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八季《十三邀》中,林小英老师对于县域教育的观察引起了广泛关注与讨论:只争朝夕,到底在争什么?而成长的最优路径,是不是只有主流价值中所认定为成功的那一种?
「教育」话题其实常议常新。
同为一线教师,黄灯把目光聚焦于自己任课中遇到的二本学生,以写作课让他们“出一身疹子”——这是自我确立的必经之路。
绘本画家蔡皋则用绘本把童年和现在联结,她说“爱孩子要往深里爱,施教的最高境界是不教而教,你在做,他在跟,在日常中间就交付清楚,几千年来的文明就是这样流动的”。
在「十三邀现场|一百期特别活动」的论坛中,蔡皋、黄灯、林小英三位有着不同成长经历和教育实践的“湘女”齐聚,以不同的视角探索、碰撞,继续节目中未尽的讨论,展开了一次关于教育与个人成长的再想象。
“现在很多人特别容易看到自己的局限性和困境,拒绝承认自己多样的可能性。”“要有自己的主见。慢慢的,一切都会有变化。似乎是一种能量,让人能在泥土上扎根,长出自己的模样。”
以下是这次对谈的文字整理:
“在别人不起眼的地方偷偷长,多自在呀”
林小英:各位朋友,大家好!我一直在想,我们仨这是一个什么组合哈哈。早前活动预告发布之后,我看到第一条评论就是“想看我们三个人讲塑料普通话”——可能我们就叫“湘女专场”。
我特别高兴,觉得终于可以说我自己的话了。今天这一场的嘉宾,首先是蔡老师,蔡奶奶,我跟她应该是算粉丝见面,我在东华大学的闺蜜,教艺术的杨娟老师也特别喜欢她;然后我跟黄灯老师算是网友见面,很多年前,《大地上的亲人》还没有成书时,我就在网上看过她的文章。其实对于“二本学生”,我觉得这个词不是特别好,我现在特别警惕这种语言陷阱,尤其我们身上的标签,所以我们今天尽量的不用这些标签来说话,咱就说点人话!
黄灯:标签是被人贴上去的,你认为它不是标签就不是标签。不用怕的,知道吗?
林小英:好,胆子又大了一分!今天我们对话的标题叫「想象教育的另一种可能」,其实首先这个标题我觉得乍一看有点吓人,现在都普遍在说,进入智能教育时代,很多人觉得这已经是给教育提供了另外一种可能。不过这种可能性可能太“昂贵“了,我们今天就谈点便宜的、不用太花钱的,比如回首自己的往事,有些什么事我们觉得应该改变的,我们就从这个角度谈一谈。
我们往往认为「想象」是面向未来,可是我自己做研究这么多年,其实更喜欢研究过去。我们如果不反思过去,不直面现在,怎么可能想象未来呢?如果说,教育在一个人成长过程中起的作用是我们钻进去、走出来,可能很多网友都会评论我们说,你们不也都是“卷”出来的吗?那么黄灯老师,我们先来聊一聊这个。
黄灯:我觉得好多年轻人有点走入“死胡同”。这不是他们要走进去的,而是这条路越来越窄,越来越幽暗,他的恐惧就不如放养长大的孩子,天生可能元气更充沛一些,不怕很多事情。这个蛮重要的。
话说回来,现在年轻人跟我们那一代不一样,我们那个时候你读高中、甚至没上大学,只要你脑子像仁科那么灵活,有正常的交往能力,价值观正,愿意做事,每个人都可以做出一番事业,这是我亲眼目睹的。我高中好多同学比我们混得好得多,我可以举好多例子的。
但现在年轻人其实就处在这样一个困境中。我也是一个妈妈,我知道我的很多同龄人的想法,就无法想象自己的孩子没考上重点初中,没考上重点高中,没考上重点大学,他的人生怎么办?我觉得这个命题里面是有好多陷阱的,真的。没考上,天绝对不会塌下来。
你看我大学毕业不是进工厂了吗?进了工厂又下岗,1997 年我如果下岗不去考研,那我就直接南下到广东去,最后我绝对自己会出来干的,我相信我能做得好。
蔡皋:我来说,我特别想说,忍不住想呼应一下……首先,我特别支持你们的观点,也支持在座的来听我们“胡说八道”。想告诉大家,这种可能性,是每个阶段都有可能。你别把空间想象成一个屋子,其实我最善于做的事情就是去创造我自个儿的空间,随时可以开溜。如果这件事很乏味,我立马就走了。哈哈哈,我去的地方他管不着,甚至他也不知道我走了。你看着我可能坐得端端正正挺好的,但是我实际上在另一个空间里。
我们那个年代,很多小姑娘上面的人在报告,她就在底下织毛衣。走神,就是很好的本事。
我是一个特别没谱儿的人,是文学、艺术把我给救了。当然,我整个家庭的氛围就是放养,让我们自己成长。这个过程中,外婆的童谣很重要,它们种下许多颗种子,慢慢发芽,我才有了自己内心丰盈的、美好的“花园”。
我真的觉得有些课不必听,有些话不能信。要学会自己做出选择,就是说,要有自己的主见。如果,可以有很多如果,那么我们就各负其责。走弯路,自己也会纠正。慢慢的,一切都会有变化。似乎是一种能量,让我能在泥土上扎根,长出自己的模样。不用怕边缘化,没什么好怕的。我所做的事情总能安慰我,两岸青山也能安慰我,大自然中的一切都有安慰的能量。
不能依赖别人,自己试试水去!
林小英:谢谢蔡老师!我觉得你那个时代虽然很苦,也很纯粹、美好,就是精神的动力还在。您刚才讲到的这个走神的过程,我想到一部电影,叫《朱同在三年级丢失了超能力》。我记得镜头一晃过去,它的英文片名叫 Daydreaming,白日梦。所以做白日梦的本领还是很重要的啊,肉身在这里,神游在天外。
蔡皋:我做童书也是因为想要报答我童年感受到的一切,我想要报答我的父母,就这么简单。我们能够降生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是一个奇迹,有那么多的爱和美好都来不及体验,你还可以创造更多的可能,一切都有可能。我也不想去说教,所以我把自己的想法做到图画书里面去,这是我的容器。
在里面,我放的是自信、自觉、自省、自我完善、自我提升、自我超越,想要告诉大家,去成为你自己。就像这次“十三邀一百期”的大主题,创造自己的时间。
“我喜欢用笔记我的日常,日常的可爱可记,是我几十年来的认识。年轻的时候求新求异,以为新意在日常之外,后来慢慢体悟,所谓‘新’是藏在日常之中的,不变中的变才是新新不已的所在。”
——《一兜雨水一兜禾·自序》
“育人如养花,重点在不断滋养自己、爱护自己”
林小英:蔡老师刚刚给我们讲述了她小时候的事,这些在她 40 岁以后全部变成画画的素材。这些事情并不(需要)喧哗,自己做就是了。这已经特别让人羡慕了。蔡老师还说,她的兴趣都在不起眼的地方,对于我们那种花重金去课外补习班,学主持演讲、唱歌跳舞的人来讲,这句话特别有启发意义。
我特别喜欢蔡老师之前有句话,讲「来神」的日常。这个「来神」也是长沙话,指让自己的精神头起来,就是说你一定要学会在日常生活当中找一找,那些激发自己情绪和精神的小事。
黄灯:当个普通人,其实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
林小英:普通人多好。
黄灯:也不要这么说……只能说当普通人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你说多好也不一定,其实底层人好多还是蛮可怜的。他们是没有人兜底,比如说一个农民如果生病了,有个基本的兜底,他的孩子能够接受相对良好的教育,他其实是不怕自己的孩子当农民的,尤其如果当下又没有职业其实。就是这些基本的东西理顺了,我们很多人是不惧怕自己和自己的孩子去当普通人的。
林小英:其实很简单,千万别一条道走到黑,这条路走不通了,就开辟另外一条路。我们现在太受“赛道”这个词的影响,自己脚下的路并不是赛道,只要走得通就行。
黄灯:我读文学专业其实不怎么读名著的,我平时说话也都很多错别字,成语颠三倒四,表面上我读到博士了,其实是一个很无知的人。但我对教育学特别有感触,教育它是一个科学,它也是艺术。它其实它里面最核心的东西,是面对一个人的成长问题。
就说我们人要把自己当一颗花,要不断地去养自己。你不是说把自己当一个工业品,甘于被生产出来,甘于被放在一个位置。其实我觉得您俩,就是刚刚蔡老师和小英就已经充分地展示了那种很自在的生命状态。一个人他如果活到了自在的份上,其实文凭没什么重要的。但是现在恰恰就是拿文凭那样的一个骨头挂到前面,好多好多活泼可爱的生命被驱赶。我们可以玩,玩不是浪费,完全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应该被损耗得太厉害。
林小英:可能也会有人讲,我没有天赋,无所谓,我没有另外一种可能。现在很多人特别容易看到自己的局限性和困境,拒绝承认自己多样的可能性。
我觉得从教育学的角度来讲,我们一般说从学习的角度来讲有三种学习资源:第一个是跟人学,那就是找老师,我们现在家长大量的花的时间都是替孩子找老师,然后甚至到学校去找关系,去配备更好的班主任;第二点是跟物学,比如说我们要读教材,利用学习资源;第三是最容易被人忽视的,就是跟自己学,叫自学嘛,最重要的就是反思。跟人学、跟物学、跟自己学构成了三种学习的方式,其实学习真的可以无处不在,像蔡老师在 40 岁的时候开始画画。
蔡皋:每个时间都可以,只要你此刻一转念你就可以。我也想过我可以开一个小饭店,我煮面条,我就做好我那个小店面,烤红薯、卖冰棍,我去做工,我挑砖,我挣学费,我当个基建工人,行不行?行。
到工厂去我也能,但是我不喜欢。我尝试了很多过后,发现自己最喜欢的还是读书画画。那我想方设法,也要逃离很多东西,制造很多的机会,拽住笔不放。
我的笔,我写字画画,都是为自己,让自己心安,此心愉悦也就更好了。但求心安。
林小英:此心安,天地宽。
“跟人学、跟事学、跟物学,三个象限就能映射出无数可能性”
林小英:黄灯老师的写作课相信大家都有耳闻,课堂上那种真诚的感觉我其实很感动,也让学生们生发出另一种可能性。您是怎么来设计这个课堂的?
黄灯:我当时没有那个野心去看到另外一种可能性,我慢慢发现其实当一个普通的老师,把学生教好,就能够给我带来职业的那种成就感,这个是非常踏实的。学生其实是最聪明的,也是最真诚的,你对他好他就知道他也会很真诚地对待你。师生关系都是不经意之间就有自然的流淌。
《我的二本学生》/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 年出版
《去家访——我的二本学生2》/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 年出版
林小英: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有几个大学老师去家访过?我觉得这对人的挑战挺大的,你怎么会想到要绕到学生的背后去看一看他们的成长轨迹?
黄灯:学生跟你说了那么多事情,你肯定特别想知道他是怎么长大的。其实我就是对这个问题很好奇,跟学生关系好,他们不断邀请我去他们家。去过一次之后,我就说这个事情一定要坚持做下来。
林小英:我们带研究生的时候一对一交流,但也真的是迈不出这一步。现在在大学的课堂上,我有同事问学生,你们的理想是什么?学生说这是我隐私。所以我也会胆怯,但又真的很想知道你是怎么迈出这一步的?
黄灯:对啊,我也觉得奇怪,他们就要跟我讲,没办法。我真的很愿意听别人说话,而且我会觉得这个过程我很享受。我在书里面写到一个同学的妈妈,当时去他们家的时候天气很冷,她看到我冻成那个样子,她说你等一下跟我睡,我说可以。然后她就把被窝已经睡暖了,我们两个睡在一起。我觉得跟我姐姐睡在一起,真的是一模一样的感觉,然后她就跟我讲她怎么嫁过来的,怎么跟老公谈恋爱的……其实世界没有那么冷漠的。
我不是教育学专业的,但在我看来,教育你一定得跟实际的人交往,你一定要有课堂的、直接的那种介入,需要跟学生站到一起。你要对他们的教育有观察,不是说从概念到概念的。
林小英:受教了。教育就是这样一个行业,面对学生,他们都是特别不一样的个体。他们所经历的事情我们不可能全部了解,多了解一点,也许就多理解一些。我一直相信就是理解了一切都可以原谅,原谅了一切都可以理解。所以这个是我们可能去做教育的时候应该有的一种慈悲为怀,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我会尽量去了解学生背后的事情。
回到《十三邀》本身,对话尤其重要,不管用什么形式,我们跟人学、跟事学、跟物学,把这三个东西用象限就能映射出无数的可能性,这就是想象教育的另一种可能。哈哈哈,最后还是在做题,回答许老师给我们出的题目。谢谢大家,谢谢各位!
嘉 宾 介 绍
蔡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