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躺一周
责编 - Tacovsky
美术 - Yoli
“故事的结局是,她死了,而他孤身一人。事实上在她,在埃米莉亚死前多年,他就一直保持单身。我们就假设她的名字叫埃米莉亚,或者她曾经叫这个名宇,而他过去、现在、将来的名字叫胡里奥好了:胡里奥和埃米莉亚。故事的结局是,埃米莉亚死了,胡里奥活着。其余的就是文学了:”
(袁仲实译)
《盆栽》的经典开头预示了亚历杭德罗·桑布拉文学玄妙的文学宇宙。倒叙、间离的全知叙事者和元叙事为一体的开篇映衬出写作者对技巧的把控。
简洁凝练的语言与繁复的表现形式,熟悉的对话和非常规的叙事,这样看似矛盾却互补的文字使阅读变成了一种自发的思维训练。
究竟想要说什么呢?
“其余的就是文学了:”
“文本之外无它物”。正如德里达所言,桑布拉在《盆栽》的开头便打破了读者妄图沉浸在虚构的欲望,不过是文学罢了。通过文学解构文学,桑布拉在《盆栽》《树的隐秘生活》里不断重复着这样的元叙事。
卢西恩·戴伦巴赫将其定义为嵌套结构(mise en abyme),这种手法正是在虚构中复制虚构本身,就像在镜子游戏中,一个物体的倒影在另一个倒影中无限延长一样。《盆栽》以胡里奥和埃米莉亚的故事为结构,Macedonio Fernández 的短篇小说《坦塔利亚》为蓝本进行了一场趋近于无限的元小说仿写:
《坦塔利亚》是关于一对夫妇决定买一盆植物浇灌,作为他们爱情象征的故事。后来他们发觉,如果植物死了,连接他们两个的爱情也会随之死去。连接他们的爱情是那么巨大,无论如何都不能牺牲它,于是他们决定把这株植物混栽在一大片相同种类的植物里。可失望接踵而至,他们不幸地明白自己永远都找不到那株植物了(桑布拉,2016:16)。
/ «Tantalía»
《坦塔利亚》
泰语译本
《坦塔利亚》里的主人公以一种荒诞的方式活在现实生活里,用一株植物来象征着他们的爱情。而《坦塔利亚》阅读的终止也意味着胡里奥和埃米亚的爱情的消亡。这种刻意将现实虚构化的行为被解读为对现实的逃避与不满:
阿根廷先锋派的一位先驱曾说过:"这个世界充满了诱人的(坦塔利亚式)灵感",这也印证了桑布拉笔下的人物和《坦塔利亚》中人物的不满情绪。故事中的他们企图获取幸福,而自身的荒诞却破坏了他们的愿望。这样的荒诞正体现于他们试图用一株植物来象征彼此的爱情,而最终却因为懦弱而丢弃了这株植物。
(作者自译)
“El mundo es de inspiración tantálica” es lo que dice uno de los precursores de la vanguardia. argentina, con lo que se afirma esta insatisfacción de los personajes zambrianos y de los personajes del cuento, quienes se sienten tentados a alcanzar una felicidad a la que no pueden acceder porque viven su realidad de manera absurda, simbolizando su amor en una planta que ellos mismos terminan desechando por cobardía (Silva, 2007:15).
《盆栽》中胡里奥和埃米莉亚的爱情更为“虚构”,在一场场以阅读为起始、做爱为终点的夜晚里,他们不断将自己置于文本中。但正如他们爱情的起点始于对阅读《追忆似水年华》的谎言一般,胡里奥和埃米亚的交点止于对普鲁斯特“重读”:
他们读到《去斯万家那边》的第372页停下了,停留在如下一段:
知道一件事并不等于可以阻止一件事发生,但我们所知道的事情可以被我们掌控,虽不是掌控在手中,至少是在脑子里。它们就在那里随时供我们使用,促使我们幻想享受对它们的主宰权。
我们可以把这段话和胡里奥与埃米莉亚的故事联系起来,但或许这样做等同于移花接木。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普鲁斯特的小说里充斥着类似的片段。小说还有好多页才结束,而故事还在继续。
或者,并未继续。胡里奥和埃米莉亚的故事继续着,但没有向前发展(桑布拉,2016:20)。
/ «Bonsái»
《盆栽》
叙述者跳了出来,他第一次预示了盆栽与《盆栽》的互衬。“胡里奥和埃米莉亚的故事继续着,但没有向前发展。”埃米莉亚出走马德里,并在地铁站卧轨自杀,胡里奥开始写《盆栽》并同时种植盆栽。故事里的《盆栽》与我们所读的《盆栽》,故事因此通过元叙事的形式形成了一个漩涡,胡里奥也通过自身的虚构而不断的重回过去。胡里奥写作、进入文本、文本被我们(读者)所读,于是“胡里奥和埃米莉亚的故事继续着,但没有向前发展”。
同时,桑布拉的极简主义风格使现实与虚构的边界更加模糊不清。文学极简主义与造型艺术有一些共同的特点:形式清晰、结构简单、手段经济,试图呈现尽可能少的内容,爱德华·斯特里克兰德(Edward Strickland)指出,它倾向于一种不向前发展、不计后果、寻求停滞或不动的叙事方式。于是,在此笔法之下,《盆栽》的创作便被如此解构:揭露文本的支架,指明文本的创作,打破文学的虚构,从一个不同的时空,一个去差异化的时空回到虚构,在那里,现实和虚构相互排斥的范式被剥离 (Voionmaa, 2016:55)。
元叙事即是这种对自身语言和或叙事身份的评论(Orejas, 2003: 32)。
Macarena Silvia 在定义“元叙事”的同时,认为小说中的元叙事也是后现代文本所常用的策略:元小说被理解为有意识地暗指其假定条件的小说,也就是说,将其包含在自身之中 [......] 是所谓的后现代小说的一种策略 (Silvia, 2007:11) (la metaficción entendida como la ficción que de modo autoconsciente alude a su condición de artificio, esto es, que la incluye dentro de sí […] es una estrategia e la llamada novela posmoderna)。
Linda Hutcheon 在《后现代主义的诗性》一书中将后现代主义文学定义为编史元小说 (historiographic metafiction)。Hutcheon 认为后现代是一个充满悖论的现象,在此概念被使用、滥用、颠覆:Historiographic metafiction incorporates all three of these domains: that is, its theoretical self-awareness of history and fiction as human constructs (historiographic metafiction) is made the grounds for its rethinking and reworking of the forms and contents of the past (Hutcheon, 1988:5).
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被认为是一部典型的编史元小说,它既具有元小说的自我反思性,又向我们有力地讲述了真实的政治和历史现实 (McCaffery:1982, 264)。编史元小说的出现,体现了作者对文学模仿(mimesis)与历史书写的关注。
在《盆栽》一文中,盆栽作为一种拼贴式的造型艺术,既在小说里再现,又巧妙地反映了小说《盆栽》的写作逻辑。同时,对创作《盆栽》和种植盆栽这两个内容的戏仿构成了整部小说的内容,这既是一种拼贴式的元叙事,也是写作意义上的“种植盆栽”。种植盆栽与书写《盆栽》暗示了一种主体对客体的“修正”,经过外部的手,作为树的盆栽与由文字构成的盆栽都无法自由生长。由此,盆栽只能待在精心挑选的花盆里,因为“树”与“盆”是盆栽不可分割的元素;《盆栽》在开头便写下了主人公的结局。没有转折与惊喜,没有挣扎与妥协,《盆栽》里的人物们便这样无声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在《智利身份》(Identidad Chilena)一书中,Jorge Larraín 详细分析了独裁统治后智利的身份结构。经历军事独裁和民主转型期后,智利正在经历一段新自由主义观点盛行的时期,Larraín 从新的消费形式中看到了智利近期文化变革的萌芽:去政治化、身份分裂、主体丧失、绝望。这样的“文化萎靡”是智利 20 世纪九十年代经济的蓬勃发展所带来的副产物:
/ «Identidad Chilena»
《智利身份》
历经生活巨变,人们会感到困惑、迷茫和断裂,但是他们通常无法适应这种矛盾,而总是试图寻找到某种个体的自洽。
(作者自译)
La gente que ha sufrido cambios rápidos y dramáticos en su modo de vida puede experimentar sentimientos de confusión, desorientación y discontinuidad, pero raras veces se adapta a vivir en la contradicción y siempre trata de encontrar alguna coherencia personal (Larraín, 2001 :152).
然而,与崇尚现实主义叙事的作家(无论是现实主义还是魔幻现实主义)不同的是,桑布拉试图通过私人领域来处理公共问题。如果说桑布拉的故事是关于智利城市的居住性与社会性,且智利的历史始终作为故事发生的舞台,那么,此类描写摒弃了公共性的一面,以便在私人领域反应。由此,桑布拉为思考当代智利勾勒出了关键的轮廓 (Peters, 2018:138)。同时,桑布拉的极简主义写作风格不仅与巴尔扎克、福楼拜等法国现实主义作家背道而驰,也与标志着一种新的智利文学:一种对立与阿尔贝托·布莱斯特·加纳、罗伯托·博拉尼奥或何塞·多诺索等人叙事的对立:
Es decir, usando las palabras del narrador de La vida privada: si la literatura chilena es de color café; las novelas de zambra al mostrarnos el andamiaje literario, nos abren a una literatura de múltiples (y mínimas) tonalidades.
用《树的隐秘生活》中叙述者的话说:如果说智利文学是棕色的,那么桑布拉的小说通过搭建文学的脚手架,向我们敞开了一个多色调(和精简色调的)文学的大门。
(作者自译)
无论是对元叙事的痴迷,还是对宏大叙事的弃置,都反映出了作者对后现代性文学的拥护。在后现代转向中,伊哈布·哈桑认为现代文学是一种不同的文学,一种趋近于无声的文学,或者说一种废墟文学。它是自我毁灭式的,是对末日审判的渴望,是爆炸后的寂静……
/ Alejandro Zambra
在《盆栽》一文中,伤痛不再被直接的、现实主义的宏大叙事书写,而是散在个体的经历上,尤其是展现了如小树一般具有朝气的青年步入社会之后的失落感。主人公们试图通过阅读文学来找到自身存在的价值和与他人相处的“合法性”。
这类书写也在下文所谈的另一部长篇小说《智利诗人》中体现。如果说《智利诗人》是一部更具现实指向性的作品,那么桑布拉的短篇小说则是通过类似隐喻来试图传达一种效果,一种似是而非的叙事。伊哈布·哈桑谈到后现代性时指出:在一个越来越倾向于系统而非物体的社会中,艺术必须经常运用系统中的透明元素;它必须塑造、改变或仅仅是使可交流的经验变得可见。桑布拉试图改变读者对文学习以为常的体验,摹仿(mímesis)功能的缺失随即便是惊讶与失落。以此,叙事不仅突破了想象直击情感,文学这一形式也完成了对“系统”的打破。
Poeta chileno (2020)(此文译作《智利诗人》)是亚历杭德罗·桑布拉发表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桑布拉打破了从《盆栽》《树的隐秘生活》到《回家的路》开创的短篇小说路线,采用复调的叙述手法,以第三人称视角讲述了继父贡萨洛、美国记者普鲁(Pru)和继子文森特的经历,讲述他们作为“智利诗人”的故事。
继父与继子的经历串联起了整本小说,这也是桑布拉一直关注的问题。《树的隐秘生活》同样描写了继父胡利安与继女女儿丹妮拉一起生活的故事。桑布拉坦言:“与其说《智利诗人》是一部关于诗歌的小说,不如说它是一部关于父亲的小说。”在《智利诗人》中,作者以诙谐且夸张的笔法,描写了继父贡萨洛如何与字典抗争,企图查找到一种比“继父(padrastro)”更为亲切的称谓。这样一种对事物的合法性的讨论贯穿了桑布拉的整个写作过程:
Yo creo que, a partir, sobre todo, de Bonsái, he intentado hablar sobre la crisis de legitimidad y de autoridad que comprobamos y padecemos, pero también celebramos y agradecemos a diario.
从《盆栽》开始,我一直试图讨论合法性与权威性的危机,我们认可、忍受,也时常感激和庆幸。
(作者自译)
/ «Identidad Chilena»
《智利身份》
在《智利诗人》中,随着贡萨洛与卡拉关系的破裂、出走纽约,贡萨洛与文森特的关系也日渐疏远。在合法性破裂后,文森特将合法性转化为诗性,把对贡萨洛的想念投射于空旷的书房里,于是他也走上了诗人的道路。从自认为是诗人的继父贡萨洛,书写诗人的“局外人”普鲁,再到决定成为诗人的继子文森特,“诗人”的指向变得逐渐模糊。值得玩味的是,小说并没有展示主人公们的诗集:冈萨洛出版的诗集无人问津,读者也仅仅知道书名——《回忆公园》(Parque del recuerdo);文森特和朋友帕科形成鲜明的对比,后者年轻有为,发表多篇佳作,加入智利最有声望的诗人协会,文森特则一直在成为诗人的路上。他们似乎也与波拉尼奥笔下的本能现实主义者一般,比起成为诗人,其实正在践行一种诗性的生活。
小说中,普鲁在一场诗人的派对上认识了一名叫丽塔的女子。从她的口中,普鲁和读者终于对智利诗人有了朦胧的感觉:
Pero es un mundo mejor. Un poco. Es un mundo más genuino. Menos fome. Menos triste. O sea, Chile es clasista, machista, rígido. Pero el mundo de los poetas es un poco menos clasista. Solo un poco. Por último, creen en el talento, tal vez creen demasiado en el talento. En la comunidad. No sé, son más libres menos cuicos. Se mezcla más.
但这是一个更好的世界,(比别的地方)更好一点。这是一个更真实的世界,没那么沉闷与悲伤。这么说吧,智利阶级化、死板、大男子主义,但诗人的世界似乎没有那么阶级化。尽管只好了那么一点。最后,他们相信天赋,可能有些太信奉天赋和集体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他们更自由和朴实,总是与不同的人打交道。
(作者自译)
小说从普鲁的视角描写了一群更像“诗人”的诗人:男性诗人、女诗人、女同性恋诗人、双性恋诗人、用双手同时写作的诗人……他们写诗、发表诗、组成了属于自己的群体。最终,普鲁也自认为是一名智利诗人。“智利诗人”是作者桑布拉自我认同的一个面向:
En cualquier caso, yo solamente podría entrar al misterio de la nacionalidad desde la poesía chilena, porque ha sido el único aspecto de lo nacional, de lo chileno, que en algún momento acepté como tradición. Todo lo demás lo cuestioné, o lo discutí, o lo ignoré, o lo descarté, pero nunca fui inmune a la poesía chilena. Muy rápidamente, muy naturalmente, encontré en la poesía a mis compañeros de juego.
在任何情况下,我都只能通过诗歌来谈论“国籍”这一迷思。因为诗歌是智利民族性的唯一面向,体现了所谓的“智利”;在某种程度上,我认为诗歌是智利的传统。其他任何一切(定义智利的东西)我会怀疑或争辩、置之不理或否认,但智利诗歌对我来说是与生俱来的。很快且很自然地,我在诗歌中找到了我的玩伴。
(作者自译)
或许智利人都是诗人,或许唯有成为诗人才能成为智利人。桑布拉再次将现实藏于虚构之中,而此时,虚构也已不再是“真实”的反义词。
“那么谁才是智利诗人?读者们可以用解谜的方式来阅读小说。”桑布拉在采访中以问句的方式回答了这个问题。
参考资料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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