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RST专访|闫啸林:拍《菠萝,凤梨》是为了“治病”

文摘   电影   2024-08-01 20:11   甘肃  

即便在当下,如何辨别菠萝和凤梨的内容仍然会成为互联网热门。好事者往往以不同品种的差异,试图将这一种水果区别开来,模糊其内里的一致。
这种为存在寻找合理性的游戏发生在很多地方,比如学历歧视背后的认同心理。能考上名校一定意味着天资超群,努力刻苦。普通二本学生和专科生就应该在以后的人生承担更多的暗礁,谁叫他们当初不努力。在一种结果遮蔽过程的文化中,很少有人想到他们之间的区别可能远没有想象的悬殊。
闫啸林导演的《菠萝,凤梨》围绕着中国教育中的“高考移民”展开:一些考生为了能够上更好的大学,利用某些手段,向录取分数线低、录取率高的省份流动。故事发生在2008年,女孩金苗从山东只能上专科的“菠萝”,在海南改头换面成为可以进入名校的“凤梨”。
《菠萝,凤梨》作为本届FIRST影展“FF她的一帧”单元展映影片,获得了“学者场刊”的最高分。在来内地首映前,去年第60届中国台北金马影展上本片得到了最佳女主演和最佳原著剧本两项提名,今年4月末新加坡华语电影节的展出上也获得了关注。正如导演在采访中所说,本片展映的最佳范围应属于华语电影内部,这种写“高考移民”的题材在华语的语境之外难免会遭遇文化壁垒。
采访闫啸林时,他与其他导演一样提到了“中国独立导演”的窘迫局面,但同时也提到了他们具有同样的“勇气”。拍片的过程中不太会在意其他外在因素,反而更看重自我表达。他在采访中说道,拍这个片更多是为了“治病”,缓解当时的焦虑。而在电影《菠萝,凤梨》中,透露出的是另一种焦虑,母亲为了使女儿能够“草鱼跃龙门”,一再突破作为人的底线。
在更早的2005年,海南省教育部门统计当年有9600余名外地考生来到海南参加高考,每5个海南考生中就有一个是高考移民。那些内里没有任何变化的学生,因为这样的迁移,挤过这座独木桥取得了更高的身价。《菠萝,凤梨》要讨论的是在光环降临之前,那些年轻人和他们的父母在这条路上,如何一步步地将灵魂割让给撒旦。就像电影中少女金苗指出的,只要做出这个选择就意味着将当地的同龄人往下踩了一脚。

到2022年的时候,

我觉得必须拍个片子出来

Spacecraft:你在南京财经大学学金融,是什么契机让你从事电影创作的?
闫啸林:我一开始就很喜欢电影,上大学之后对自己的专业毫无兴趣,总得找点事干。我不打游戏,没其他什么爱好,觉得既然喜欢看电影,那就试试自己拍。有这个想法以后找人借了台DV,当时拍了一下觉得特别有趣,在里面能找到很强的兴奋点,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我是2007年参加的高考,第一次拍短片是2008年6月7号、8号,中间隔了一年的时间,我感觉一下找到了一种方向,从此之后再也没有说想要干别的事。整个大学我一直在拍片。南京财经大学全都是金融方面的,跟影视没有关系。我也没有那么大的负担,就当丰富一下大学生活,后来一点一点感觉到可以作为自己以后的一个选择。
Spacecraft:为什么会关注高考移民这个题材?
闫啸林:这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一个特别好的哥们,他亲身经历了高考移民。在他给我讲他的事之后,我觉得这个题材很有意思,这里面蕴含着广泛强烈的社会关切。高考对中国人有很强的影响,这个事本身挺复杂的,涉及很多的运作,涉及中国社会一些底层的逻辑在里面,有很强的社会现实意义。
这个故事又涉及一段旅程,你从一个地方,山东、河南,到另一个地方,内蒙、青海、西藏、海南,它其实是一段旅程,这里面蕴含着视觉上的变化,包括整个人文状态的变化。
听到之后我做了一些功课,高考移民是怎么操作、怎么形成。但在这方面,我也没有过多地了解,我觉得那样反而会干扰到自己。我不是做调研和报告,我更多关注的是在这个事情当中的人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

Spacecraft:你前期调研有多久,怎么样保证故事的真实性?
闫啸林:我用了一种很讨巧的方式,直接在知网上查论文。因为每一篇论文的作者都付出了很大的精力,他们做了非常全面的了解,做了深入的调查,你可以以很高效的方式得到这个东西。而且我在这方面,确实对自己没有那么高的要求。
Spacecraft: 影片里山东考生510多分上不了专科,这个是真实的吗?
闫啸林:这种细节不敢有任何的夸张,山东就是这样。我设定的是2008年那一届的高考生,那一年的分数线就是考不上本科,只能去专科(2008年山东省本科三批次分数线文科541分,理科531分)
Spacecraft: 谈谈剧本的创作过程?
闫啸林:我是2019年知道的这个事儿,2020年写的剧本。写完之后没有立即拍,当时合作的制片人不建议我们拍,他觉得这片子过不了审,没办法上映。从电影节角度讲,这片也去不了什么电影节,这个题材在国外有文化壁垒。当时我自己也没有想清楚。
后来我又写了三五个剧本,到2022年的时候,我觉得必须拍个片子出来,这个剧本(《菠萝,凤梨》)是所有我写过的唯一有可能以极低的成本拍出来的,所以就选了它。
Spacecraft:制作之前就想知道会有文化壁垒和审查困难,为什么还想要把这个项目做下去?
闫啸林:从理性的角度讲,我拍这个片子的目的只有一个,为了下一部影片。2022年的时候我状态很不好,经历了两年的疫情,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疫情能结束。
拍这个片对我来说是解决生存危机,我当时很绝望,不知道能不能撑到2023年。我需要拍个片子来解决这个问题,拍完之后我吃的也好了,睡的也好了,什么都通了。所以其实拍电影是“治病”,当我要这样一个诉求的话,就不在乎过不过审,能不能去电影节,原本的诉求不是为了这些问题。


即使我们拍了校门口,
当时学生都戴着口罩,也用不了

Spacecraft:介绍一下从筹备到拍摄的过程?

闫啸林:我是2022年7月5号跟摄影去海南勘景,他也是第一次拍长片,我的美术也是第一次拍长片,整个团队都是。说实话有点冥冥中自有天注定,我的每一个合作者,包括演员,都是接触第一个就觉得非常合适,就定下了。我们虽然遇到很多问题,但筹备过程还是非常顺利,合作的过程也非常愉快。

Spacecraft:筹备和拍摄花了多长时间?

闫啸林:我筹备到9月15号开机,拍到11月1号,整个过程有47天,开拍前被隔离了15天。当时疫情很严重,没法实现山东和海南两地拍摄,成本也不允许,所以所有的景都在海南。这是一个硬伤,地域差异没有拍出来,我们尽量避开明显的穿帮。我记得有一个豆瓣评论说山东没那么潮湿啊?那当然了,因为本身我们是在一个地方拍的嘛。

Spacecraft:所以是这个原因才选择拍黑白吗?

闫啸林:一开始就想着一定要拍黑白,只不过预算是其中一个因素,创作上也有很多原因。如果因为预算的低,那不光是黑白这个妥协,有很多其他的妥协。如果给我500万我一定会比现在拍得好,但你要给5000万,我一定拍得不如现在。

Spacecraft:拍《菠萝,凤梨》的资金呢?

闫啸林:都是我自己出的钱。

Spacecraft: 是怎么和这些演员达成合作的?

闫啸林:这里面只有胡伶我之前不认识,但胡大家都知道。她之前那部非常有名的片子(指跟娄烨合作的那部北京电影),她的表现毋庸置疑。其余的演员都是我朋友,我跟他们彼此非常了解,不需要磨合,不需要去建立信任,他们也都是免费出演。

首先他们都是非常好的演员。在跟他们合作中,我觉得最有意思的是要让她接受你关于表演的设定。其实她们没办法完全接受,需要的是执行上的准确度,这个过程是有一些争执的,但这是在纯创作层面,就是表演到哪个程度是最好的?当有分歧的时候我告诉她,我就要这个强度,这个状态。

胡伶跟陈宣宇比较厉害的点在于她们能执行得非常准确,我会说这一条还不够,其实讲戏不能用这种方式来讲,但她们一下就能做到三分、五分、七分,给到一点不差了,所以也很幸运。

Spacecraft:电影里为什么没有拍高考的场景?

闫啸林:对,甚至连校门都没有拍。没有拍到校门口是遗憾。我觉得至少有个高中的校门口,不管是山东的还是海南的,但当时因为疫情各种办法都实现不了。即使我们拍了校门口,当时学生都戴着口罩,也用不了。

Spacecraft:你在创作过程中是怎么写母女关系的?

闫啸林:我是男性,母子关系跟母女关系差别很大,不存在从自己生活中提取什么,更多是基于一种想象。所以我心里面特别没底,是抱着一种探索和想象去做这个创作。到现在为止,即使你跟我讲你在影片里看到了你妈,依然不能打消我对这种创作本身的焦虑。



越底层的人越自豪,
她们感觉国家兴盛与有荣焉
Spacecraft:结尾母亲荆伟该不该救人,这场戏是怎么考虑的?
闫啸林:这是对她道德上的一种考验。之前她已经做了很多妥协,最后当这个压力涉及跟她女儿年龄相仿的一个人的时候,她能不能够做出一个有利于自己的选择?这是对她这个人的挑战。最后我们看到其实她骨子里很善良,在之前几次大的抉择中她都选择了善良,最后这一次依然选择了善良。仿佛命运的捉弄,最终她也被命运打败了。
Spacecraft: 影片里女儿金苗在电视上看到刘翔跨栏的情节,让整个电影上升到另外一个维度,这个情节是怎么考虑的?
闫啸林:这就是为什么我选择2008年。我是2007年上的大学,到2010这几年,我强烈地感受到整个国家、民族呈现的是一种大国崛起的心态,所有人充满了干劲。2008年的北京奥运会是一个很好的案例,奥运会的举办意味着一个国家的崛起,是一个标志性事件。
当时刘翔不断地突破世界纪录,打破黄种人的极限,他是当时民族的象征,整个国家的一个精神图腾。从(刘翔)这个角色当中,她们对于国家大事上的同频共振,越底层的人越会有强烈的自豪,她们感觉国家兴盛与有荣焉,这是她们直观的心理反映。
另外这对母女俩选择的路,她们整个经历,我觉得也很像这个国家崛起的一种方式。
Spacecraft: 有观众觉得最后那个海南考生高考中间去游泳是不合理的。
闫啸林:高考中间你还会去游泳吗?你觉得是不正常的,但你有没有想过更夸张的,高考考场上睡觉的人有多少呢?他首先是一个学渣,那考场上睡觉不应该比休息的时候去游泳更夸张吗?这是我的逻辑,我觉得这没什么问题。

那个浪对我来说
是视觉层面最大的遗憾

Spacecraft:有人说《菠萝,凤梨》参照了阿方索·卡隆的《罗马》。
闫啸林:这特别有意思,这片已经拍出来拿给别人看的时候,他会提到《罗马》。我这片参考《罗马》的是什么?是他的技术。我找了它的纪录片(《罗马:幕后纪实》),想去看人家那个长镜头怎么拍出来的。人家铺了一个架子,轨道搭在上面,是个大工业制作,下面有至少四到八个人在保护演员,因为它那个浪特别大。
我也希望我最后一场戏那个浪是那么强,一下就把人给打倒了,然后人再往前冲,但是我没有这个条件,那个对演员来说太危险了。电影可以不拍,但我不能因为拍电影有人发生生命危险,所以就实现不了。我只能用最土的方法,换个小机器,然后摄影师直接跟着演员去海里,那个浪我也能保证演员的生命安全,保证我们剧组人的安全。
那个浪对我来说是视觉层面最大的遗憾,完全没有那种命运的无情,那种汹涌和强悍的感觉差太多了。哪怕能有《罗马》一半的浪,我都觉得更有意思,我考虑的是这种。好多人给我讲,感觉好像是情节上借鉴《罗马》,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我是从技术上去学习,但发现根本没有条件。
Spacecraft:《菠萝,凤梨》去了金马,又来了FIRST,后面有什么发行的计划吗?
闫啸林:在规划这个事儿。审查这一块再努力一下,如果说这个题材有可能上映的话,我们还想努力一下走国内市场。实在不行再考虑其他。

采访:神秘列车

受访:闫啸林

编辑:钛敏喜

文稿:钛敏喜 神秘列车

2024 7.27

注:

1.18th FIRST青年影展·学者场刊由12位高校教师和1位策展人联合创作,主理人为北京电影学院教师王垚,详情可参看:https://www.douban.com/note/864336230/?dt_dapp=1

2.本次采访与@filMarathon48小时电影马拉松 @北平苏丽珍共同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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