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后世对这个时代的法学及法治有何评价,江平先生注定将以其“出没风波里”的一生,成为这个时代法学界的标志。江平和他的时代,已然成为考察近代以来中国现代化转型尤其是法治化进程的重要视角。
同样,不管后世对江平的学问做出怎样的评价,但他在人生跌宕起伏的乐章中,尤其是历史的大是大非面前,已经用“只向真理低头”的姿态写下知识分子精神独立的绝响。
江平的经历和故事,在晚年的口述自传《沉浮与枯荣:八十自述》及拙著《出没风波里:江平和他的时代》中,已有详细披露。江平的命运,不仅是他本人自然生命的延续,更是中国政法大学校史的缩影、中国法治命运的缩影、中国当代史的缩影。
青年江平
革命青年江伟琏
江平本名江伟琏,祖籍浙江宁波,1930年生于大连,1937年后在北平求学,度过其青少年时代。其在崇德中学、燕京大学成绩优异,但这倒不足以左右其人生大局。唯须注意者,则是其青年时代的革命经历,这实在成为扭转其命运的关键所在。
1945年江平入读崇德中学开始,即与当时硕果仅存的“北系”地下党有了联系。此后,在地下党的支持和鼓励下,江平成为崇德中学学生自治会主席。更关键的是,1947年他加入中共地下党的外围组织“中国民主青年联盟”。在这所教会中学里,学生们要么公开支持国民党,要么暗地追随中共地下党。囿于当时的社会时代背景,前两者非此即彼,水火不容,毫无中间道路可以走,每个人都只有百分之五十的选择余地。江平这个没有选择余地的抉择,很明显地将自己的政治命运押在一个在野党身上——在年轻的江平看来,这个在野党代表当时的要民主、求自由的进步潮流,反对执政党的腐败、专制,为什么不能追随呢?
1949年入读燕京大学不久,革命的形势遍及全国,他也改名江平,准备好南下革命。最后,因革命形势的需要,江平被留在北平创建青年文工团。这段不长的革命经历,使得他能够成为新生政权的同路人,受到远多于旧知识分子的重用。
也正是因为这种源自执政党的信任,使得江平1951年从北京团市委被选中留学苏联。中共新政伊始,百废待兴,即从紧缺的财政中拨出巨款供江平等青年学子留学,实在是恩重如山。留学苏联的经历,以及他的英语、俄语基础,都使得他能够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更早地开眼看世界。
这一点使得他能够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顺势而上。1978年后在政治上“平反”、组织上“归队”,尽管多少有点“斯德哥尔摩效应”,但确实也让在苦厄中耗费22年大好年华的江平,对中国共产党的“落实政策”感恩戴德。此后,江平先后担任北京政法学院副院长、中国政法大学校长,第七届全国人大代表、法律委员会副主任,作为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学者,能够一步步走到这个位置,固然有他自己能力与才华的因素,但也得多少托中共干部政策之福。由这一点来说,他在国共内战期间坚定地追随中国共产党,而中国共产党而后又在内战中大获全胜,他借此扶摇直上,也算是当初站对了“队”。
无论如何,在追求民主、自由这一点上,1949的江平,与1919年的“五四”学子相比,并无二致。这个抉择,可能也导致江平在1990年之后20多年间思想上的某种矛盾:一方面是面对甚至追随充满革命与专制的体制,而内心又无限向往民主与自由。他既是革命政权的“既得利益者”,同时却也是受害者。江平的一生,成也体制,败也体制。
划入敌对阵营
在现行体制下,江平既是受益者,但更是受害者。江平一生的苦厄,几乎全由这个体制带来,他对体制之恶,应该说感触最深,刻骨铭心。
最该先提及的应是1957年“反右”风波。
1956年秋季,时年26岁的江平,提前一年以优异成绩从莫斯科大学法律系学成归国,被分配至北京政法学院。由于苏联法律专家代表团访华,他被司法部抽调参与接待工作,返回北京政法学院已经是1957年春。
时隔未久,引蛇出洞的整风运动开始。这原本是针对民主党派成员及老知识分子的“阳谋”,与年轻的江平并无干系。但年轻的江平,半受同事簇拥,半受院领导邀请,再加上自己对国内政治环境过于生疏,便联系年轻的同事们向院党委贴出一份大字报。
5月30日下午,江平等近20位青年教师在二号楼宿舍集会,讨论联合写大字报事宜。青年教师们对帮助党整风踌躇满志,对自己的观点毫无保留。江平提出成立四个小组帮助党整风,亦为与会者所广泛接受。青年教师们的意见主要有五点:第一,学校整风不力,应当在党委领导下成立“整风促进委员会”,帮助党整风;第二,学校的问题揭得还不够,中层干部都不出来揭发,要求中层干部带头帮党整风;第三,群众反映了一些问题,但真相究竟如何,没有下落,应当就一些重大问题成立专门的调查小组,弄清真相,公布于众;第四,一些老教师由于“肃反”扩大化背了黑锅,应当予以澄清、道歉;第五、现今的工会选举不民主,是自上而下的指定,应当实现工会自下而上的民主选举。
根据大家的意见,江平拟定大字报并第一个签名。次日清晨,江平等人将大字报贴在三号楼门前。这是北京政法学院青年教师的第一张大字报,又有20人签名,非常引人注目。江平忆及,院党委书记刘镜西亦专程来看并提出过表扬。
大字报贴出后,江平还以团员代表身份,与党员代表林炳煌、群众代表姚兆辉一道,专门向院党委反映青年教师对帮助党整风的意见和建议。
在引蛇出洞的“阳谋”下,江平被划为“右派”是迟早的事情。江平忆及:“七月份的某一天,早晨起来,看到校园内贴出了一张大字报,开始揭发我的右派面目和罪行。这张大字报上面,最集中批判的当然就是那张20人签名的大字报。不久前还被交口称赞的大字报,如今却成为‘反党’的罪证,翻云覆雨两重天!”
前往院党委请愿的三个人中,姚兆辉系华侨,其兄在国外又很有名,所以北京政法学院将之划为“内定右派”,没有公开批判;林炳煌下放到北京政法学院附属中学,亦未被打成“右派”。三人中,只有江平被打成“右派”。
江平当时在北京政法学院民法教研室内的同事李逸尘忆及,“江平很委屈,还去问张杰:‘我说不提意见,你让我提,现在整我怎么办?’张杰说,‘我是让你向党提意见,可是我叫你向党进攻了吗?’江平听这么一说,眼泪就下来了。”
被划为“右派”,对年仅28岁的江平确是很大的打击。这种遭遇等于说,将追随革命近十年的江平,一下子从革命阵营划入敌对阵营。从此,他不再会被称为“同志”,他将成为革命的对象,他必须努力地自我改造以便早日回到人民的阵营⋯⋯这对于刚刚从苏联留学归来的江平,不啻是一场噩梦,至少在当时看来,他的政治生命已经宣告终结。
婚变
但比这更大的打击接踵而至:新婚妻子陈绥在组织的压力下,向江平提出离婚的要求。新婚未久,组织的力量即加诸这对新婚燕尔的年轻夫妇。时任北京政法学院刑事诉讼法教研室负责人的张子培,来自华北革大,立场很左。作为顶头上司,张子培给陈绥提出两个选项:要么与“右派分子”江平继续生活,不划清界限,但入党转正问题免提;要么与江平离婚,划清界限,组织方面会考虑使她成为正式党员。
陈绥沉思良久,最终选择后者。更让江平难以接受的是,陈绥与他离婚没多久,又与他人组建新的家庭。江平说:“这个对我来说又是一个打击。我仍然被过去的恩爱无情折磨,她却表现得如此无情无义。”
数十年后,忆及这段让人心碎的往事,江平依然感喟不已:“这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我们不是因为感情原因离婚,而因为政治原因才迫不得已离婚的。现在想起来那段时间,还是心有伤痛:结婚刚刚一个礼拜,就被划为右派分子;划为右派分子不久,又匆匆忙忙离婚,世间的悲惨最多也就这样了吧!”
身残
1957年底,江平被北京政法学院安排下放劳动。
江平的噩运并未到头。1960年9月12日上午,江平在劳动队领导王寿山安排下,和另一个参加劳动的“右派分子”刘圣恩前往工场附近的铁路工地“借”点钢丝绳。刘圣恩拿了一些,江平认为有点少,于是让刘圣恩先往回走,他自己再拿点。而当江平全神贯注沿着铁路往回走的时候,对身后铁路桥上熄火后滑行下来的火车毫无察觉。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被火车头卷翻在地。尽管火车司机扳动紧急制动闸,但江平依然在火车头底下,被火车的惯性拖行20多米。当时,江平已经陷入昏迷,一条腿被压断,身上也是遍体鳞伤。车祸发生后,刘圣恩马上陪江平坐火车去门头沟医院抢救。
江平特殊的政治身份,使得这起原本意外的车祸,蒙上另一层色彩:这是不是“右派分子”抗拒改造、畏罪自杀?好在北京政法学院人事部门经过调查后,将这起事件最终认定为工伤事故,未再在江平的伤口上撒一把盐!
手术后治疗的过程漫长而痛苦。痛苦与无助之中,江平发出了命运的叹息。在命运之神考验他的那一刻,他坚强地挺了过来。他给自己写下一句话,“困难只对怯懦者存在”,鼓励自己坚强。
伤愈出院后,江平再也无法承受重体力劳动。作为照顾,江平被安排在北京政法学院食堂卖饭票。1960年10月28日,中共北京政法学院党委做出“关于摘掉右派分子江平右派帽子的决定”。
俄语老师
摘帽之后,江平于伤愈后归队,重回教学岗位。但作为“摘帽右派”,他被调离业务教研室,而来到外语教研室,成为一名俄语老师。乐安天命的江平颇为知足,作为一位教师,他只想回到讲台,利用自己的知识,在教与学的过程中构建心中的乌托邦。
此时,作为俄语老师的江平,乐观而幽默;但急于提高教学质量的他,对此却又有些无奈。他曾写过一首题为《戏赠余叔通》的打油诗:
教学榔头俄文钉,
钉得学生脑门青。
脑门青后扔进锅,
炒来炒去不得活。
炒不熟兮可奈何,
余兮余兮奈若何。
江平在这首诗后小注云:“时与余叔通同教俄语,俄语难学,教学成绩不佳,心颇忧。余叔通介绍其经验:一曰钉子精神;二曰反复炒,自然炒熟,故作打油诗一首,戏赠之。”江平教俄语时的认真态度,从这首诗中可见一斑。
在江平自己的回忆中,在外文教研室教俄语的那段经历如黄金般灿烂。但好景不长,江平与学生的“蜜月”,也在后来的“文革”中成为揭批对象。被揭发出的几件事,颇让江平寒心:
第一件事是对61级学生朱遂斌的资助。按照江平的说法,朱遂斌来自农村,家境困难,但学习用功,与江平来往颇多。有一次,朱遂斌找到江平说,没有回家的路费,想向学校申请助学金。江平认为这点钱不值得向学校开口,于是自掏腰包为朱遂斌买了回家车票。此番善举,本无可厚非,但后来却被视为江平拉拢、腐蚀学生的铁证。
另一件事更为荒唐。江平应学生之邀跳舞、借西服给学生演出穿,甚至跟学生一起听听音乐,也成为他拉拢腐蚀学生的罪状。
而最让江平寒心的是北京政法学院党委书记刘镜西的出尔反尔。刘镜西的儿子刘冠军外语成绩很差,刘镜西点名请江平为其补课,当时并未在意其“摘帽右派”的身份,也不担心其拉拢、腐蚀青年学生。但是运动风头一来,刘镜西便把“拉拢、腐蚀青年学生”的罪名放在江平身上,给他儿子补习英语的事情再也不提。
如果仅仅这样忘恩负义也就罢了。更严重的是,当时院领导层似乎必须要置江平于绝路,甚至决定将他清除出北京政法学院。时隔未久,北京政法学院被解散,江平也与同事们一道前往安徽濉溪办“五七干校”。
1972年4月,随着“砸烂公检法”的最新最高指示,北京政法学院“五七干校”就地解散,所有教职工都就地分配,北京政法学院从此消失。江平不得不再次踏上求职之路。作为“政治贱民”,江平在求职中历尽屈辱,最后总算在延庆找到一份教英语的差事,并进而成为延庆中学的老师,长达七年之久。
“解放”
中国历史进入1978年,似乎一切都变了。阴霾正在散去,艳阳即将高照。就江平的个人命运来说,也接二连三地出现转机,上苍频频向经历22年逆境的江平伸出橄榄枝。他先是如愿以偿离开延庆,成为北京外国语学院的英语老师。而此后,又收到社科院法学所的邀请。再后来,北京政法学院复办,江平义无反顾地回到曾经的伤心之地,重新踏上人生的征程。
1978年12月底,北京政法学院落实政策领导小组做出改正江平的“右派分子”结论。至此,江平从1957年以来的苦厄,总算走到了尽头。接下来,江平的人生可谓顺风顺水,时间线清楚地显示这一切:
1980年7月,江平被评为副教授;很快,又被任命为北京政法学院民法教研室负责人。
1982年12月25日,江平被任命为北京政法学院副院长、党委委员。
1983年5月7日,中国政法大学宣告成立。江平的头衔,亦从“北京政法学院副院长”变为“中国政法大学本科生院副院长”。
1984年8月30日,司法部党组任命江平为中国政法大学副校长、校党委委员。
1988年3月召开的七届全国人大上,江平成为七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法律委员会副主任、七届全国人大代表。
1988年7月4日上午,江平被司法部党组任命为中国政法大学校长。
⋯⋯
江平在这十多年的进步,并不只是个人仕途的平步青云。在他和同事们的治理下,锐意改革,中国政法大学一改以往“第三神学院”的腐朽与落后,顽固与保守的气息一扫而空,校园里弥漫自由气息,校园民主如火如荼。
中国政法大学1986级校友王俊秀在一篇回忆文章中,提及一个与青年教师、与住房、与江平都有关的细节:“说起陈小平,和王润生一样是风靡法大的青年教师。王润生教的是伦理学,当时已赢得‘青年思想家’的荣誉。陈小平师承于北大龚祥瑞教授,当时毕业后没有单位接收。是江平先生顶着压力毅然把他要到了政法大学。陈小平、刘苏里、吴仁华等政法青年教师当时住在法大操场边的南平房。这些人的到来,改变了政法的基因。一入校不久,陈小平等人就组织了与江平为代表的校方的对话,要求改变青年教师的住房待遇。两位老少英雄在谈判桌上相见,引来了无数人旁听。记得江平先生说,学校要先照顾老人和妇女时,陈小平说,这可违反宪法精神啊。宪法中的第一原则是人人平等。众人哄堂大笑,江平先生也笑了。”
任期最短的法大校长
从1988年7月4日走马上任,到1990年2月15日被免职,江平担任中国政法大学校长不到两年。至少在目前看来,他是中国政法大学校史上任期最短的校长。而他这短短的任期,却正是中国近现代史上一个重要的历史时段,也足以使江平名垂法大校史。
1990年的2月15日,是中国政法大学教职工寒假后的第一个工作日。按照预定的部署,教职工比学生提前三天集中进行形势学习,这也是形势学习的第一天。下午,全校教职工学习动员大会在校礼堂举行。会议议程中最重要的一项,则是宣布江平被免去中国政法大学校长。
陈夏红著《出没风波里》书影
鲁坚宣读免职决定后,安排江平做“告别演说”。当主持人宣布江平讲话时,礼堂内响起热烈的掌声。在这个时刻,掌声成为表达敬意的唯一的方式。江平的发言如下:
我觉得,一个同志的任职和免职是很正常的现象。如果这个同志在工作岗位上不适合,那就应该免职;如果觉得适合,就应该任职。任与免,都是组织上的考虑;我作为共产党员,愉快地接受这个决定。这个决定也是我的愿望。
比较长期以来,我曾有过这种的感觉,该是回到自己的教学和科研岗位上了。我本人就出身书生、教员,最终的归宿也应该是自己的教学岗位和科研岗位,何况今年我也60岁了,到了这样的年龄,也应退出行政岗位。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中说:“田园将芜胡不归”,我不是种田的,但我也有我笔耕的园地,我愿回到自己教学和科研岗位上,包括我们国家的立法工作,做自己应有的贡献。
另外,我觉得我们国家正面临国际、国内很关键的时刻。在这样的时刻要加强我们学校的教育,加强我们国家的高等教育,按我现在的思想状况和工作能力,是不能胜任的,也很难承担。为加强中政大的领导,对部党组的决定我拥护、赞成。
我现在是抱着一种卸下包袱的解脱感和轻松感,回到自己教学和科研岗位上的。在我的人生这些年里面,我对于原来的政法学院到现在的中国政法大学,充满了很深的感情。我从1956年到现在34年里,除了中间解散外,都在这里工作,人生的酸甜苦辣在这里我都尝到了,尽管在肉体上、精神上,我在这里留下了巨大的创伤,但我始终认为,中国政法大学有非常光明的未来,我愿为中政大在国际、国内提高它的地位继续做出自己的贡献。希望中政大能够安定团结,在党委的领导下,认真贯彻党的教育方针,教书育人,培养出新一代的政法工作者。
中政大确实正处在困难时期,工作很艰巨。我虽然离开了领导岗位,但我们党委的其他同志还仍然肩负着沉重的责任。七年来的领导岗位告诉我,要担负好这样的工作,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我们现在每个担任领导工作的同志,都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我真诚地希望全体教职员工支持党委,支持行政领导,体谅他们工作中的困难,让我们共同渡过这个时期。我本人也愿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努力支持校党委的工作。
在我担任原政法学院至中政大领导期间,由于能力有限,书生气很足,许多工作没有做好,有些地方有意、无意地伤了某些同志的感情,我想在这个时刻表示我的歉意。在这时期里,也得到同志们的关心、支持,也包括最近一段时间一些同志的鼓励和安慰,我表示真挚的感谢,我从教员出身回到教学岗位,站在讲台上,有一种返还天真的自然的感觉。我将努力站好自己的岗位,努力做到光明磊落,无愧于人民,无愧于历史。
江平的这篇演讲,也成为法大校友在非常时期唯一的安慰。王俊秀写道,百无聊赖之中,“江平的告别演说的录音带我一直保存了很多年,有段时间,每当夜深的时候,总爱打开录音机听一回,后来多次搬家,丢了,十分可惜。”甚至1992年王俊秀从山西辞职回京时,也学着江平的口气写下了他的辞职信:“以我现在的思想状况和水平,我认为我不适合继续目前的工作。因此,决定自谋生路。”甚至在交辞职信的前一个晚上,王俊秀“一夜没睡好,我想到了江平被免去校长的告别演讲”。
2009年12月28日,江平迎来80华诞。早在此之前多半年,中国政法大学86级经济法系学生、《律师文摘》主编孙国栋,即开始张罗给江平做80大寿的贺寿文集。这本贺寿文集在2010年1月23日《律师文摘》年会上首发,最终确定的书名就是《永远的校长》。很难确定是谁最早叫出“永远的校长”这个充满荣耀气质的称谓。阿计在《那个年代的师生传奇》时提及,“‘永远的江校长’——便是这种特殊情感真挚而朴素的表白。‘江平’的大印只在85级学生毕业证上盖了五百下,这是历史的遗憾,却是法大85的福气!”
江平和他的时代
江平被免去中国政法大学校长职务后,知名度不降反升,在过去的20多年中,他以“公共知识分子”的形象,为权利鼓与呼,成为中国知识界尤其是法学界的标杆和旗帜。
那么,江平作为我们这个时代最有声望的法学家,将来的史家以及人民会怎样评判他?对于这个问题,2000年70大寿的时候,江平用他的谦虚给自己做了一个明确定位:“我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法学家,因为我没有认真读过多少法学名著,也没有写出什么像样的法学专著。我是一个法学教育家,我以学校为舞台,努力培育一代具有现代法治观念、具有民主、自由开放思想的法律工作者、法律家、法学家。我是一个法律活动家,我以社会为舞台,在立法、司法、政府部门、企业等诸多领域为建立现代法治国家助推了一把力。”
究竟,该怎么说江平和他的时代呢?
江平宽容的性格,使得他没有一个敌人,但却有很多潜在的对手。他的最大的对手是专权。无论是年轻时代在国统区要民主、争自由,还是晚年一次又一次地通过呐喊呼唤坚冰的解冻,他所吁求的,只是专权的堤坝能够被撕开一个小小的缺口,而使得民众汹涌的权利吁求能够有一个看得见的出口。然而,尽管江平一直在乐观地说,中国的法治进程是进三步退两步,但他也不能不承认并大声地指出来:中国法治在某些方面正处于一个大倒退的时期。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江平才知其不可而为之,明知自己浊泪潸然的呐喊不会在专制的深潭中激荡起任何涟漪,但是他还是坚持一遍又一遍地说出自己的“千言万语满胸臆”。
他的另一个对手是愚昧。随着网络技术的发展和公众的进步,近年来,我们在一些公共事件中,听到越来越多批评甚至谩骂江平的声音。我不是说江平不可以被批评。但我们应该看到,他所遭致的批评多少有点无厘头,要么是来自左派的围攻,要么是民粹的谩骂⋯⋯一定程度上,他的批评者们并不真正在意他说的是什么。在一个思维碎片化的“围脖”时代,网民们织就的不是分享和聆听,而是迫不及待地表达。江平的批评者们正是如此,对他们来说,江平说什么、做什么并不重要,只要一点点断章取义的言论,批评者们就能够忽略江平的苦心孤诣,而将他送上道德优越感的审判台。
表面看来,江平一点也不孤独。人生八十,功名利禄早已看破。但即便如此,无论他走到那里,都有听众自发的起立致敬和掌声、鲜花。正如当年流行的话语“我的朋友胡适之”一样,今天人们亦越来越以“我的老师江平”为荣。江平只是一个学者,但是在一定程度上,他所得到的尊敬早已超越这一点。
江平口述 陈夏红整理 《沉浮与枯荣》书影
但是实质上江平又是异常孤独。在其口述自传《沉浮与枯荣》自序中,江平的起笔则已暗含这种孤独:“我一生中真正能称得上是故友、至交的人几乎没有,这可能与我的人生信条‘君子之交淡如水’有关吧!也许是因为自己年轻时被划成了‘右派’,故友和至交逐渐离去,人情淡漠,我也不敢再奢求于故友和至交了!”
其实,江平的孤独不仅如此。在我看来,他的人生更大的孤独在于,他不懈地通过呐喊的方式,来说出我们这个社会极其匮乏的常识,但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他如同在空旷的山谷中声嘶力竭地大喝一嗓子,但期待许久,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声,山谷还是那个山谷,中国也还是这个中国。
拙著《出没风波里:江平和他的时代》出版时,笔者应邀在封底写下这样一段话:
“
“沉浮枯荣,出没风波,无论时代如何动荡,江平都用其生命之光,坚定地点燃希望之火,并将之散射到所处时代的每个角落。江平以他的不屈和对未来的坚信,写下了一本荡气回肠的生命之书,也留下了一部波澜壮阔的中国法治史。”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尚需努力。可以预见,在可见的将来,江平依然会不懈地为民权鼓与呼!
(原刊载《传记文学》201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