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世界上还有翻译这么好的工作

文化   2024-11-07 08:30   浙江  

长久以来,外国文学都是我们阅读历程中的重要部分。我们为领悟到更多元的文化而欣喜,却很少注目到那些为语言的跨越搭建桥梁的人。

译者的工作,是将另一个时代的情景搬到当下。他们积累起敏锐的语感,以深厚的历史知识与当代经验为工具,将那些承载着远方的想象、别处的生活和陌生文化与思想的书写,带到另一片土地的读者眼前。

在这场主题为“跨越边界的语言与写作”的论坛上,特约合作伙伴 edition 和我们一起,将目光投向文学世界中的女性,见证她们以主角之姿,以语言和写作为工具,构筑出不同社会与文化的交汇点陈英、何雨珈、范晔三位译者和主持人淡豹从进入翻译的契机聊起,谈论如何以自身的常识与同理心,找到语言的色彩,并且一次次打破规训,让女性创作者的声音更加清晰。

以下是这场论坛的回顾分享:



不是我选择了翻译,

而是翻译选择了我


 淡豹   各位老师是如何看待文学翻译这份工作的?以及从更早的时间回溯,三位老师是如何进入到自己如今所关心的语种,又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有文学翻译志向的?


 范晔  我是一个比较非典型的例子。我特别想说,我从中学时就是一个热爱拉美文学的少年,一心想要学习西班牙语,并且克服重重阻力读了西班牙语专业,之后就开始做拉美文学的翻译,可惜不是。实际上我在上大学之前,对西班牙语和拉美文学毫无了解,之所以报了西班牙语的专业,是因为不知道报什么好。在咨询高考志愿时,正好碰见我之后的导师,他说你既然喜欢文学,为什么不来学西班牙语?西班牙语大有可为。我一听豁然开朗,本来也想问问法语专业,但正好那一年法语专业需要辅修国际金融,我数学又不好。


一开始学就后悔了,因为我原本外语学习能力就不行,也不爱练、不爱说。坚持了一段时间,语法学得差不多,能够读一些原版作品了,才找到了学语言的乐趣,开始翻译一些东西。


所以其实并不是我选择了这门语言,如果可以从玄学的角度说,是这门语言选择了我。是因为能够开始阅读一些原版的作品后,读到了一些好玩的东西,想要和不懂这门语言的朋友分享,在分享时就会开始翻译。那时候也正流行一些论坛,我在一个叫“没文化”的论坛上发布一些自己翻译的诗,大家来夸我,我就有了动力,从而翻译了更多东西,我就是这样走上这条不归路的。


范晔

 陈英   我和范晔老师是同一年出生的,我们的境遇很相似,甚至说过一样的话,我之前在一次和吴琦的对谈中,也说过“不是我选择意大利语,是意大利语选择了我”。我是在入学之后,才发现全班都是从法语调剂到意大利语专业的,也有过以翻译为志向的时期,但之后就忘记了,毕业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做了别的工作。

我在前段时间翻看之前的书,找到了我在 1998 年写给社科院一位老师的信,我在信里问,文学翻译应该怎么做才好。这时我才发现这个志向已经在我内心潜伏了几十年,这个梦仍然是在的。


在我上大学的时候,意大利语的翻译作品还不多,我在前段时间回顾了意大利文学翻译的历程,是从 80 年代开始才有比较大规模的翻译,说大规模,其实也就是 100 多本而已,是那批解放后前往意大利学习的四五位老师回国后慢慢翻译的作品,之前大多是从其他语言转译过来的。因此意大利文学翻译只有 40 多年的时间,到现在能够有这样高的可见度,对于我们翻译意大利作品的人来说都是很重要、很荣幸的事。尤其现在有一些作家,像伊塔罗·卡尔维诺、普利莫·莱维、翁贝托·埃科、埃莱娜·费兰特,在国内受到很多关注,也是很多人加入进来做译介的工作,才会有今天这样的结果。


 何雨珈  我觉得我没有去学小语种的原因,可能是比两位老师晚生了两年。我本科是学英语的,那几乎是一个小镇做题家的必然选择,因为我在高中毕业时,还不知道职业选择是怎么回事,就只好在已经学过的科目里选择。

但即使读了外语专业,也没有想过把翻译作为自身的职业。我进入翻译的开端就更加误打误撞了,是在提交毕业论文的那天出了比较严重的车祸,撞断了腿,经历了三次手术,康复期也要五六年。在住院的那一年中,我就想我不能只在床上看书或者看剧吧,得找点事情做。


之后我就在学校的 BBS 上看见一个招聘启事,是为一部传记招翻译,我想这份工作很适合我,因为首先它不用我移动,其次中文和英文我都能够掌握,于是就报名了。其实那本书体量非常大,不可能完全交给我这样一个没有书籍翻译经验的人,但从此就与翻译工作建立了联系。


之后去读研,读了新闻系,教我们特稿写作的老师是梅英东,他刚刚回到北京,写了《东北游记》,就把他的作品布置成阅读作业给我们。我很喜欢这本书,就问他想不想要出中文版,于是就开始翻译,在这本之后,就开始有更多非虚构作品找到我。

在我开始做翻译后,就发现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工作,我们可以完全不用说话,只是隐藏在作者背后,很安全地去做语言之间的转换。在腿伤好后,也没有另谋出路,一直这样开心地做下来了。


在决定翻译书目时,
最看重心声的共鸣

 淡豹  三位老师都讲到了和第一部作品的相遇,也有自己特别想要做的作品和未来的计划,想问问在翻译的过程中,有没有带着主动意识想要去推介某一个类型或系列的作品?以及在决定翻译哪本书,不翻译哪本书时,会有怎样的标准?


 陈英  我决定做的作品是切萨雷·帕韦塞,帕韦塞是都灵北方的一个作家,他虽然只活了 42 岁,但他做了美国文学翻译,同时也是个编辑,写了很多的作品,是一位有很大成就的作家。

我想要翻译他的原因,首先是他在国内的介绍是非常少的,已经有的译作也不太理想。翻译帕韦塞的过程中我获得了很多乐趣,很多我小时候的记忆,都通过这个文本回忆起来,比如他写到如何种葡萄,给葡萄喷药,又怎样摘去多余的葡萄。他这种对于自然的迷恋,和我童年时的心情是很像的,这种心声的共鸣,让我的翻译过程很开心。他是我比较偏爱的一个作家。


一般作品我会先试读,感受一下语言和我自己的风格差别是否太大,如果做不了,我就会拒绝,如果感觉很喜欢,我就会去做。费兰特的作品就是这样,尤其是几十万字的大部头,需要仔细想一段时间再做决定,有时一冲动,一天签两本书,就会很懊悔,感觉未来的很多个月就这样交付出去了。


陈英

 范晔  陈英老师说的冲动,我也很有同感。翻译古巴作家吉耶摩·卡布列·因凡特的《三只忧伤的老虎》就是一个因为冲动犯下的巨大错误,当时编辑买下版权,来找我,我一听就非常兴奋,因为这是一本在业内流传了几十年,据说非常好玩的书。它和《百年孤独》一样是出版于 1967 年的书,但《百年孤独》已经成为了一本经典化的国际畅销书,它却一直默默无闻。我没想到居然会有人买来版权,立刻就答应了。


但我很快就意识到一个问题,一本书值得翻,和一本书能够由我来翻之间是有一些差别的,我发现不仅我一个人冲动地接下了这本书的翻译, 很多其他语种的译者也接下了,但他们中有人抑郁,还有人在翻译了好几年后,他自己母语的语言系统被打乱了。


于是我面临了一个骑虎难下的局面。接下这本翻译后至少有三年之久,我在思考的都不是怎样翻好它,而是怎样想出一个完美的理由,和编辑推掉这件事,很多时间就这样被浪费了。每次决定和一个作家建立文本接触,真的是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因缘,这是想起来很有意思的事。


 何雨珈  我选择作品其实没有太多标准,可能跟随我的阅读兴趣,我也很高兴我的翻译路程和我的个人成长一直是相辅相成的。


我现在正在翻译的书,大多都是我比较关心的议题。正在翻译的一本书是关于女性在觉醒的过程中,她对语言的使用和把控会有的变化,是这本书的编辑找到我来翻译这本书。下一本书我会翻译一本关于观鸟的自然文学作品,这也是我这几年投入进的一个新兴趣,我很高兴翻译能够一直陪伴我成长。


翻译工作开始前,
需要进入语言的微醺

 淡豹  写作者寻找语感的方式经常是通过阅读译作。王小波在《我的师承》中就讲到他受益于查良铮、王道乾等翻译家“对现代汉语的把握和感觉”。请问几位老师,在翻译中怎样找到语感,找到词汇?有没有那种灵光一现的时刻,感受到从此刻开始,我进入到这本书的语感系统之中了,找到这位作者的语言系统了?

 陈英  我觉得对我来说从来不是找语感,是找频道的问题。相当于在脑子里装了好几个频道,先调到汉语频道,我一般会读古典文学,比如《世说新语》和《聊斋志异》,《西游记》也是我很迷恋的文本,这些作品都非常贴近我们的思维和表达方式。

之后我就开始做翻译,做翻译的过程其实是一个找词的过程,同义词词典非常重要,因为我们的词汇量是有限的,有时候,我会发现我使用了一个平时根本不会使用的词,这个词就是我在不断探索,企图靠近原文的过程中找到的。


 范晔  有一些写作者在工作之前愿意喝一杯或是进入微醺状态,有时我也觉得进入翻译工作前,需要进入一种语言的微醺。读一些风格非常强的汉语能够成为一种激发,将我们从日常工具性的中文中拉出来。我会看施蛰存或穆时英的很多作品,肯定也谈不上模仿他们的语言,但能够激发我们语言的潜能,我们有时候就需要这样一种翻译玄学,在进入微醺状态后,这种元气一直是流动的。


像《百年孤独》这样的作品,就有一种气势在里面,需要细究每个字句,但整体上也要流动起来,这种时候就需要看一些长句写得非常好的作品来激发我。有时也会看一些诗作,找语感比较接近的来读,之后再去做自己的翻译。


 何雨珈  我同意范老师说的,一本书的语感是一个流动的东西。我在翻译非虚构作品时有一个办法,因为很多非虚构作品的作者都还活着,我就去和他们建立联系,和他们认识之后,就会了解到这个人平时的说话习惯,在翻译时,可以试着想象如果是作者用中文说出这段话,会是怎样的风格。尤其是几位写中国的作者,我可以随时和他们邮件沟通。


比如《君幸食》的作者扶霞,她会随时给我纠正一些专业的烹饪术语;《看不见的美国》的作者 Jeanne Laskas,我在翻译过程中给她发邮件,问她在文中经常提到的 rivers 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尝试理解了很久也没明白。她非常热情地回复我说这其实是一个形容,她把人形容成每一个地方的河流,这对于没有在当地的文化底蕴成长起来的我来说,是很难理解到的。

我也很同意陈英老师说的,同义词很重要。对于我来说,选词一定要一击即中,一本书翻译完之后还会再整体改,但最后修改的其实是整体的感觉。

何雨珈


翻译首先基于常识,
再去找到语言的色彩

 淡豹  想和几位老师聊一下翻译中的创作性问题。会以怎样的方式对原文做创造性的翻译?又是如何调整中文,让它能对于原文达到一种更高的真实?

 陈英  我认为翻译最重要的是同理心。我们需要把另一个时代的事情搬到当下,变成我们可以理解的东西。因此常识在翻译中是无处不在的,我们必须符合常识,创造性自然就出来了。

我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意大利的诗人但丁给他喜欢的人写诗,他说这个女孩子很漂亮,走在街上,所有人都看着她,她走过去之后,大家都因为见到了美的事物而开心,这就是常识。另有一些版本说,这个女孩子因为有人赞赏她的美而开心,这就违背了常识,违背了美。


我们都知道有一个典故叫“看杀卫玠”,我们可以尝试来构造,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走在路上,被大家驻足观望,她一定是紧张的,这个很重要,很多翻译中错误的源头,都是常识发生了错误。


另外我觉得在翻译过程中,对于语气的把握是一种扮演,需要找到一种调子。我认为比较好把握的是一些轻狂的少年,他们的语气比较简单,还有一些讲话含沙射影的学者,翻译时只要能达到那种阴阳怪气,还是能够把握效果的。像费兰特就是年老、睿智、成熟的女性,翻译她时就需要拒绝所有轻浮的东西,这也是一种尝试。必须要按照一种调子来,否则就会偏离,在审美上很扎眼。所以翻译首先是基于常识,然后再去找到语言的色彩。


 范晔  创造性和准确性,有时我们觉得好像是一个二元的关系,但它并不是对立的,我们做创造性的翻译,实际上是为了达到一种准确性。我们总说“信达雅”这一标准,也有不止一位前辈说,所谓“达”和“雅”都在“信”之中。


因此创造性实际上是为了准确性服务的。就像我在《三只忧伤的老虎》里面翻译的,有些也许可以算是创造性翻译,但那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字词和句子也许对不上,但我想重现他那种游戏性。那些语言游戏如果按照字面意思来翻译,就荡然无存了,当然我也可以用加注的方法,但书里这样的内容太多了,全部加注的话就会很没意思。


我也学习了一些其他语言译者的方式,他们都比我加的注解少,英文译者更得天独厚,因为他当年是和原作者一起“四手联弹”翻译的,做了大段的改写,但我没敢走到那个地步。加上毕竟英语和西语都是拼音性的文字,汉语又是另一种表意系统,有些我也玩不起来,但有些还是尝试了用玩笑替代玩笑、游戏替代游戏的,可能替代得很笨拙,所谓化神奇为腐朽。


所以我的一些创造性尝试,只是为了达到准确性,想要传递作者的游戏,让大家看到这原本是个笑话,这是我的想法。


 陈英  关于创造性有一个非常好的例子,也是翻译界的公案,就是“月落乌啼霜满天”。我们翻译意大利语、西班牙语时就出现了问题,因为牵扯到时态,月亮是已经落下去了,还是在天上?这时候我们的创造性就依赖于理解,因为这时候理解具有创造性,我们说它在哪就在哪。

还有一个例子是“遍插茱萸少一人”,茱萸插在哪里?我们研究古代的习俗,会发现茱萸有时会插在头上,有时是别在腰间的香囊里,这些都是创造性的问题。


 何雨珈  我很同意范老师说的,有时做到“信”这一步就可以了,中间的“达”和“雅”是自然形成,而不是我们刻意去追求的。很多时候我们就是为了找到文化中对等的东西,为了给读者传递我们在读到原文时的乐趣。比如英文原文中用了谐音梗,我们在中文中也需要用一个类似的谐音梗,让读者也有同样的感受。


能够翻译女性作品,
是因为她们与我站在一起

 淡豹  陈英老师在之前的采访中曾提到过,做翻译要去找作者的声音,而男性作者和女性作者的声音可能大不相同。而雨珈翻译了一系列英国女作家扶霞的作品,也翻译过通常被认为更“硬朗”的作品,例如《纸牌屋》。我们会说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声音,同时这个声音也可能是具有性别特质的。想请两位聊一聊,在翻译实践中,是否会感受到男性和女性作者的作品有色泽上的差异?在进入不同性别的作家作品时,会采取什么样的进入策略?

淡豹

 何雨珈  我最近在对比阅读 1984Julia,Julia 是 1984 中的一个人,这本书其实是 Sandra Newman 写的一本 1984 的同人文。大家如果看过 1984 就会知道,Julia 是书里唯一有面孔的女性,但她没有姓,只有名字,在书中作为温斯顿的情人出现。

Julia 就是这样一本书,它从 Julia 的角度重新讲述了 1984 的故事。当这个故事从女性视角去看,就会发现在那样一个人人自危的情况下,女性的处境是更加没有被考量的。理论上所有人都是值得书写的,但我在阅读和翻译很多作品的过程中发现,女性会自然而然地去关心那些没有被看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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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雨珈,牦牛绒麻花毛衣、羊毛鱼尾裙来自 edition。


女性可以书写任何东西,但我们这种自然地关注小事物的视角,我觉得是很可喜的,这就是理想的状态,可以写伟大,也可以写渺小,可以写光辉,也可以写人性的阴暗面和弱点。我在翻译的过程中,也会自然地去跟随这样关注点,我在这几年也有意地接更多女作家的书,我觉得我是喜欢这样的叙事的。


几年前上野千鹤子老师的书开始在国内大量出版,是女性意识的一个爆发点,我觉得这也是很好的,在此之前,我们接触的信息没有那么集中,那么扑面而来。这几年有越来越多的人不再将性别窄化,仅仅把上野千鹤子当作女作家来读,而是更加看重她的作家身份和作品的价值。


这样意识觉醒的过程中,女作家作品的翻译需求越来越多了,并且越来越消除了话题上的禁忌,是否太激进,是否太冒犯,都先翻译了再说。比如我之前已经出版的《巴比松大饭店》,和一本正在准备中的书,都是写一些在女性觉醒运动的过程中,做出比较激进努力的女性,那真是让我热泪盈眶。我觉得就是因为有她们,我今天才能够在电脑前翻译这些东西,才有表达的权利,我觉得很开心,好像从很远的时代到现在,很多姐妹与我站在一起,把一个个小的事情描述出来。


 陈英  我在翻译费兰特之前,其实都是翻译男作家的作品。我觉得很多女性在刚开始写作时,都会模仿男作家的语气去写,费兰特也是,她觉得那样写出来的语言会比较顺手。我们译者在翻译男作家作品时反而要容易一些,是一种现成且容易接近的语言,是一个主体性很强、非常自信的声音。

与翻译男作家自信的语言相比,翻译女作家反倒是有些困难,这跟女性在写作的过程中遇到的表述困境是相关的,需要用心去揣摩。


虽然我已经翻译了 11 本费兰特的作品,我仍然觉得很难。首先她的语言很难,她也有一种复杂的情感在书中,很多情感都是没有得到讲述的。但我在费兰特的作品中找到了那种硬朗感,那是一种女性找到自己的声音后,一种非常平稳、笃定,偶尔打破边界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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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英,牦牛绒大衣、羊毛亚麻衬衣及长裤来自 edition。


淡豹  陈英老师说到凝视的问题,让我想起了费兰特那本《被遗弃的日子》,这本书整本都在写破碎和发疯。同样形象的还有《简·爱》里的罗切斯特夫人,虽然是由女作家所写,但我仍然觉得这是一个被凝视的形象。我很少看到从发疯的女人、痛苦的女人、嫉妒的女人的主体出发,把她的破碎、发疯、嫉妒当作一种真实的,合理的情感,她们往往被比较工具化地看待。


我最近也在看《页边和听写》,我作为创作者来读,感觉这本书有一个地方很给我力量,就是费兰特写她从小就是个作文写得很好的女孩,她知道自己可以写作,但是她发现她有两种写作方式,第一种写作方式是比较顺从的写作,是合理的、精于算计的、正确的写作,同时她也有第二种比较叛逆的写作方式。第一种方式让她知道自己可以写,在第二种方式中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我自己翻译了一本书叫《生活在写作之中》,作者是一位人类学兼民族志写作的教授,通过讲述自己这么多年在教学民族志写作课的过程中得到的经验,配合阅读《萨哈林旅行记》时掌握的非虚构写作的精髓,来告诉大家如何开始民族志写作,包括一般意义上的特稿写作等等问题。


我印象极深的是她写了这样一个细节,她说找到自己的声音,对于女性创作者来讲尤其难,她教了这么多年书,不断地有女性和她说:我曾经有过自己的声音,可是在我这么多年的写作过程中,在工具性的表达中,我发现我丧失了我的声音。我和男性不一样,我不是在不断探索自己的声音究竟是什么样的过程中写作的,我是想要重新找到我曾经拥有的声音。

就像陈英老师刚刚说的,我们现成的这套语言系统能够非常熟练地做一些男性化的表达,可是当女性要去表达一些女性的某一些情绪、某一些痛苦、某一些特殊于我们的感受,就会变成女性翻译者、写作者自身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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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豹,羊毛绒廓形西装、羊毛西裤、工装衬衣来自 edition。


相信自己能够做任何事,
就会法力无边


 淡豹  两位老师这么多年的翻译过程,也是与读者对话的过程,会有很多女性读者来和你们沟通,谈论她们的读后感和这些作品对她们的影响。有没有哪些有趣的互动,或者印象深刻的交流?


 陈英  “那不勒斯四部曲”的反馈比较多,很多读者都和我说,她们读完后觉得原本玫瑰色的梦破裂了,她们决定去读研或读博。这对我是非常大的鼓舞,因为我坐在那里,视力在不断下降,颈椎在不断恶化,但译出来的那么多字,有了正面的结果,对我来说是最大的欣慰。正是这种很贴近我们内心的声音,才能够给她们向前走的力量。

有一个非常好的例子,在费兰特的作品中,一个重要的主题是女儿与母亲建立的关系。最近在播的“那不勒斯四部曲”最后一部中有一个感人的场景,如果我们对《圣经》比较熟悉,就会知道家族的族长在去世时,会把权力交给子嗣,交接结束后,那个人就会有一种法力无边的感觉,这是个赋权的过程。


在“那不勒斯四部曲”中,埃莱娜从她的母亲手中获得了这样的一个权柄,她母亲在临死时说,我现在知道你是可以的,你是可以面对所有问题的,我放心你。之后埃莱娜就变得有些法力无边,她觉得自己做任何事都很有力量。


有一批读者在我的微博留言,她们体会到了这一点,体会到埃莱娜在与自己的故乡和母亲和解后,获得了一种无穷的力量。这也是让我感动的一部分,因为我可能也有过类似的体验,在接受自己的出身之后,能够更加平静地面对生活。


 何雨珈  我意识到在很早之前,会有读者评价一个作品时说,我觉得她写得和男作家一样好。当时我觉得没什么问题,我就说对,她就是很好。这几年我身边有越来越多人成为写作者,我开始看到没有人再以男作家的作品为标准,我们会有我们的表达,我们觉得触动人心的作品就是好作品。

我要提到我特别喜欢的作家颜歌,她这几年也在探索英文写作,用另一种语言来表达自己,我会发现在她的中文作品里,会有一种有一点被规训的好,但在英文作品中,完全抛却了作为从小被规训长大的女性的耻感,做了自己非常自由的表达,我看到这些就很高兴。在我的阅读和翻译过程中,我也越来越发现大家抛却了原本权力结构设置的标准,开始越来越多倾向于一个“我”觉得好的标准,我觉得很开心。

论坛现场



因为翻译,
我们的人生重叠了


 淡豹  想问问三位老师,在你们迄今为止的翻译作品中,对自己影响最大的一部是什么?它给您这个人、您的语言、您的思想、您的内心带来了什么样的变化?


 范晔  我是不想提《百年孤独》的,但没有办法,我被贴上了这个标签,也就接受它成为自己的一部分。翻译了这本书后,我有了更多机会去重新了解这位作家,到他出生的地方,结婚的教堂,上过的中学看一看。有意无意中,我和他的生活有相当一部分重叠了。


现在已经有读者来跟我说,老师我是看着你的书长大的。会有一些瞬间,觉得和读者成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共同体,好像大家都是“马孔多”社团的一部分。在当时接下这本书时绝不会想到,日后的生命会被这样一个完全搭不上界的人影响这么多,有时我感到借由他,激活了我的一些东西。

我是一个在生活中比较无聊的人,也没有太多和人交流的机会,但我却要尝试这样理解一个陌生人,花大量的时间和他相处。这是一种很奇妙的社交,我觉得这也是翻译给我生命的馈赠。

 陈英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还是费兰特的作品,我在她身上花了很多年的时间,所以基本是一种互相理解的相处。在费兰特之前,文学对我来说就是一种用来逃避现实的白日梦,开始翻译现实主义作品后,我必须要去面对她的人物的痛苦,失学、恋爱失败、婚姻失败带来的种种问题。我觉得直视痛苦是成长重要的一步,也是这套书对我很重要的原因。

 何雨珈  我想起了一个比较痛苦的回忆,就是翻译琼·狄迪恩的《向伯利恒跋涉》,原著出版于 1978 年。我之前翻译的作品,大多数都在我的舒适区内,无论是我原本就很了解,或者是能够找到一些资料。


但翻译《向伯利恒跋涉》是一个冲动的惩罚。狄迪恩是一个很难联系的作者,我给她发了无数封邮件都石沉大海。读那本书时我也有些傻眼,因为她写的是上世纪 60 年代的美国,无论是旧金山的嬉皮街也好,约翰·韦恩这样的明星也好,都是我陌生的美国,完全在我的了解范围甚至兴趣范围之外。


尽管狄迪恩说她是模仿海明威起家,但她其实形成了自己很有特色的语言,并且她书写的内容实在太美国,在翻译时,我不能够完全把它翻译成舒服的中文,需要保留一些异化感。那段时间我很痛苦,我去找了她的纪录片,甚至在街景地图上找她住的地方,去看那片地方的风土人情和地貌,想象她的成长历程,以这种方式去理解她。


后来有一天我重读这本书,我意识到我还是存着和作者的对抗之心,我希望能够用中文去解读她,想要把她完全用中文表达出来。我突然意识到我不应该和作者对抗,她应该是神,而我是祭司,我要做的只是传达她的感觉。她的纪录片《中心难再维系》中有一个著名的情节,在旧金山嬉皮街做采访时,她看见一个妈妈给五岁的孩子喂违禁药品,旁人问她当时看见这个画面时是什么感觉,她非常诚实地说 it's gold(千载难逢)。


对于调查记者来说,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没有与机会对抗,而是顺从地记录下来。我就想我是不是也应该以这种顺应的态度翻译她的作品,之后我就完全进入了一个译者的角色,隐藏在作者背后。这是我的翻译历程中非常重要的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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