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有人告诉我生存之道是不说话 | 《寂静之地2》
文摘
2021-05-29 17:55
《寂静之地2》开场,故事从第一天重新开始讲述。天外来客屠城,有基督徒求教于耶和华,“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耶和华不闻,信徒因这祈祷送命,主的神力在大地上通行受阻。一静一动,是第一日。第一天结束在警察被怪物杀害的画面里,宗教和政府失去作用,内外的制约和护佑不复存在,人类重新回到走出非洲丛林的一刻。作为惊悚片中末日题材电影,《寂静之地》将人类行进的时钟拨至同样也是起点的末尾,讲人何以为人。
片名过后,《寂静之地2》接续前作的时间,女儿瑞根(Regan)继承父亲遗志,开始寻找一个属于当下的乌托邦。父亲的火焰未吸引来救助,瑞根并没有更好的办法,她所做的只能是从“等”变为“找”,类似鲧禹父子的从堵到疏。瑞根走出去的愿望后来让她得到了一天的安宁,毕竟在怪物环伺的世界里真正的安宁是不存在的。如何存活是《寂静之地》中的人物面临的首要问题,与活下来这一朴素愿望并行的便是人如何成为人。生存携带着自然世界的残暴,存在则是人类独有的,人类思考自身与他人的关系以及在世界的位置。李·阿伯特( Lee Abbott )一家在灾难来临之后,仍以家庭作为存在单位,仍进行无声的餐前祷告。姐弟在地下室玩大富翁,夫妻戴着耳机听着尼尔·扬的《Harvest Moon》跳舞,母亲教儿子做算数。凡此种种都是生存不必要的行为,甚至不利于生存,这便是存在,属于人的存在。《寂静之地2》述了灾重难降临那天发生的事。男孩马库斯( Marcus )有棒球比赛,一家人前来观看,为之加油打气,后来夭折的弟弟博为其送去糖果减压。爱和亲情在故事一开始就是存在之必要。瑞根一直为小弟弟博的死去久久难以释怀,即使瑞根将拆掉电池的玩具飞机送给博源自于爱。这种爱最后再一次发生于工厂地下管道中,在缺氧的环境中男孩马库斯与弟弟换着吸氧,氧气不足,人性遭遇严峻考验,若以工具理性的思维去考量,婴儿自然是牺牲对象。但在母亲打开管道门的那一刻,氧气面罩留在了婴儿那里,马库斯已经缺氧昏迷。这是马库斯对弟弟缘于亲情的爱,更是对母亲“你会照顾好他”承诺的保证。
舍小保大的是基于个体延续的考量,而舍大保小则是出于种族的延续的决定。末日题材不同于一般灾难片,灾难不会马上过去,末日来临时人类只能适应,尽量活至远处便成了一个信念。母亲教习儿子马库斯功课,属于文明的传递。《寂静之地》中怪物掳食往往只存在一瞬,更多的则是如何延续文明,传承生存本领。在耕种无法进行,陆地动物又遭遇了和人类相同命运的前提下,捕鱼成为活下来必须掌握的技能。在父亲要带马库斯前去学习捕鱼时,面对马库斯的担忧,母亲告诉他“学好这些对你来讲非常重要,他只希望你能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我,等我老了头发花白牙都掉光了的时候”。这是基于活得更远的考虑,而不是个体活得更久。这也是父亲为了孩子牺牲掉自己的原因,自然,同样因为爱。对于死者的怀念是人类文明的一个重要标志。《寂静之地》中人物几次的回到这个家庭最早死去的成员的“墓”前,而后都走得更远。出于对故去之人的爱,活下去成为了一个承诺。第二部主角光环更加移向瑞根,因对于弟弟博之死的愧疚,去救掉入粮仓的马库斯便显得义无反顾。爱本身软弱无力,但爱迸发的力量有时巨大无比。能够杀死怪物的扩音器来自于父亲为失聪女儿助听的失败尝试,爱成为打败怪物的武器。正因为此,父亲死后瑞根继承父亲家长的角色,她要带领整个家庭走得更远。过于直白的言说会丧失掉丰富的水分,变成具体而明确的干瘪,惊悚片的怪物往往有实在的形,奉俊昊的《汉江怪物》便指向国家权力机器。《寂静之地》中的怪物要求人类以沉默屈服,但打败怪物的恰恰是发出声音。与怪物对声音异常敏感,远距离可以察觉人类的响动和声音不同,失聪的瑞根如果不依赖外部工具,无法听到任何声音。但瑞根却成了打败怪物的关键,他观察到刺耳的噪声可以消除怪物的力量,从而人类可能杀死怪物。我愿意将《寂静之地》再往远处推置。被誉为“拉丁美洲声音”的乌拉圭作家爱德华多·加莱亚诺在三卷本的《火的记忆》中以编年体记述了美洲大陆被殖民史,“快来看从天上的人啊!”这是美洲原始人看到哥伦布的第一感受,这与我们在《寂静之地》第一日看到怪物的场景相同,相同的还有随后我们发现这些外来客都不怎么能算作人。殖民使得宗教和文明的彻底摧毁,这便是《寂静之地》中由动转静的“第一日”,发出响动的权力为殖民者所独有,被殖民群体则要求必须沉默。《寂静之地》的开场是宗教的置换,“上帝说:光!就有了光。”中的“说”被弃置,寂静成为生存所必须遵守的法则。残暴的统治者失明,而选择用出奇准确的听觉监控与自身相异的声音。所以我武断的认为如果《寂静之地》携带政治隐喻,便是映射某种殖民式统治。《寂静之地》刻画了怪物降世后人类族群的群像,父亲和儿子捕鱼归来途中遇到失去妻子的老人,尽全力大喊一声然后瞬间被怪物夺取生命。这是最直接也最惨烈的方式,问题是,它的作用有多大?伊芙琳一家逃难(亦或突围)的过程中遇到失去孩子的埃米特,埃米特对怪物恨之入骨但选择沉默苟活,因为伊芙琳来临前他相信没人能杀死怪物。瑞根和埃米特寻找船只时遭遇人类的暗算和威胁,这些同样沉默的同类成为这场天灾中怪物的帮凶,即使随后片刻间被怪物杀死。小岛上的幸存者不用沉默,过一天算一天,从来不想怪物袭来如何自保,但他们忘了忍让从来不能保证和平。《寂静之地》在类型上属于惊悚片。今日的电影观众自我定位多是购买某种服务的人,由于惊悚和恐怖的天然联结,惊悚片观众对影片的评价标准往往成了吓不吓人、剧情是否自洽,忽略了感官体验之外,惊悚片是在对“怪物”进行书写,“我们所恐惧的究竟是什么?”才是惊悚片要深层表达的。而《寂静之地》中令我们不安的不是怪物的残暴,是作为人类竟然不可以发出声音,所以瑞根一家进行的不是生存之战,而是尊严之战。导演约翰·卡拉辛斯基通过前后两部不能说话的电影告诉我们:那些他们不允许的,可能正是他们惧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