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RST专访 |铃铃铃:“伪女性电影”是对《不明物种》和我最大的误解

文摘   电影   2024-08-05 22:25   甘肃  

1994年开始,圆明园艺术村衰落,方力钧、王音、岳敏君、王强、栗宪庭等人陆续来到偏僻的通县宋庄镇。今天三十年过去,数万名艺术家在此驻留过,宋庄也成为中国当代艺术的重要象征。
五六页剧本,两三天拍摄完成,这是入围“FIRST FRAME 她的一帧”单元影片《不明物种》。这部原名《乘舟将欲行》的作品来自导演铃铃铃(000),她2021年来到宋庄开始制作自己的电影。《不明物种》中最重要的两位演员:诗人杨烁和儿子顾翰如,他们和家人顾桃一起生活在宋庄。顾桃是当今中国重要的纪录片导演之一,作品《犴达罕》曾获第38届香港国际电影节评审团奖。
跟铃铃铃见面在下午三点,她宿醉起床不久,采访的过程中才逐渐酒醒,关于数字的记忆频繁地伴随着“或者”“可能”“好像”。我和铃铃铃在一个共同的影迷群里,《不明物种》放映前她开始活跃,推荐自己的影片,分享豆瓣上的评价,适当做出回应。她跟我坦言这是自己“炒作营销”的方式。对于中国年轻导演,在好与差的坡度上,影片更容易滑向的是默默无闻。其中如涂海伦、南鑫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为作品,更为自己多博得了一份关注。
采访结束后的几天,我仍旧无法相信如此短的时间内能够完成这样一部电影。但另一方面,采访中又留下了能够解释一切的答案。写稿之前的夜里我循着导演铃铃铃几年前的足迹,阅读了杨烁在网络上的诗作。她的写作勇敢而广阔,潮白河、子宫、计划生育、新冠、村庄与城市、乳房与屁股、小贩与鲁迅都成为她的写作对象。在导演“演你自己”的提议下,《不明物种》的核心人物“莉莉”几乎等同于强健的诗人杨烁。电影《不明物种》加了一点故事进去,它动人的底色是“生活在宋庄”。短暂的摄制之外,是一个女诗人在完成自己的生活。
因此,甚至可以如此理解这部作品:诗人杨烁为年幼的儿子在镜头下虚构了一个父亲。这个父亲(电影中称之为“大桃子”)区别于导演顾桃,他变得可有可无,不再成为妻子和儿子的刚需。在这个意义上,你很难再批评这是一部“伪女性电影”。
酒店的窗前,坐在椅子上铃铃铃点燃了一根烟,谈话就这样开始了。

故事会先在大脑里,

生长一段时间

Spacecraft :先介绍一下自己?
铃铃铃 :我是青海人,离西宁大概60多公里,34岁之后我就忘了自己多大了。朋友基本上比我小,坐在他们中间我感觉自己像一位老成持重的母亲。但我喜欢和年轻人一起玩。我很早之前在青海待过两年,2012年开始一直待在北京,在北京 12 年了。原来做广告和策展,2021年疫情开始搬去宋庄了。
Spacecraft :是什么样的契机开始转向电影创作的?
铃铃铃 :从2020年开始我就想做电影了。以前总想写点东西,但发现自己有点懒。后面电影看多了,某一瞬间我想要不自己拍。
我是个夜猫子,大多数夜晚都会因为想故事兴奋得睡不着,但第二天很快就会冷静下来。这样反复几次,等我觉得故事差不多了,就开始动手写剧本。我最早的片子是在青海拍的。2020年来FIRST看露天电影,每天都有一堆藏族电影人坐在那边的台阶前喝酒,第一年认识了一些电影人,第二年的时候我就回来拍片了。
Spacecraft :《不明物种》是在一个什么样的情况下开始的?
铃铃铃 :主要是因为杨烁。我在宋庄差不多一年之后,跟顾桃他们熟了起来,经常一起玩。刚开始对杨烁的身份不太清楚,只是感觉她特别年轻,带着两个孩子。我通宵达旦看完她在公众号(韶声space91)上写的诗和文章后,对她一下子变得特别理解了。熟悉起来之后,问她说要不一起拍个片?她说她之前就演过。

实际拍摄时间就一个整天,
两个半天

Spacecraft :看到《不明物种》的一些筹拍感觉挺有意思,给大家讲讲?

铃铃铃 :我自己有一个大概的规划,会构思故事的方向,会有女演员、男演员这样的主要角色,叫他们来一起玩,会跟摄影师交代什么样的镜头多拍点,在什么样状态下拍。大家的状态也很好,基本上处于自嗨模式。拍完之后我自己看素材,哪些素材能整理出一个故事线,然后把它捋出来。
Spacecraft :《不明物种》是在什么时候拍的?
铃铃铃 :2022 年 10 月底,那时候疫情。实际的拍摄时间就一个整天,两个半天。
Spacecraft :你们几乎在一个难以想象的时间段内完成了一部长片的拍摄,这个是怎么做到的?
铃铃铃 :我会先构思好。很多东西我没有意识到,一起参与的主创他们有点经验,水平比我好点,但他们听我的,按我说的做。有朋友说我镜头特别刁钻,我不懂,我觉得就这样就行。


艺术家朋友给予了我创作的养分

Spacecraft :那你的艺术直觉很好。

铃铃铃 :我有很多艺术家朋友。我2009 年毕业,从西宁回来认识了一大群艺术家。之前他们在青海师大一个小区里开了一家书店,做当代艺术,现在“西宁当代”(XCAS)也是他们在做。他们当时搞行为艺术,做放映, 2012 年开始做电影,除了拍片其他我都参与了。搬到宋庄之前,也认识了北京几个艺术家朋友,去了宋庄之后基本上身边一堆一堆的艺术家。

Spacecraft :你拍片有受到顾桃导演影响吗?铃铃铃 :没有,只是窃取了他的儿子和媳妇(指《不明物种》的演员杨烁和儿子顾翰如)。我是很晚才看到《犴达罕》。有个男性朋友摁着我的头非要我看。我看了之后挺喜欢的,但感觉和我还是不太一样。

Spacecraft :你有什么喜欢的导演吗?在拍《不明物种》的时候有具体参考的作品吗?

铃铃铃 :没有参考影片,因为我记性不好。韩国导演卢营奭的《白日饮酒》(2008)我特别喜欢,他还有一个片子叫《遭难者们》(2014),拍完这个之后从此就消失了。我也特别喜欢阿涅斯·瓦尔达的《天涯沦落女》(1985),豆瓣有评论说《不明物种》是宋庄版的“天涯沦落女”。前段时间发现了香特尔·阿克曼,我惊呆了,但她很学院派。前不久还看了伊莎贝尔·科赛特的《一种爱》(2023),我看了她好多个片子,我觉得她才是我的天花板。

男导演我喜欢阿基·考里斯马基、贾木许、侯麦,还有洪常秀。前段时间我看了《枯叶》(2023)我特别喜欢考里斯马基,我觉得他非常爱女人,而我们华语电影很爱男人。

Spacecraft :《不明物种》拍摄前只有五六页剧本,拍摄时间又这么短。那具体的台词会给到演员吗?

铃铃铃 :五六页内容是关键的对话,有一些场景是完整的对话。大概的方向或者场景我会有框架。我对他们很了解,知道他们非常有戏。我跟他们所有人说,你现实里怎么说话就怎么说,看怎么样切入到这个话题里面。他们演的时候问我,说我演什么?我说你就演自己就好了。他们马上就懂了。

Spacecraft :那他们作为素人看到镜头会不自然吗?

铃铃铃 :我们这些人都不紧张,面对镜头更来劲了。电影里的小孩是顾桃导演的儿子,女二(苏美)跟女主(杨烁)是关系很好的朋友,跟我关系也很好,我们都比较熟。那个小孩(顾翰如)也是从小生活在镜头下面的。

在FIRST,

大部分时间都在喝酒

Spacecraft :在FIRST有看其他的电影吗?
铃铃铃 :我在FIRST大部分时间就是喝酒,好几天喝得很大,有天喝到早上开车门的时候把鼻子拍流血了。醒来一般都在下午了,能赶上自己的放映就不错了。看了《貘之歌》(2024,张帅),还看了《第二幕》(2024,昆汀·杜皮约),我很喜欢《佛走在田埂》(2024,陈吉文)
Spacecraft :《不明物种》前半段是一个闲聊的状态,信息很密。但到后面很多时候人物好像放空了,省去了对白,变为呈现人物的状态,这是一种有意的处理吗?
铃铃铃 :不是的,我剪的时候一直觉得前面的节奏慢,后面的节奏快,感觉有点头重脚轻的感觉。因为我们前面拍的时候是双机位,河边拍的那天我另外一个摄影有事没来。录音前面录了一天,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录什么时候不该录,估计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第二天就一个摄影,人又多,大家基本上在玩,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再拍,就比较散漫。一直话很密,非常干扰我,我一整天整个人都是懵逼状态,我不知道我自己在干啥。那边素材是多,但拍得太乱了,也不知道怎么整了。

她本身也是一个诗人
Spacecraft :电影中女主的人物设定相对普通,但我觉得她又是有一个巨大能量的女人,我感觉她是不需要男人的。
铃铃铃:因为她老公是顾桃嘛,她生活的量级跟我们完全不一样的,接触了太多人和事情,她本身也是一个诗人,写作者。她非常细腻,在我的片子又被塑造成这样。
Spacecraft :所以有一些电影之外的东西融入了进来。
铃铃铃:对,有一个差评说如果女性电影这样子我不看了。
Spacecraft :那你觉得它是女性电影吗?
铃铃铃:肯定是。豆瓣上有评论说我们是“伪女性电影”,我看了,通篇看不太懂,后来我就在群里面说我需要一个学术顾问。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但我唯一确定的是我是个女性。后来就有人跟我说女性电影是什么样的,是女性的创作者她女性的表达,又拍的是女性的故事。那我可以确定我拍的是女性电影。也有女的觉得这不是女性电影,她觉得你们这个就是放荡,混乱,乱搞,不让孩子认爹。
Spacecraft :豆瓣上有评价说“感觉像看杨笠在养小孩”,你认可这个评价吗?
铃铃铃 :我看到了。我们女主说杨笠是谁呀?我解释说做脱口秀的。我认可,我挺喜欢她的。
Spacecraft :电影中莉莉和闺蜜小美躺在床上的时候,小美跟莉莉表白,她还强调了她的喜欢不是朋友之间的。但之后关于这样一种同性之间的表达就停了下来。
铃铃铃 :女主她完全就是在自己的节奏里,她平常也是这样子的。女二跟她表白,她说什么大街上卖菜老头都喜欢,女二听了肯定很扎心,你把我跟大街上卖菜老头放在同一个分类里面,她是表白完了,失败了又走了。但是后来又约了去她男朋友的酒吧玩。去了之后不小心碰见孩子的爹,后来女二说约好再来找她玩的,敲门女主根本不开,因为她害怕孩子这个事情被知道,然后女二就下线了。
女二那天那个造型也是她自己弄的,他们说是卓别林来了。服装也是她自己带的,其他女性的服装全都是我自己的,我有一个巨大的服装库。
Spacecraft :女主和闺蜜躺在床上那场戏是剧本里面设置的还是即兴发挥的?
铃铃铃:她聊大学老师那段是她自己的,其他都是我写的。他们在沙发、饭桌上差不多就是一条过,沙发上聊天、喝酒有很多即兴的成分,那个拍了好多遍,每次她都要讲,说她喜欢老男人,喜欢地中海、啤酒肚。当时拍了好几遍,然后发现那是她真的想说的话,我觉得那行,但是后来又觉得前面内容太多,就把那一段省略了。在床上的那场也拍了好几遍,她每次都要说那个大学老师,我也接受。
Spacecraft :但是关于女性和女性之间的这样一种情感表露,从床上那场之后就再没有了。
铃铃铃:对,有人映后加微信问我,说女二怎么后面就没有了?我当时自己想的是,她有点像工具人了,但是我当时也没有想太多。她来拍我的片真的太难了,因为在外地,疫情回不来北京被挡在燕郊。她时间很紧张,没有办法再拍了。她杀青之后,马上又去外地工作。

我觉得表达得很委婉,
但还是冒犯了
Spacecraft :《不明物种》之前是叫做《乘舟将欲行》,我看到最后的时候比较难过。“乘舟将欲行”就是她好像要迈出一步,但是她始终没有迈出去。甚至我感觉到她就是那个船在湖面上摇摇晃晃的那种状态。
铃铃铃:对,船想下水、想走不了的那种。前天映后的时候,杨烁说她是在一个非常传统家庭长大的。我当时听了有点惊讶,但我想了想是的。她生长在一个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家庭里,但她又不是一个传统的女性,所以她非常痛苦。她日常就是拎着酒瓶子,一手带着娃,一手喝着酒,要么白的,要么啤的,我见她永远都是这样子,特别能喝。从我的视角我感觉她有很多无法妥协的事情。
Spacecraft :对于“舟”这样的一个意象的使用是在拍摄之前就有了吗?
铃铃铃:是,我当时就想好了,那个酒吧的走廊不是也有一个船吗?那是一个朋友的酒吧。我们还要划那个快漏气的充气船,是《貘之歌》编剧他们家的,那天用到要报废了,我说给他再买一个,淘宝上二三百块钱,岸边不是也有个破船吗?
Spacecraft :他们躺在那个船里。
铃铃铃:对,大家就是想自由又自由不了,想超脱完了又很艰难的一个状态。
Spacecraft :影片中我感觉到一个对照,小桃子有着超越同龄人的成熟,但他父亲大桃子表现得很不成熟。这一点是怎么想的?
铃铃铃 :我刚开始剧本不是这样子的,跟孩子没有什么关系,这个男主我也是偶然碰见的,我觉得挺合适。开拍之前就叫到家里面,我没想到那天女主她带着孩子来的,结果他俩互相瞅了好几分钟,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觉得太像了。然后我说要改,开拍前几天就改了。
Spacecraft :这个女人忘了她孩子的父亲是谁?
铃铃铃:名字记得,但是孩子都 8 岁了,叫桃子人也很多。酒吧里面调酒的也叫桃子,她觉得名字可能一样的,但一看又是个帅哥,虽然她不喜欢,她喜欢老男人,但是她可能还是会有些暧昧的眼神表达出来。后来在外面大桃子又问她,她就开始怀疑了。回家路上看到那个他骑了好多年的破电动车,她就确定了这个事情
但是她会觉得孩子我都带到 8 岁了,跟这样一个男人没有什么关系。所以不打算让他知道,结果不小心后来又碰见。我之前总结我这个片子就四个字:去父留子,哈哈。
Spacecraft :那你在这个片子里作为女性的表达是,男人没有存在的必要?
铃铃铃:我是这么想的,我虽然跟男演员(郭韬)没这样说,但是我表现的就是这个样子。我觉得在里面表达得很委婉,但还是冒犯了。

随性创作与接受批评,

这是我的创作态度

Spacecraft :湖边那场戏怎么想到加苏轼的《定风波》在里面?
铃铃铃:当时他们在桌上瞎聊,聊吉普赛人,聊那种漂泊的生活状态。当时念《定风波》的那个朋友,他在聊他们客家人,说以前也是在大陆被赶来赶去,最后定居到那边。
Spacecraft :这些东西也是拍到了,因为节奏没有加进去?
铃铃铃:没有加进去。我的剪辑也是朋友帮忙,他年前要出国考试,剪得比较仓促。我之后还想再剪一下,在河边聊天那块还有很多内容。
Spacecraft :怎么看待豆瓣上的评论?
铃铃铃:第一场放映完之后,现场有好多观众特别热情地加微信,豆瓣上也收到各种私信。来FIRST我加了好几百人,感觉挺开心的,然后转头刷豆瓣,一星两星马上就来了。我说这什么情况?当时就有点腿软,我们赶紧跑到个安静的地方,自己聊。朋友说这是一个U 型的评价,要么是这样子,要么这样子。但我也能理解,因为(差评)那些人,他们大多数很年轻,不了解这种生活状态,他们觉得你们这些人怎么这个样子。还有一些男性他觉得这是什么东西,每个人的理由我都能理解,我觉得这也很正常。有些人现在可能这样想,以后可能那样想。一星到五星我都欢迎。
Spacecraft :《不明物种》拍摄成本有多少?
铃铃铃:我们其他的朋友都认识,男主我是偶然间碰到,他是学生,我给他了两千五,录音师花了三四千,租了点设备,其他的基本上没有给钱。最早的时候找一个剪辑给了点定金,但他没有完成。我觉得拍摄期间可能也就一万多,有一些隐性成本在里面。我说以后有钱,万一有奖金可以分给他们点。

采访:神秘列车
受访:铃铃铃
编辑:钛敏喜
文稿:神秘列车
2024 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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