「走不出,看不破。」
《一程山路》火了。
静静感受
配着这两句歌词的照片和视频,打上 #县城文学# 的 TAG——
🎞️好像能乘着南来北往的绿皮火车,穿越时间,把人们拉进杂乱的服贸市场、破旧的楼道那些贾樟柯电影式的镜头,拉回都市与故乡罅隙的那个影子里。
《小武》剧照
音乐包裹着的是「县城文学」的拍摄方式,更是「县城」本身。
《一程山路》收藏在毛不易在 2020 年发行的《小王》这张专辑中,写的时间要更早,在他还是王维家的时候,发布在唱吧上。海选时给 Danni.L 唱过,她当时觉得,这孩子有戏了。
野生与个性,是属于无数个来自天南海北《明日之子》选手们共同的标签。
4 年后的 2021 年,《明日创作计划》中尚且青涩的庄主恒交上一份 PPT,上面罗列着他喜欢的音乐风格,然后把属于他的创作主题分为两类。
「故土回溯」,和「城市迷失」。
糅合在一起,就成了「县城」。
庄主恒的「县城文学」
人们好像无法忘却它。「县城」成了创作的母题,遥望的故土,混杂了猎奇与温情的载体,被缅怀与怜伤情绪触角包裹出的符号。
爱它,想念它,和想要逃离它。
——就此共存在「县城」的叙事里。
PART 01
毛不易是东北县城走出来的孩子,但火了的「走不出看不破」,是他走过「一程山路」之后写的。
齐齐哈尔市的泰来县很小,小到人人都认识,去哪里都顺路,每年中学只有一个人能考去城里。(毛不易)表姐去了哈尔滨念书,亲戚家的姨妈会念叨:「太远了,这孩子。」
杭州有江南水乡的湿润,西湖的薄雾和烟霞都很美,很少下雪,零碎的雪花落在地上就化成了水。
开始实习的日子里,在医院的工作太忙,每天见到的生死又太苦,把王维家挤压在那个只能摆下书桌和一张小床的房间里,回望远山里落着雪的平凡街道。
那些回忆落在歌里,成了《东北民谣》。他写道:
东北是一片孕育万物的厚土,
是最凛冽的寒风里最暖的手掌,
是最踏实的耕耘和最勇敢的闯荡,
是我离开之后藏在歌里的故乡。
歌里望断了多少春秋的姑娘,背靠青山松柏,远行的小伙被江风吹红了脸。是爱恋的故事,也是土地的故事。
蒋先贵觉得自己的家乡很酷,尽管他觉得大部分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在外地出生,六岁才回到贵州省六盘水市水城县滥坝镇白腻村,和毛不易的东北一样,是座重工业之城。
为了建设三线重工城市,煤矿资源丰富的六盘水接纳了数万的外乡人,不同的文化在这里驻扎生根又相互交融。
蒋先贵说:
他们每个人的脸上写满了
我需要诗歌,我需要艺术,我需要生活,我需要美,
但是他们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知道他自己需要的这个东西具体叫什么,
但这也算是一种浪漫。
而且这里没有开阔的平原。千转万转的山,躲在缭绕缠绵的雾里,容易让人迷失,也容易让人沉溺。
适合做一段荒诞梦的开场。
蒋先贵相机里的六盘水「神龙」
没落又平静的县城,是容下想象力生发的土壤。破旧的游乐场里有能满足所有愿望的神龙在沉睡,孩子们穿过闹市区中心的墓地上下学,蓝色的大仓库里,隐藏着灯球闪耀的迪斯科舞厅。
所以蒋先贵写下的是一段悬疑故事。穿着黑风衣、腰间别玫瑰花的剑客,游荡在魔幻都市的街头巷尾,留下一段隐喻的谋杀故事,找到英雄的宿命。
庄主恒的故事则来到了更南的地方。广东,汕尾,很慢又很乱,沿着海岸线飙车,听到潮骚,落日直直地坠进海里。
那是个很普通的小镇。小巷的路又细又窄,港口批发海鲜的市场要沾一身腥味,每走几步路就要路过一座供奉香火的庙堂,像你的邻居,逢年过节要带芋泥饼去拜拜。巨大洁白的妈祖雕像立在岸口,保佑每一个远航的人。
摩托车是居民的脚,伸得再远也走不出这里。不被家庭关注到的女人,被迫进瀛江歌舞厅,学着在困顿中起舞。严厉的爷爷一辈子经营着小诊所,大伯出了事故瘫痪,原本有心去深圳发展的父亲留在了家乡,继承了诊所的事业,父亲把对外面世界的向往,系在庄主恒身上。
但在汕尾见到的海潮已经流淌进身体里。见过太多的夜车少年和舞厅歌女,日落小镇沿海飙车拥吻午夜,成了音乐里的意象。
庄主恒写爱的消失和败落,还是回归到生活了数年的海边——
我们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爱呆坐在海岸
很多迷惘依旧悬而未决只是我们不再追究了
毕竟回望这一切不过又是一个平常而破碎的夏天
哪里才是我们的时代
这是哇唧唧哇的音乐人们,与「县城」的故事。
在地理意义上从北到南,相隔千里的人们,都写着被想象激发的、生活里的故事,沉溺在这个梦里,或是完成一场释然的离别。
PART 02
近期火起来的「县城文学」,不是路遥、双雪涛笔下的那些故事,更贴近一种网友创作的影像风格,被发布在抖音和小红书上。
背景是老旧昏暗的楼道,墙皮都斑驳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要么是嘈杂混乱的菜市场,穿着上世纪末期流行的衣裳,精髓是泛黄的光线和灰扑扑的调色,和一张表情忧郁的脸。在时代洪流和命运巨变里,彷徨无措的年轻人,懵懂的目光还放在远方。
《钢的琴》剧照
要么是涂大红口脂、化艳丽妆容的女人,皮草、吊带裙和亮色旗袍,鲜活地降临在筒子楼和老巷口,像是要从周遭格格不入的一切里挣脱。
比起精致优雅的写真照片,朴素、过时、甚至有点土的「县城美学」,在最初就吸引了人们新奇和迷恋的目光。
人们对于这个场景的情感十分复杂。
无数人出生在这里。
县城的时间是静止的,如同学生时代漫长的假期,捧着玻璃汽水瓶子和冰糕,找一间电风扇吱呀呀转着的网吧,就可以消磨一个下午,物价很低,物欲也很低。太阳堪堪要落山时才回家,夕阳不会被摩天大楼切割,楼梯下传来哗啦啦的麻将声。
县城的另一面,是被宗族和人情编织的樊笼,是狭窄的未来选择。东方语境下的县城拒绝特立独行,个体的边界感和精神愿景,无法被老城抚慰。
贾樟柯和他的朋友,坐了五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才在太原的体育场里看上崔健的音乐会。
阿乙在 26 岁时辞掉公务员离开县城,多年后在和许知远的访谈里,他说有很多很好的知识分子,他们办的杂志、写的书,进不了县城。「这种情况下,其实只有离开。」
耳帝写他在中学的时候就意识到,对于县城的父母来说,孩子的忧郁、敏感,是一件会感到愤怒甚至羞耻的事。长辈们不喜欢那种忧愁的神色,「给你吃饱穿暖了你垮着脸给谁看?」
两面结合起来,构成了互联网对县城生态的构想。它是复杂的,让漂泊在外的灵魂有了一处可以寄托的来处,但同时存在着被裹挟的伤痛。
河南说唱之神的《工厂》恰好在当下刷屏式走红。被触动到的人们,像是 MV 里被人群簇拥着的歌唱者,面对镜头的喃喃呓语:
「我并没有热爱这里,只是出生在这个地方。」
无数人被教导着「走出去」。小镇做题家们赶着 6 点半的上学铃,度过灰蒙蒙的青春,被催促着逃离属于自己的县城。
在《漫长的季节》结尾,老年王响奔跑在玉米地,对着驾驶着火车的那个20年前的自己说,「往前看,别回头」。
好像每一个从县城走出的人,冥冥中听到的谶言。
只有在离开之后,才有向故土回望的资格。
PART 03
贾樟柯在《县城和我》的开篇就说了,北京的山和水,跟他没什么感情,还是必须得回老家那个山。回去家乡的山里走一走,像看老朋友,走过北京的山,像路过谁家。
对「县城」的回望,是一种对乡愁,对故土的,对早已消逝的童年的。
在电影节上,戴锦华看到一部影片的名字是她家乡的县名,看到电影的结尾,她感到一种「欲哭无泪的巨大的悲怆」。「因为电影故事的结尾,是我故乡的县被更名了。」
「我当时的第一个想法是,我怎么去告知我的父亲母亲,我的故乡在地图上已经不复存在的事情,同时那一瞬间,我悲哀地意识到我的爸爸妈妈都不在了,没有人再能跟我分享这样一个,我的故乡已经不在、我永远不能再回家的疼痛。」
镜头里的「县城」,是时光倒流回千禧年,滚滚而来的城市化进程中定格的一幕。很多人说时下的县城已经不是当初的模样,而人们怀念的,或许是存在于记忆里的故乡。
走出去的人们来到大城市,卷着去 996、007,房贷、催婚、被优化的种种压力沉甸甸地累在肩头。生活过得太快了,快到来不及抛下锚点歇息,快到只知道向前走,忘了梦想的源头,也找不到未来的指针。
失意的年轻人们,不敢放下一切往后退,也不知道脚下的路通向哪里。
这或许也是人们从县城文学里收获的那种「迷茫的共鸣」。镜头里困顿漠然的神情,也是镜头外走出写字楼光鲜亮丽的人们,花一个小时通勤回到家,看到镜子时的脸。
「县城文学」走红的背后,人们究竟在意的是什么呢?
是县城文学、是县城,又或者二者都有。是对于故土的思念,是对来时路的回溯,又或者是对人的期盼与落空。是什么都好,都合理。人们沉浸其中,感受、思考、创作,悲喜交织,共存在县城的叙事之中。
《山河故人》剧照
陈丹青给贾樟柯的电影手记写序,提到二战之后的西方电影,在持续表达一种青春经验。
「各种旧文明消失了,新的文明一拨拨起来,年轻的生命长大了,失落、焦虑、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意识到我也是一个人,我该怎么办?」
如此宏大的浪潮落到国内,城市化巨变中被落在原地的县城,成了承载时代情绪的载体——它是夹在城市与农村之间的中转站,又具备广泛的普世性。
五条人早就在歌里唱过:「中国的县城,都差不多一个模样。」
人们在这里坚韧地活着。
曲折的,野生的,也是浪漫的。
切实地落在了县城题材的创作里。
辛爽拍东北县城,色调不是东北悬疑故事里常见的冷冽灰白,而是金秋时节的暖黄。
他镜头下有开满小花的工厂,琥珀一样的阳光,飘落在命运的伏线上,为此专门在拍摄地云南,种了一片高大的玉米地,连原剧本《凛冬之刃》,都改作《漫长的季节》。
连「县城文学」的创作都已经有更新迭代。有人不满那种凄楚荒芜的氛围,用柔和的光和闪着希望的眼睛,去拍县城青年蓬勃的生命力。90 年代的小城风貌里,也有努力向上、看着未来的人们。
毕竟,
在那句被广泛应用的「走不出,看不破」之后,
是「潺潺流水终于穿过了群山一座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