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锋 | 「以诗歌寻找答案」——埃莉萨·迪亚斯·卡斯特洛

文化   2023-11-09 19:50   陕西  


埃莉萨·迪亚斯·卡斯特洛(Elisa Díaz Castelo),1986年出生于墨西哥城,墨西哥诗人、作家、译者。2013年至2015年于纽约大学攻读创意写作(诗歌)硕士学位,2016年获国际诗歌奖一等奖(Premio Poetry International),2017年凭《原理》(Principia)获阿隆索·比达尔全国诗歌奖(Premio Nacional de Poesía Alonso Vidal),2019年凭借翻译越南裔美国诗人王鸥行(Ocean Vuong)的诗集《夜空穿透伤》(Cielo nocturno con heridas de fuego / Night Sky with Exit Wounds)获玛格丽塔·米切列纳文学翻译艺术奖(Premio Bellas Artes de Traducción Literaria Margarita Michelena),2020年凭诗集《非线性之地》(El reino de lo no lineal)获阿瓜斯卡连特斯州诗歌艺术奖(Premio Bellas Artes de Poesía Aguascalientes)。其作品还包括:诗剧《曼哈顿计划》(Proyecto Manhattan)以及今年付印的三部新作——短篇小说集《红色日常之书》(El libro de las costumbres rojas)、诗集《不完美的图形》(An Imperfect Geometry)与《宜居星球》(Planetas habitables)。



/ 《非线性之地》


埃莉萨的写作富于对疾病以及生死边界的探讨,如其诗集《非线性之地》中的一辑着意描绘起死回生的病人的经历,这种浓厚的死亡意识与其童年经历密不可分。

她四岁时曾罹患某种疾病,而医生花费整整一年时间才得以为其确诊并动手术。对于一名学龄前儿童而言,身体的痛苦与语言表达的局限使其倍感无力,她逐渐构建起一种对语言的不信任感——语言无法讲述身体上不具名的疼痛

手术之后不久,六岁的她随休假的父亲迁往美国亚利桑那州图森市生活,英语作为一门新的语言侵入了她的生活,双语的学习使她重新审视自己与母语、与语言的关系。她发现,用以描述同一事物的语词并不唯一,语言并非某种实体,而是一种主观的物事,因而人可以任意塑造它。这种对语言本质的发现某种程度上是诗意的,因为正是这种主观性赋予了诗歌语言一种更为丰富的可能性与创造力;当她开始写作时,她便希望通过诗歌这种更具可塑性的语言来表达童年时经受的身体上的疼痛。

此外,墨西哥人的身份以及父母的职业均对她成为“嘲弄死亡的人”有所影响。她曾在访谈中被问道:“作为墨西哥人对你意味着什么?”她的回答之一便是:这影响了她对于死亡的志趣。在墨西哥,死亡并非人们避讳的话题,亡灵节更是作为墨西哥重大的节庆日被隆重庆祝。在这样的环境下,埃莉萨逐渐开始对死亡感兴趣,并乐于在作品中以一种轻快但不失庄重的笔调讨论与生死相关的议题。同时,其父母均为医生,这使她自幼便时常与疾病和死亡打照面。


/ 《原理》


在她第一本诗集《原理》中,我们已能读到许多与疾病、死亡相关的诗作:如记叙十二岁孩子罹患疾病的《脊柱侧弯》(“十二岁时我的身体背叛了我,/那本是树干的部分想成为根。”这首诗被视作对她童年病痛的指涉),又如描写花园中心一只死狗的《黑洞》(“我眼见/它从自身缓慢逃离,/细小恒星的内爆/草地中心的/黑洞”)。

而在《非线性之地》中则有整整一辑受起死回生之人启发而作的诗。她在尾注中写道:“‘回归’中散体的部分原封不动地复制了维基百科、西班牙皇家学院字典以及其他线上词典中的语句。第一则和第九则灵感来源于‘濒死体验研究基金’主页(https://www.nderf.org/)上的濒死故事。”这题为“回归”(“Vuelta”)的诗辑前引用的三句话也可以体现该辑的主题:

可以看出,它们共同探讨着生与死的边界,甚至将生与死视作一种可以相互转换的矛盾。在“回归”之中,埃莉萨以第一人称叙事的口吻虚构出诸多起死回生的经历,而在诗与诗之间她均附上一则方方正正的“生命的定义”。她自嘲说,运用这种穿插进行的结构是由于她对死亡议题的探讨已使得诗集蒙上了一层暗色,所以才为诗集添上些许“有关生命的片段”。然而从作品中不难看出,这些被用以为生命下定义的意象也并非如她所说那样全然光明积极,譬如,她也以其丰富的想象力与联想力将创造生命的过程比作“饲养会将你眼球啄出的乌鸦”,将人视作外界影响的产物:“我们是弹痕:陨石:其陨落:其在地表的压痕:或许生命就是这个:伤疤”。正如她在谈及幼时经历对其影响时所说的那样,诗歌使她得以探讨日常语言所不能探讨的话题:无论是生命还是死亡,是日常还是隐秘的疼痛。




/ 埃莉萨·迪亚斯·卡斯特洛


如上所述,埃莉萨自幼便拥有一种对语言的不信任感。事实上,正是这种对语言非迷信的态度使她乐于尝试以不同的语言进行写作

她六岁时搬家去图森市,英语于是成为了她的第二语言。她从十二岁开始写的秘密日记是以英语进行写作的,因为她认为英语是一门严谨、私密的语言;本科时,她在墨西哥国立大学(UNAM)攻读英语文学专业学士;本科毕业后,出于对英语诗歌的热爱,她申请了纽约大学的英语诗歌创意写作硕士。可以说,以英语进行写作阅读贯穿了她自幼秘密写作、到开始将写作作为终身志业的过程。然而在回到墨西哥后,她重新反思自身以英语创作的行为:她认为,英语目前是属于某个帝国主义国家的语言,而西班牙语同样拥有漫长的历史与丰饶的文化底蕴。因此她开始翻译自己的作品,阅读西语诗歌,并开始用西语写作。

这种暴露在两种语言环境下的经历使她对于音韵及语言的乐感有着痴迷式的喜爱。同时,这种双语写作与思考的过程使她同语言构建起更为深刻的关联:“自幼对两种语言的探索确实使我与语言变得更为亲近。或者说,这使我不得不注意词汇,认真观察,仔细聆听。当我发现有许多词语能用来指涉同一件事物时,我从语言中看到了一种巨大的丰富性,几乎是一种过度的丰富性。这种丰富从一开始就让我眼花缭乱,让我希望能在其灿烂丰盛及其音韵之中度过我的余生。”

/《夜空穿透伤》


双语的流利使埃莉萨开始了她的翻译尝试。最初,她是为了改用西班牙语写作而翻译自己的作品,在这种尝试中她拥有极大的自由,可以任意改写而不需要尊重原作,这也巩固了她“翻译即重写”的翻译观念;后来,她开始翻译他人的作品,其中,她所翻译的她的硕士同窗王鸥行的诗集《夜空穿透伤》成为了西语世界的热门之作,也为她赢得了翻译大奖。而在此之外,她也表示,翻译几乎是她的一种生命状态:自她幼时罹患疾病承受不能言说的疼痛起,她便始终面对着语言的苍白与空洞,始终不得不接受词不达意与令人遗憾的不可译性

埃莉萨写作语言的多样不仅体现在英语与西语之间,也体现在她对于科学语言、哲学语言的迷恋当中。她的父母是医生,她自幼便听父母用她无法理解的医学术语交谈,这使她对那些无意义的音节着迷;同时,她也认为医生与诗人看待世界的方式有些相像——都是以一种好奇的目光看向世界。从医学开始,她逐渐对宇宙学、物理学感兴趣,同时也开始接触哲学与神秘学,因为她认为这些学问都离不开最根本的问题:世界的起源是什么?世界将去向何方?她始终在以诗歌寻找答案。

/《曼哈顿计划》


在第一部作品《原理》中,她将诗集分为两个部分:“关于世界的系统”(“Sobre el sistema del mundo”)与“关于星体的运动”(“Sobre el movimiento de los cuerpos”),从标题的命名便能看出埃莉萨对于以诗歌语言呈现世界的野心。在诗剧《曼哈顿计划》中,她则以科学家奥本海默及其身边的女科学家为主角,描述了科学家在创造足以毁灭世界的武器时的心绪。事实上,埃莉萨在诗歌中涉及科学话题,并不意在以一种纯粹理性的态度对这些议题进行呈现,而是试图将它们作为一种隐喻,用以描述一些隐秘的、难以言说的情绪。




/ 《WOMEN我們: From Her to Here》展览


作为一位女性作家,埃莉萨的创作中的女性主义视角也值得注意。

她的第一部作品《原理》的标题所指的实际是艾萨克·牛顿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她说:“拉丁语的‘原理’(pincipia)以西语的规则来看是阴性*,因此我想用这个词为此书命名。在书中,我以多种方式简要讨论了许多科学议题,从生物学到天体物理学再到宇宙学,甚至包括做实验的方法:著名的科学方法。”[*西语中以元音a结尾的词多为阴性。“原理”一词在西语中应为“principio”,为阳性名词。]

而在其诗剧《曼哈顿计划》中,她原本想探讨科学家奥本海默(Robert Oppenheimer,1904-1967)等一众科学家在发明毁灭性武器时所陷入的道德困境,然而在为此收集材料时,奥本海默的情人琼·塔特洛克(Jean Tatlock,1914-1944)的资料吸引了她的兴趣:琼是一名在彼时极为难得的精神病学专家,后来又参与了共产主义运动,然而年仅三十岁便因双相情感障碍而自杀;她曾向奥本海默推荐约翰·邓恩(John Donne,1572-1631)的诗,而奥本海默为纪念琼,将他造出的第一枚原子弹命名为“三位一体”(Trinity),这是他们共读过的邓恩的诗的标题。“我不敢相信,我们如此了解奥本海默,却对琼·塔特洛克一无所知。”她由此察觉到一种不公的缺失:如此多杰出的女性未能在历史上留下姓名。由此,她将这部以独白为主的诗剧的主角从被广泛讨论的科学家身上转移到那些未能在历史上留下文字的女性身上(琼的父亲在她死后将其所写的一切全部烧毁),她试图想象她们在彼时的动荡之下,如何度过了她们的一生。

/ 电影《奥本海默》中的琼·塔特洛克


如此一来,埃莉萨便在诗歌中将女性与物理、数学、宇宙学、哲学这些以男性为主导的学科联系在了一起。然而这种关联并非仅是表面的,正如上文所述,埃莉萨并不热衷于在其诗歌中切实地讨论科学话题,而是希望藉此讨论难以用日常语言讨论的话题,譬如前文论及的关于宇宙起源与终结的话题,以及(以女性为主体的)隐秘的痛楚,后一话题也是埃莉萨诗歌写作的重要主题。

在《原理》中,她将许多诗歌以科学术语命名,而实际所写的,除了死亡与疾病,却也是人的精神疾病及生存状态。如《实验指南》一作中,她煞有介事地将每节的主干以罗马数字排序,以真实的科学研究方法提纲挈领(I.选择核心情况,II.完成调查研究,III.界定差异来源,诸如此类),然而却在纲领的每一条下以中括号补充具体“研究内容”,主要描述的是母亲罹患癌症,一家三口面对疾病与死亡的悲痛与困惑。

在《曼哈顿计划》中,在描写受雇而不知道自己要做的是毁灭性武器——原子弹——的橡岭女工们下班的场景时,埃莉萨糅入了对女性在彼时、甚而在此时的生存状态的描写:

/ “俄耳菲利亚”诗集网页插图


而埃莉萨对于精神疾病话题的探索,则更集中体现在其《非线性之地》中。她在此书中创造了一个角色,名为“俄耳菲利亚”(Orfelia),这是由奥菲利亚(Ofelia)与俄耳浦斯(Orfeo)拼合而成的名字,前者是莎翁笔下因被抛弃而精神错乱的女性,后者则是希腊神话中闯入地狱救回妻子的角色。从此角色的命名便可看出,她承载着作者对于抑郁、分离、拯救的探索与思考。埃莉萨以“俄耳菲利亚做某事”为格式,为该诗集中的第二部分“离去”(“Ida”)的诗命名。在这些诗中,她以一种平常的语调对俄耳菲利亚的生活进行描绘,我们却能从其中读到巨大的空缺感,以作者的话而言则是“对重度抑郁与分手状态的描摹”:

埃莉萨在访谈中曾提到,俄耳菲利亚像是她的分身。而或许所有经历过分离、抑郁、无望的读者都会在俄耳菲利亚的日常中找到模糊、痛苦而令人宽慰的影子。在琼·塔特洛克的年代,双相情感障碍等精神疾病仍然缺乏行之有效的治疗方案;而在当今墨西哥,埃莉萨自述,抑郁等精神疾病仍然被视作一种软弱,而非一种真正的疾病。在经历绝望时,他人总对她说:“打起精神来!”“然而当人摔断腿时不会有人说‘打起精神来’啊!”她苦笑道。由此,她试图在诗歌中复现那种庞大的、噬人的空洞感,以诗歌的可塑话语,构建难能重建的失落与无望。


注:文中所有翻译译者已获原作授权,转载请注明出处。



参考资料

1. La Jornada: En Principia, Elisa Díaz Castelo prueba que la ciencia es campo fértil para la poesía

2. Elisa Díaz Castelo - Diálogos en La Granja - YouTube

3. Otras lenguas, otras cicatrices (jardinlac.org)

4. Escribir poesía es mirar el lenguaje bajo microscopio: Elisa Díaz Castelo - purgante (revistapurgante.com)

5. “Proyecto Manhattan”, poemario de Elisa Díaz Castelo (fragmentos) – Revista Soma (yucatancultura.com)

6. Principia (FETA, 2018)

7. El reino de lo no lineal (FCE, 2020)

8. Proyecto Manhattan (Antílope/ Instituto Sinaloense de Cultura, 2021)




撰文 - Oli

责编 - Tacovsk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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