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生产生活对自然资源的过度消耗,一直是地球的首要负担,但资源枯竭、气候变化的苦果却不只由人类承受。如果人类的想象力和能力不足以缓解危机,是否有其他物种能够完成任务?比如说,熊?
秦言的虚构作品《熊的洋流》就构筑了这样一个世界:在一个酷热的夏天,对环境和生态至关重要的全球温盐环流,突然大幅减速到几乎停转。洋流一旦停转,会引发一系列环境危机:极端气候、温室效应加剧、海洋食物链崩溃,甚至全球饥荒,物种灭绝。以各国温室气体减排的速度与合作水平,人类绝无扭转洋流危机的可能。
也在这个夏天,本应在阿拉斯加饱食三文鱼的棕熊们,先人类一步察觉了洋流的异常。它们操纵飞机航线、带人扑灭山火、向人类城市进发。黑熊和北极熊也随后加入,用自己的行动影响人类行为,从而巧妙地让阿拉斯加局部的洋流继续转动。
秦言作品中的熊,在一个巧妙的时机登场——在全球科学家齐聚的气候论坛上,在主角物理海洋学家徐扬因为呼吁人类与熊合作,而被议员挑衅时,熊排成队列,走进会场,在徐扬的身后一字排开。
论坛上这一奇异景象,让与熊合作这一想法得到了更多关注,洋流的一线生机也就此保住。巧合的是,在作品外的现实中,同样聚集各国人士的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COP 29)正在阿塞拜疆进行,并计划将于今天闭幕。与虚构作品不同的是,与熊请教的奇异景象也许不会发生,但对于气候变化的讨论与行动是同样急迫的。
《熊的洋流》是由单读与世界自然基金会 WWF 共同发起的气候行动者 2024——“再生”创作征选项目的第三部作品,更多作品将由单读和 WWF 陆续在多个平台(可以在单读公众号、小红书、微博找到我们)发布,欢迎大家持续关注。
熊的洋流
作者:秦言
01
舷窗外的森林变回一棵棵可以分出彼此的常绿树木,水上飞机正在降落。徐扬专心致志地望向窗外,不时用相机拍照。拍照间隙,他忍不住把头抵在舷窗上向外望,任由飞机震动传递到额头。
这是个阴天。云轻柔地压在地平线上,如绒如棉。窗外湖泊星罗棋布,落在绿草与林地间。即使是阴天,徐扬也觉得这景色陌生而优美。可这不是他此行的重点。徐扬紧盯着不断掠过的河岸,看到两个灰色的斑块。他赶紧按下快门,然后检视相机显示屏。
两块石头而已。
“我们降落在即。”机舱里传来飞行员的简短播报。飞机转了个弯,水面开阔起来。徐扬注视不断接近的湖面,好奇水上飞机降落会有多颠簸,却听到前面的乘客一阵惊呼。他向湖岸看去,条件反射般拿起相机一连拍了三四张照片。不需要看显示屏确认,他的眼睛也分辨出了湖岸草丛里三个棕灰色的形体。
是熊。是棕熊。一只大熊和两只小熊,正优哉游哉地踱步在河岸。
等徐扬的兴奋之心稍稍平复下来,飞机已在湖面滑行靠岸。
幸好今天没有下雨,幸好自己下定决心成行……徐扬胡乱想着,等着前排乘客下飞机。刚轮到他起身,前排又是一阵骚动,但这次压低了声音。刚下飞机的乘客,有些狼狈地爬回舷梯,进到机舱,嘴角上扬,眼神又带着担忧。徐扬坐回去给他们腾地方,刚想问是什么情况,就顺着他们指点的方向,看到了骚动的原因。
一只棕熊,正沿河岸走来。不是刚才那一家子,是一头成年公熊。河岸上并排停泊着四五架水上飞机,熊视若无睹地低头走过,却在经过他们这架时停下,抬头看向飞机。这头熊的皮毛褐得发黑,转头时,鼻子上一道白色的歪斜伤疤触目惊心。徐扬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压迫力,按在相机快门键上的手指忍不住松开。
很快,熊完成了自己的检阅,继续向前走去,留下一个敦实的背影。透过打开的舱门,徐扬听到粗重的呼吸声接近又远去。等到大熊的背影快要消失在草丛,乘客们才一边重新交谈起来,一边再次走下飞机。
徐扬踏上河岸,才觉得自己的心跳继续,血液流转。他为即将踏上这片土地兴奋数月,等到真正踏足,最先感受到的,却是畏惧与尊重。
不需要比较,不需要威慑,不需要厮杀。在看到这头大熊的一刹那,徐扬就明白,在这片土地上,谁才是绝对的强者。
下完乘客,工作人员开了一辆拖车过来,从飞机上卸下为数不多的行李。卸过行李,工作人员又拎着一个个白色袋子送上飞机,是垃圾袋。飞机带来这一批游客,也带走上一批游客的痕迹。
趁着装卸物品的当口,飞行员和乘客们告别:“你们运气挺好。今天天气不错,飞行没有延误。而且熊也批准了我们的降落。不是开玩笑,最近一周熊没少找水上飞机的不痛快。别担心,没有袭击事件,没有人受伤,但熊光是站在那儿,就足够影响人上下飞机了。不过,熊好像对我们公司的飞机不感兴趣,而是专门瞄着另外一两家。真的,不是开玩笑,从荷马镇出发的水上飞机,这周起都开始改飞克拉克湖了。从安克雷奇出发的飞机,倒是没受什么影响。不论如何,享受熊和凉爽空气吧,欢迎来到卡特迈国家公园。”
卡特迈。哪怕已经抵达,听到这个词,徐扬还是心驰神动。卡特迈。远在阿拉斯加荒野,与人类世界没有陆路相连。每年七月,大群三文鱼洄游至此,沿河逆流而上,跃过布鲁克斯瀑布,抵达布鲁克斯湖产卵。三文鱼吸引来了熊,让这里成为了世界上最大的棕熊保护区,以及世界顶级的观熊圣地。
徐扬一直喜欢熊。多年前,他在杂志上偶然读到一篇卡特迈的游记,从此心心念念至今。今年夏天,他要在美国连着参加两个学术会议,而第二个会议正好在阿拉斯加州首府安克雷奇。在安克雷奇的会议上,身为物理海洋学家的徐扬要做一个报告。他们团队的模型预测,全球洋流流速将在未来五到十年内显著减缓。这个判断有些激进,势必会收到许多提问甚至反对,所以在两个会议之间,他还得补充一些最新数据,为报告做足准备。但来阿拉斯加的机会难得,他还是挤出一天时间,忍痛掏出半个月工资买下机票,从安克雷奇出发,先坐普通客机,再转乘水上飞机,才终于来到卡特迈。
下午六点半就能回到安克雷奇,今晚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再跑些实验数据加加班 ……往返卡特迈的飞行,二氧化碳排放量有两百千克么?洋流流速放缓的元凶正是碳排放,不过这趟旅行是多年夙愿,就放过自己一次吧……不对不对,在卡特迈只有四个小时时间,要专注当下才行。徐扬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跟随护林员,在游客中心的教室坐下,上强制性的“熊课”。
造访卡特迈的全体游客,在开始游览之前,都要上一堂简短的“熊课”。待全员坐定,护林员在电视上播放起教学影片。影片播送完,护林员补充几句,今年熊的举动确有异常,但目前还没有对人类有过敌意行为,所以公园还是正常开放。请游客一定记住,在这片土地上,熊有充足的三文鱼可吃,因此对人类通常无动于衷。即便如此,熊也是发怒时足以致人死地的巨兽。遵守安全须知,保持安全距离,在太过接近时避让后退,这些都是人的责任。哪怕以上讲解的内容都忘了,也请记住一点,一定不要在遇到熊时奔跑,这会激发熊的狩猎本能。而别看熊体型如此,跑起来可比人快得多。
“熊课”上毕,穿着五颜六色冲锋衣的游客们陆续站起,走出教室。大部分人直接前往布鲁克斯瀑布旁的观熊平台,卡特迈公认的最佳景点。徐扬加快脚步跟上人群,不自觉地攥紧书包背带。虽然短短只有几小时,他将踏上熊的领土。
不,如他亲眼所见,也如“熊课”里所说,他已踏上熊的领土。
“熊课”里说,从游客中心到观熊平台的小径,有时要走半个小时,有时要走一个多小时。当然,从游客中心到观景平台的距离不会改变。步行的时间长短,取决于这一路上有多少熊出没。护林员所言非虚,徐扬才走出十几分钟,就远远看到一头母熊带着一头小熊。小熊走走停停,四处嗅嗅,给了徐扬和前后的游客反应时间。小径旁是一片草地,他们踩进齐膝的草丛中,拍足照片,目送熊一家走远,再从容回到小径上。
这样的遭遇倒也不坏。徐扬又前行了一段,正这么想着,听到身后有动静。转头一看,一头大熊正跟在他们后面。黑褐色的皮毛,鼻子上的伤疤,是刚才凝视水上飞机的那头熊。徐扬前面的游客也注意到了,他加快脚步,试图将熊甩在身后,徐扬和其他游客也效仿着加快脚步。可大熊毫不迟疑地继续向前走去。大熊看起来并不在意人,只是在按自己的步调前行,可熊与人的距离在一点点拉近。徐扬向周围望去,这段小径左右尽是密林。这林子钻得进去么?正在犹豫时,前方一名穿橙色冲锋衣的高瘦男子招呼人群:“到林子里去!把路让开!”然后率先侧身迈入林中。游客们各自赶忙寻找树木间的空隙。徐扬小心地跨过林中倒下的枝杈,向林中迈了几步。回头看去,大熊稳步沿小径走过,似乎并未因人类放慢一步。
“那是 32 号,昵称‘大块头’。卡特迈最大的几头公熊之一。”橙色冲锋衣对惊魂甫定的人群介绍,“遇到这样的家伙,不管路两旁的植被有多密,也得挤进去。这样的大熊,是不会给人让路的。”
游客们继续前行,队形更紧凑了些。再走出去不远,就到了通往观熊平台的栈道。想进入栈道,需要经过两扇门。栈道高高架起,两边有护栏,再有门的阻隔,就等于人主动把自己关在了里面。至少是不用担心再遭遇熊了,想到此处,徐扬安心不少。也许是受到水上飞机更改航线的影响,攻略上说需要排队的观熊平台,刚好在接收这一批游客后满员。再之后到的游客,就要找护林员登记姓名排队了。
虽然来到了观熊平台,但沿栏杆的好位置还是排满了人。徐扬在后排一边等待,一边踮起脚尖,从人群间隙看向布鲁克斯瀑布。这道不足两米的瀑布,就是三文鱼洄游产卵的最后一关。不时有三文鱼试图跃过瀑布,但多数尝试以失败告终。也许应该说是最后两关,因为瀑布上正有三四只熊均匀排开,遇到跃上瀑布的三文鱼,就一掌拍出,或一嘴咬下。但他们的努力,同样多半以失败告终。看身形和动作,他们多是还在学习捕鱼的青年熊。还有一只大熊,在他们身后,在吃鱼的间隙,抬头看着他们的动作。瀑布下游的河道四处,也散布着五六只大熊小熊,正在撕咬着三文鱼,或在水中搜索鱼的踪迹。
刚才那名穿橙色冲锋衣的男子,因为走在一行人前面,抢到了平台前排最后一个好位置。他注意到落单的徐扬,对他招招手,示意他接过自己的位置。
“反正我也在这里看了三天熊了。”橙衣男子摆摆手,让徐扬不必道谢,“而且我是来找大块头的,刚才已经遇见了。在这看一眼就知道,他今天也没来。”
“大块头?是刚才我们遇到的那只熊么?”徐扬有点奇怪。
“是啊,他往年要在这大吃三文鱼的。”橙衣男子指指瀑布上头的熊,“这是最好的捕猎位置,平时轮不到这些年轻熊。大块头以前不惜打架,也要霸占这黄金位置,就算是母熊的幼崽闯入,他都敢连带着幼崽和母熊一起袭击。128 号‘食草兽’,就是近处两只小熊后面的灰色母熊,就没少和大块头冲突。食草兽是个好样的,大多数熊不用打架,稍一对峙,就乖乖腾位置出来了。大块头今年是又老了一岁,可还健壮得很啊,怎么不仅让出了瀑布,连瀑布下游都不来了?”
橙衣男子抓抓下巴上的花白胡茬,眼神迷离地望向瀑布。
“今年有好几只熊的举动是有点奇怪,包括大块头。但是他们目前都还挺健康,我们就只能继续追踪了。别处的熊更怪,你听说昨天迪纳利国家公园有只熊主动去向消防员求助,及时扑灭了一场山火么?”一位监督游客的护林员,向橙衣男子搭话,也许他们过去两天已经认识了。
“真的?”橙衣男子饶有兴味地转过头来,“我这露营三天除了卡特迈的熊,什么也没关注,再说手机也没信号啊。”
“真的。也许是这个夏天太热,熊都受不了了吧。你能相信么,离北极圈两三百公里的费尔班克斯,已经连续一周最高气温超过 30 度了。”护林员阻止一位游客把相机伸出平台太远,继续和橙衣男子聊天。
“熊因为山火下山逃难,正好被消防员发现,这也说得通吧?”这个救火熊的故事听起来太过离奇,徐扬拍完一轮照片,忍不住插嘴。
“可是, 那头熊可是一路小跑了七公里,静静等在消防站的门口。消防员出来之后,还带他们走向起火的方向。这总不能说是‘正好’了吧?”护林员的反驳,让徐扬无言以对。接着,护林员对对讲机说了些什么,又很快收到回复。
“不止如此,迪纳利那边的同行们还在追踪。说有至少三家五只棕熊,正结成一队,离开栖息地,往安克雷奇方向来。”
徐扬不知如何应对,只能暗自记住回去一定要查查这几只熊的新闻,然后关注回眼前的熊。瀑布上游,离他们最近的青年熊,终于一掌拍住了一条三文鱼,引起人群一阵小小的欢呼。这只熊比大块头小了两圈,正在低头笨拙地撕咬鱼肉,第一口却咬到了坚硬的鱼头。
护林员示意徐扬和橙衣男子,平台外排起了队,观熊时限快到了。一旦平台开始排队,游客就只能在平台停留三十分钟,然后让位给等待者。徐扬收起相机,依依不舍地再看一遍瀑布与河流上下捕鱼的熊,这景象他看上一天也不厌倦。看了半个多小时,他也能稍稍认出熊与熊间的不同。有些熊毛色金黄,有些熊毛色黑褐,有些熊耳朵小巧,有些熊口鼻突出。倘若能天天看熊,他是不是就能像橙衣男子一样,轻易分辨出每一只呢?
不过,即使像他这样的外行,也能看得出异常。今年瀑布上下,尽是母熊带着小熊学习捕鱼技巧,以及失误连连的年轻熊,还有几只动作慢吞吞的老熊。护林员说,今年三文鱼种群的数量正常,所以瀑布依然是应对寒冬贴膘的黄金地点。那身强力壮的成年公熊们呢?他们是不屑于准时赴宴吗?徐扬一面对着瀑布的方向张望,一面踏上归途。
在游客中心吃过一餐午饭,离水上飞机起飞就只有一点时间了,徐扬选择在周围转转。在三文鱼洄游季,卡特迈到处都有熊可看。游客中心旁有一片湿地,这里是瀑布下游。河水在此注入纳克内克湖,也就是水上飞机停泊的大湖。在河水入湖处有一座长桥,也是看熊的好去处。站在桥上向下望,有三文鱼群在不懈地向瀑布游去。也有熊吃剩的鱼身被河水冲回这里。有一只老熊,喘着粗气,在桥下涉水吃着剩鱼,虽然不太体面,但毕竟得来不费力气。河滩上,成群的灰翅鸥也在啄食三文鱼残骸。被熊吃剩的三文鱼、在洄游产卵中力竭而亡的三文鱼,就这么成为鸟类、小动物与昆虫的食物,再化为肥料,滋养这片土地。远处河岸上,两只小熊在追逐打闹,还不时会站起来摔跤,身影在草丛中时隐时现。
徐扬望向河口,一条浅滩伸入大湖之中,后面是山峰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在阴天之下,仿佛一副黑白山水画。徐扬注视了一会风景,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正在沿浅滩向湖移动,居然是一头熊。徐扬用相机最长焦拍照,勉强可以看出熊鼻上的白色伤疤,是大块头。大块头一路走到湖边,一只熊爪已经浸入水中。他低头看了几分钟,似乎在思考,又伸长脖子,似乎在嗅着空气中的什么。接着,他就继续站在湖边,微微低着头,什么都不做,看起来有些孤独。
徐扬很想看看大块头在做些什么,也很想告诉橙衣男子大块头的动向,但他必须要去搭水上飞机了。徐扬向停机处走去,扭头一看,河滩上已经没有大块头的黑色身影。再仔细看,河中有水波扩散,一个小小的脑袋在水中沉浮,大块头已步入水中,向湖深处游去。
后来,徐扬才知道,这是大块头今年最后一次出现在卡特迈国家公园。
徐扬快步走向水上飞机,告诫自己不要跑起来。停机的河滩上,远远有一只熊,也许是接班大块头巡逻的同伴。但至少,徐扬可以顺利登机、起飞、转机,坐上返回安克雷奇的正常商业航班,一架平平无奇的波音 737,以此回到习以为常的人类文明中。飞机降落在安克雷奇机场,尚在滑行,机舱内就传来心急乘客解开安全带的咔哒声,与解除飞行模式后手机收到消息的提示音。徐扬默默感慨着人类的缺乏耐心,一边也解除飞行模式,想搜一家海鲜店吃晚餐。看了一天熊对三文鱼大快朵颐,他自己也想吃了。手机连上网络,一连串消息弹出,令手机几乎卡住。同事的微信消息、海洋所的群消息、合作者的邮件、13 通未接来电、洋流模型的数据异常警报。连续不断的提示音,一直响到飞机停止滑行,连邻座都不禁侧目。
发生什么事了?徐扬好不容易等到手机恢复响应。他快速点开几条消息,很快发现所有提醒,都是关于同一件事。
飞机停稳,前后左右的乘客纷纷起身去拿行李。徐扬呆坐在座位上,试图消化读到的事实。
综合数据源显示,全球温盐环流大幅减缓。按徐扬团队的模型,过去一个月的洋流减缓幅度,已经相当于未来五年的预测总额。
继续按这个趋势下去,五年之内,全球温盐环流就会彻底停转。人类文明史上的最大一场气候异变,即将随之而来。
凌晨两点,徐扬把汉堡包装纸揉成一团,投向酒店客房的垃圾桶。纸团歪得离谱,滚落在地上。不管了,徐扬再吸一口可乐,看回笔记本电脑屏幕。这是他下午六点半降落安克雷奇以来吃过的第一顿饭。三文鱼是顾不上吃了,至少还有麦当劳在二十四小时营业。送外卖的车大概烧汽油吧,他又给地球增添了一点碳排放。正如凌晨的不规律饮食,又给自己的身体系统增添了一点负担。此刻管不了这么多了。眼下的问题,不仅是要大幅更新两天后的会议内容,不仅是要抢在同行前把新发现写成论文,而是人与自然的脆弱平衡,终于倒下了崩塌的第一块骨牌。
屏幕上,是远在北京实验室的服务器,在又一轮的数据验证与参数调整后传回的结果。世界地图上,一条红蓝交织的复杂纽带,串联起全球五大洋,正在一刻不停地转动。只是在徐扬看来,这转动比往日有气无力许多。
小时候听到海洋,徐扬想起的是海浪。一波又一波的海浪拍击沙滩,不停歇地送上浪花,点缀海洋与陆地的边界。小学暑假时,他在海边堆了一下午沙堡,第二天清早再去看,城堡已被海浪抹去,全然不见。是妈妈耐心为哭泣不止的他讲解,海浪的规律涨落叫潮汐,由太阳、月球与地球的距离变化驱动。
中学历史课上,徐扬学到大航海时代,海上商人借助季风,在丝绸与香料的交易中累积巨富。西班牙无敌舰队面对英国海军几乎全军覆灭,帝国的骄傲与野心葬身大海。海洋之中,驱动帆船前行、推进海水涌动的,还能是什么?当然是风。
到了大学流体力学课上,徐扬才知道,驱动洋流的还有第三股力量——温度和盐度。海水的温度和盐度差异决定海水密度的不同,而密度的不同导致水的流动。潮起潮落当然澎湃,乘风破浪自然畅快,但从浅海到深海,由温度和盐度驱动的洋流无处不在。海水冷却、下降、上升、分散、合并、结冰、融化,构成一套串联起五大洋的复杂系统,这就是全球温盐环流。
在徐扬的屏幕上,红色的表层洋流与蓝色的深层洋流升降交替,如同人体的动脉和静脉。洋流也恰似血液,能为海洋输送养分——海洋生物死亡后沉入海底,分解成营养物质,被上升的洋流带到浅海,为浮游植物提供养分,支撑起整个海洋食物链。如果温盐环流停转,那么营养将全部被锁在深海。舟山渔场、纽芬兰渔场、秘鲁渔场……世界闻名的渔场们,都将荡然无存。
洋流停转的影响,将不只限于海洋。全球尺度下海水冷热交换的停止,将导致热带更热、寒带更冷,深海吸收二氧化碳与热量的能力下降。亚马逊雨林可能会因为缺少降雨而彻底崩溃,酷热的墨西哥湾会为北美大陆送去更多更强的飓风,全球甚至可能会步入数世纪的冰期。物种灭绝、全球饥荒,都只是冰期小小的见面礼罢了。
而这一切,在徐扬的模型里,都会在五年之内拉开序幕。人类排放的温室气体导致全球变暖,高温加速冰川融化,大量淡水冲击温度与盐度的动态平衡。现在,这条全球环流的纽带,最脆弱处只剩一丝连结。随着全球继续升温,纽带一触即断,也许是下个月,也许是明年。一旦纽带断裂,接下来的气候剧变就只是时间问题,人类只能选择以何种方式承受,但再也找不到停止键。
模型会错吗?徐扬回复完一条给国内同事的信息,向后仰倒在椅子上,苦笑起来。他希望如此,但他对自己的模型有信心。还是在大学流体力学课上,他踌躇满志,要发现全新的方程,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优雅而简明地描述大洋里每一滴水的去向。在加入海洋所,真正成为一名物理海洋学家之后,他才发现,描述全世界的洋流,是一项困难又琐碎的工作。温度、盐度、洋面差、潮汐、风、地球自转、淡水融水、人类碳足迹、全球气候系统……模型要纳入考量的因素太多。在南太平洋这样与一切大陆隔绝的地方,更是缺乏足够的实验数据,只能依靠一个个相距甚远的观测浮标上传的数据。简直就像是通过在北京采访一个人喜欢什么电影,来预测上海春节档的票房冠军。
但是,徐扬依然相信自己的模型。在前人的基础上,他的团队解决了一个又一个难题,导入了一项又一项数据,在全球当前的洋流模型里,他们模型的准确性不会掉出前两名。所以,对于三天后的会议,他不担心数据与结论,他担心观众的反应。没有人喜欢带来坏消息的信使。而洋流停转的后果又太广泛、太复杂,超出了他的专业领域、也超出了任何理论与模型的计算范围。带来一个坏消息,又说不清这个消息有多坏,谁会相信他呢?就算洋流还有最后一线生机,机会也会在政府与机构的推诿责难中荡然无存。飓风、山火、洪水、物种灭绝,人们早已察觉全球变暖的危害,温室气体减排的进度依然缓慢。徐扬不相信,仅靠洋流停转的预言,就能撬动人类行动的杠杆。毕竟,他只是一个物理海洋学家。一个最先知道轮船正直直驶向冰山,却什么都做不了的物理海洋学家。
不过,对于模型最新推演的结果,徐扬还有一处小小的不解。那就是阿拉斯加湾的温盐环流,运转得比模型预期稳定。如同行将堵塞的主动脉外,还有一条小小的毛细血管在卖力运转。于事无补,但看着抚慰人心。难道是周边的洋流卖了个面子,给坐镇安克雷奇的自己?怎么可能。徐扬摇摇头,再次苦笑。从模型的角度,这个小小的异常,如果能合理解释掉是最好。
凌晨三点整,全球海洋浮标上传了又一组卫星数据。徐扬把新数据喂进模型,再跑一遍,看看能不能抹平阿拉斯加湾的误差。模型牵涉参数众多,要跑上一会儿,徐扬突然想起在观熊平台上听说的传闻,打开搜索引擎,搜索起那五只离开迪纳利的熊来,权当是休息一会儿吧。十六小时前惬意看熊的时光和现在相比,简直恍若隔世。
从迪纳利南下的熊队,规模已经扩大到了九只大小棕熊。他们在两天时间里南下一百公里,再这么走下去,真的能来到安克雷奇。熊们长途跋涉,但过得还不错,有人拍到熊们在湍急的苏斯塔纳河里自在地顺流而下游了一会儿,还有一只小熊在妈妈的指导下漂亮地叼起一条三文鱼。记者在报道最后打趣,这几只乡下熊也许是来享受城市生活的。但他们迁徙的真实原因是什么呢?即使身处迪纳利的高山,这个夏天也太难熬了吗?没有人知道。阿拉斯加的动物保护人员,也只能持续关注着熊队的进展。
再看看“相关阅读”,今年阿拉斯加的熊搞出来的事还真不少。留在迪纳利国家公园,帮助消防员和护林员排除火险的志愿棕熊,从一只增加到了三只。卡特迈国家公园里,棕熊迫使水上飞机公司更改线路的事,也上了新闻。在安克雷奇以南的苏厄德海港,两只青年熊兄弟要么在航道出口上游泳,要么爬到港口里最大的游艇上晒太阳,让一众拥有私人游艇的富豪苦不堪言。不止是棕熊,他们的近亲黑熊,也一反常态,走出平常栖息的森林。他们在安克雷奇以东的几个著名冰川周围尤其活跃,要么堵塞了公路交通,要么徜徉在冰川观景台,半数以上的冰川游览团,现在都被迫暂时停业。延误、取消、退款,读到这些字眼时,徐扬浮现出一张张游客不耐烦的脸。但是,在这个连阿拉斯加都空前炎热的夏天,熊的异常举动,在大多数人看来,不过是有助消暑的慰藉。
电影《熊的故事》
休息太久了,徐扬切回到模型。看更新过的数据,阿拉斯加湾的洋流还是勉力维持在崩溃的临界点之上。这个夏天,极端高温导致的巨量冰川融水,应该对洋流运转造成巨大打击才是。算了,睡一觉明天再想,而且这个小细节也无关全局……徐扬揉揉酸痛的眼睛,正准备起身去洗把脸,关于熊的种种新闻不知怎么浮现在眼前,勾连起他脑海深处的海洋学知识,重叠于眼前的屏幕。
多场山火被及时扑灭,大量的烟尘免于进入大气和水;观光飞机改道,尾气排放和航迹云的分布也会随之改变;游艇出海和冰川观光的暂停,会降低冰川周围的人类活动频率。把棕熊和黑熊的每一项异常举动输入到模型,都会让洋流向继续运转一方微微倾斜。这真的只是巧合吗?熊真的只是因为酷暑而躁动不安吗?单项行为的影响微乎其微,但叠加在一起呢?也许还有人类未注意的部分呢?阿拉斯加湾洋流超乎预期的稳定,难道是熊努力的结果?
徐扬一口吸干杯子里的可乐,打起精神,点选阿拉斯加湾的局部洋流模型,努力把种种现象量化为数据输入。终于,各项处理完毕,晨光照进酒店房间,徐扬满怀期待地按下运行键。
“和您确认一下,您的报告幻灯片 ,用今天上午更新的版本,是吧?在昨天提交的发言稿基础上,您会做少量即兴发挥,是吧?此外,还请您在比较复杂的概念后面稍稍停一下,给我们的译员一点翻译时间,谢谢。”报告开始前五分钟,主持人干练地和徐扬确认完注意事项,走向会场两侧的同声传译员隔间。徐扬呆滞地目送她银灰色套装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大厅嘈杂的人群间。
徐扬扯扯自己的衬衫,希望不要显得太皱。他后悔没带西装外套,这和说好的不一样。这次在安克雷奇的海洋学论坛,本来只是为今年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预热的前哨活动。然而洋流濒临停转的判断,受到的关注远超他的预期。这个夏天,也炎热得非比寻常。七月还剩一周,就几乎提前锁定“史上最热七月”的头衔。干旱、山火、洪涝、风暴,极端天候也层出不穷。所以,自他们小小的海洋学论坛开幕起,各国的气候特使、环境部长、甚至国家元首就陆续抵达。徐扬的报告被安排在论坛第三天,从第四天起,气候大会的部分议程,包括旧协定的未履行处与新公约的框架,就将提前开始讨论。
洋流停转被视作气候变化的重要节点。徐扬的报告受到了大量关注,因而被挪到了主会场举行。参会者人数远超预期,主办方移除了主会场和分会场间的隔断、重新排布了座椅、设置了同声传译。拓宽后可以容纳三千名参会者的主会场,现在几乎满座。放眼观众席,徐扬看不到熟悉的海洋学同行,只看到西装革履与五颜六色的 VIP 牌子。他从未在三千人前做过报告,现在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洋流依然危在旦夕,但现在至少有人听他呼喊。那么,他又当如何呼喊呢?
主持人开始念开场白。徐扬听着自己相比前排大人物们分量轻如鸿毛的头衔。开场白念完,徐扬马上开口,他只有四十五分钟的时间。
“非常感谢大家的到来。今天报告的第一部分,我将用十五分钟,简单介绍我们团队的洋流模型,和模型基于最新数据得到的结论——全球温盐洋流流速在过去一个月大幅放缓。按此速率,全球温盐洋流将在四到七年后彻底停转。而这,将造成远超海洋学层面的全球生态灾难。考虑到人类活动对洋流影响的滞后性,要想采取行动,保护洋流最低限度的循环,我们推测的行动窗口,不是七年,也不是四年,而是十二个月。”
十五分钟转瞬即逝,徐扬播放完第一部分最后一张幻灯片。报告的理论部分到此为止。他自认为讲得还行,但挑战刚刚开始。
“我们非常理解,今天不是每位观众都有海洋物理学背景。请大家放心,报告剩下的部分,不会有更复杂的洋流知识。让我们短暂回到之前这张全球温盐环流流速图,数据来自阿拉斯加今早五点,这几乎就是温盐环流的现状了。请看阿拉斯加湾,这是北太平洋唯一一处洋流减速低于预期的区域。依然流速减慢,依然不容乐观,但比其他区域好些。我刚才也提到过,温盐洋流减缓的重要原因,就是因为全球变暖导致的冰川加速消融。大量淡水入海,同时影响了海水的温度和盐度,几乎将温盐循环拦腰折断。那么,毗邻大量冰川的阿拉斯加湾,为何能暂且独善其身呢?”
徐扬环视全场,有意暂停片刻。
“结合近期的棕熊与黑熊活动情况,虽然这听上去匪夷所思,但我们还是认为,是熊,在努力保护阿拉斯加湾的洋流循环。”
观众反应平平,也许是还没理解他的意思。徐扬不做更多解释,切到下一页幻灯片,是迪纳利的志愿救火熊。过去两天,在公园以北,又有两只棕熊和一只黑熊引导人类发现火情,及时灭火。阿拉斯加北部的森林,有望安全度过极端高温。这对温盐环流的运转有着积极影响。下一页,是卡特迈及安克雷奇周边的棕熊影响飞机起降的报道,和飞机航迹云与碳排放对洋流影响的简要估算。人群的议论声逐渐在会场中回响起来。下一页,棕熊在游艇上午睡,黑熊在冰川观景台摔跤,游客活动大幅减少对冰川的保护影响很小,但是并非为零。下一页,从迪纳利向安克雷奇行进的熊队兵分两路,一路仍在前进,一路在市郊的富人区徘徊。棕熊幼崽在豪宅游泳池里学习游泳,母熊试图用熊爪拍动开到十八摄氏度的冷气开关。下一页,昨天的新闻,三只北极熊出现在维洛油田的工地与工人对峙。这个刚开工一年的油田毗邻北冰洋,因为对生态的潜在负面影响而一直饱受争议。下一页, 是熊种种举动的汇总。是时候做总结陈词了。
“以上,只是最近一周新闻报道里,出现的熊类异常举动的汇总。我们团队正在与动物学家合作,以获取更全面的野生动物异常活动数据。必须承认,我们无法在第一时间了解全部情况,我们也无法定量分析熊的每一项举动对洋流流速造成的影响。但是,定性来看,以上熊的每一项行动,会促进还是抑制局部地区的变暖?抑制。会减弱还是维持洋流流速?维持。而且,阿拉斯加熊类的行动之迅速、选择之巧妙、分工之明确,都已经远远超出我们对熊类智慧的认知、甚至超过了我们人类对这场气候危机的应对水平。以下只是我个人的一己之见,但我认为,在这场由我们人类自己造成、又无法独立解决的气候危机面前,熊的异常行为,是自然给我们的最后一次启示和援助。人类应该立即抓住这次机会,竭尽全力减少温室气体排放、遏制全球变暖、保护洋流、保护自己。”
“这就是我报告的全部内容。大家有什么问题么?我们还有十分钟时间。”徐扬松开不由得紧握的拳头,手心满是汗水。最后一段也许说得太快了,不少人还在听着耳机里的翻译。议论声又一次逐渐扩散,在会场上空有些恼人地回响。一只只手举了起来,如一片疾速生长的森林。徐扬没看清是谁,请视野里举起的第一只手发言。主办方以惊人的效率,在人群中传递着麦克风。
一位新加坡环境局代表询问,洋流停转是否会影响海运线路、增加船只能耗。徐扬回答说线路和能耗,主要取决于风。风驱动的表层海水,流速往往大于温盐环流。但是,如果深海对二氧化碳和热量吸收能力下降,全球变暖加剧,那巨浪、风暴、暴雨等极端天气,会对船只航行造成影响。而如果洋流的冷热交换中止,北半球迅速降温,那许多不冻港将会封冻,进而导致重划航线。
又一名世界自然基金会的海洋保护官员提问,是否有其它动物、或者阿拉斯加以外的熊,出现了类似的异常行为?徐扬说据他所知,只有熊,只有阿拉斯加的熊,有如此目标明确的行动。他正在和动物学研究团队合作,分析阿拉斯加熊与其他动物的行为模式。全球的动物工作者们,也在密切关注各地动物的动态。如果有任何发现,一定会应用到未来的洋流保护与温室气体减排中。但是洋流减速是人类造就的问题,到头来还是要靠人类自己解决。
徐扬尽量隐蔽地咽了口口水。他最愿意回答的是关于他洋流模型的技术性问题,可是不出所料,人们的关注点完全不在这上面。幸好,大部分观众都似乎接受了他对洋流、对熊的判断。他不想把温盐洋流停转等同于世界立即毁灭,他也不想勾勒一幅现在立即行动起来就一定能胜利的辉煌图景。他是科学家,他只相信明确可证的东西。但是,他也相信,仅仅依靠眼前的实证,观众也应该明白,人类自救刻不容缓。
然而徐扬也看到,台下不乏不悦甚至不屑的脸庞。一方面,自己的理论确实还不完善。一方面,主办方也提前和他沟通过,来讨论气候议程的新观众们,基本都是带着各自的立场与利益而来。今天的海洋学部分结束,明天的气候讨论一开始,这里就将变成唇枪舌剑的战场。即使是今天的学术报告部分,也势必会有人试图将之劫持为战场前线。比如,前排一位西装笔挺但一脸不快的长脸男人,就在不耐烦地晃动着高高举起的手。徐扬请他提问。主持人快步走上前去递麦克风,同时快速一瞥,以眼神警告徐扬,徐扬只是微微向她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目前还不能说服所有人。所以他希望能倚仗明显而严峻的事实,至少说服一条反对意见。
长脸男子自我介绍,他是美国德州参议员詹姆斯·霍利,国会参议院环境委员会成员。
“请问徐博士,你既没有气候学学位,也没有动物学学位,对吧?”
“对的,我的专业背景是物理海洋学。但是,温盐环流与气候的相互影响,一直是我们领域的热点话题。对于近期熊的行动,我们团队也在和阿拉斯加的野生动物学家……”
“好了,好了,不是说要行动迅速么,”霍利打断徐扬的话,然后讽刺地一笑,“回到你擅长的物理……物理海洋学领域,你在洋流对航运影响的预测里,既提到了全球变暖加剧,又提到了港口封冻,不是吗?”
“是的。”自己居然能如此耐心地等对方图穷匕见,徐扬对此都感到惊讶。
“一冷一热,你就不觉得其中有矛盾之处么?”
“冷热有先后。温盐洋流减缓后,海洋吸热能力下降,导致全球变暖加剧,从而导致洋流彻底停转,全球冷处更冷,热处更热。如果不采取行动,这是我们预测中最有可能的情况。”
“你说‘最有可能’,那也就是说,你也不完全确定洋流停转后,未来五年会如何,十年会如何了?我们要是乐观一点,如果全球进入冰期,那我们现在天天操心的全球变暖,岂不是就一笔勾销了?”霍利的发言引来愈发响亮的嘘声,但他似乎早已习惯。
“地球气候系统太过复杂,对于今后会发生什么,我们只能尽力预测。如果地球进入冰期……”
“谢谢你,徐博士。对于这种不确定的未来,我们为什么要在乎?”霍利再次打断徐扬的话,在嘘声中夸张地摊开双手,“我们得克萨斯州,不会被海水淹没,不会被冰雪封锁。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关闭自己的油井,停止开采自己的天然气?我们为什么要支付全世界最高的联合国会费,来保护其他国家的环境?不能适应夏天而惊慌失措的区区几只熊,我们为什么要在乎?等你百分百确定了你的理论,等你完全搞懂了你的熊朋友,我们再来谈行动如何?”霍利眼神中的嘲弄巧妙地转为挑衅。他说完这一席话,嘘声继续,但其中也夹杂了些许赞同声。霍利朝赞同的方向潇洒地挥了挥手,然后继续注视着徐扬。
徐扬正想回应,看到第一排的工作人员举牌向他示意,报告还有两分钟结束。他忍不住顿了一下,思绪突然飘到打完一架只需要写检查的初中时光。要是凡事都能打一架解决就好了,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开口。
“除非亲眼目睹,否则我们无法百分百清楚,洋流停转后会发生什么,地球的生态系统就是这么复杂。面对这场后果莫测的危机,我想只有一方可以不在乎。不是霍利参议员你,而是地球。洋流停转,冰期到来,已经在一万三千年前的新仙女木时期发生过了。地球在乎么?也许并不。科学家们在全球搜证,才找到这个时期存在的细微痕迹。地球上的生物在乎么?我猜是的。毕竟灭绝了几个文明,还灭绝了一批像猛犸象这样的史前巨兽。回到我们眼前的局面,实话说,洋流就算停转,有朝一日很可能会复转。逐渐升高的气温,也终有一日会下降。但那会是什么时候?也许是两百年以后。也许是一千年以后。你的得克萨斯州,在那之前会发生什么?一旦温度交换中断,在海洋学上,墨西哥湾的水跟沸腾没什么两样。你的得州,能否经得起比现在还猛烈数倍的飓风席卷、海水倒灌?华盛顿以北都可能遭遇四个月以上的冰封,中美洲可能遭遇干旱,你们的主要作物玉米对升温最为敏感,你的得州,能否继续喂饱自己的人民?能否承载两方避难的民众?
况且现在,我想地球在乎,至少熊在乎。只要你见过熊,只要你见过在山火或饥饿中逃难的野生动物,只要你发挥作为人作为生物的本能,你就应该明白,熊现在有了智慧,熊在试图做些什么。拯救洋流,拯救我们自己,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又难得有熊向我们伸出援手。值此关头,你又有什么资格,选择不在乎?”
接下来的一切,在徐扬脑海中就像是慢动作。他看到工作人员举牌,示意报告时间已尽。他看到主持人准备拿过霍利的麦克风,推进会议流程。他看到霍利握紧麦克风,正要出言反驳。他听到背后的主会场大门砰的一下被撞开,沉重的脚步声与慌乱的人声,在逐渐嘈杂起来的三千人会场里,都显得清清楚楚。
一队熊,排成一列,缓步走进会场。全副武装、手握步枪的特警,在门外不知所措地望着。徐扬理解他的失职,没人见过这般景象。这一列熊,年龄、家族甚至物种都不同,断然没有整齐行进的理由。为首的大熊,皮毛几近黑色,鼻子上一道歪斜伤疤令人注目。
是大块头。徐扬吃了一惊,自己要坐两小时飞机的距离,他四天时间就走完了?
大块头身后,是来自迪纳利熊队、继续前进的那四只熊,两只母熊和各自的小熊。有只小熊在地毯上低头嗅嗅,但被殿后的母熊用头一拱,就乖乖继续前行了。
殿后的母熊之后,是两只黑熊,俨然是近日在安克雷奇东部兴风作浪的种群代表。他们的体型要比自己的棕熊表亲小了不少,此时却全无不安,淡定地跟在母熊身后。在黑熊后面的,竟是世界上最大的熊类、也是世界上最大的食肉物种——北极熊。
徐扬顾不上恐惧,只是在自己脑中一连串的疑惑里再加上无足轻重的一条:北极熊怎么这么快地来到了安克雷奇?但看看门外和特警并排,穿着“安克雷奇动物园”制服、拿着麻醉枪,露出同样不知所措神情的男人,徐扬知道了答案。
棕熊、黑熊、北极熊,在徐扬背后一字排开。熊身后的大屏幕上,还在放着幻灯片,内容还停在熊异常举动汇总的那一页,而当事熊就在幻灯片前。此刻,徐扬的双腿不住发抖,可他又有点想笑出声。有些熊还在静静站着,有些熊坐下,或者说趴下了。他们似乎在等待。门外的安保人员不知所措,会场里观众鸦雀无声,霍利议员悄悄坐下了。徐扬想,作为主讲人,也许他得说点什么。
“以上,就是我报告的全部内容。而身后,就是我所谓的熊朋友了。也许他们来,是想分享点什么。我还不了解他们,但我希望是他们是我们的朋友,而我们,也急需他们的帮助。”
零零星星的掌声响起,接着整个会场都小心翼翼地鼓起了掌,然后掌声愈发响亮。这掌声是鼓给谁的呢?徐扬不知道。也许是给自己的报告,也许是对熊的欢迎。他其实也害怕这些行动莫名还突破了会场安保的庞然大物。他知道,哪怕在熊最放松最没有攻击性的卡特迈,人也要离熊至少五十米,现在他离熊也许只有两米,或者三米。他其实早就应该让出讲台,目送熊去他们想去的任何地方。但此刻,尽管他身子几乎僵住,尽管他双腿发抖,尽管他不敢回头,但他本能地感受到,熊只是想站在他身后,只是想支持他的报告,只是想和他一起保护洋流。尽管他没那么了解熊,但他选择相信,而且热烈地希望自己能够相信。不知不觉地,在掌声之中,徐扬热泪盈眶。
“徐博士,可以请您再讲一遍安克雷奇论坛上发生的事吗?” 美国加州文图拉海岸边,凯特·桑切斯博士身穿连体涉水服,手带防水手套,两眼放光。同样装扮的徐扬招架不住,边答应着边错开视线,注视海面。对面这位海洋哺乳动物学界的新星,对于一切动物甚至一切事物都有着旺盛的好奇心。徐扬想,和她相比,只对物理模型和熊感兴趣的自己,真的很难算是海洋学同行。
不过,他们现在是合作伙伴,而且他们现在也在等待,不妨把桑切斯想听的细节再讲一遍。
反正,徐扬能讲的也不多。五个月前,徐扬在安克雷奇做报告陈词时,他真的以为熊会想接着讲点什么,甚至从哪掏出一份保护洋流的计划,人类照做即可。徐扬以为,熊至少会尝试和人类沟通。可是熊就静静坐在会议发言台后方,比陷入混乱的观众和工作人员都遵守会议流程。在主办方、安保和下一位主讲人的沟通后,下一场报告正常进行,只是主讲人身后坐着熊,熊又被持麻醉枪的安保人员与不断闻讯赶来的记者包围。熊本应不喜欢如此喧哗的环境,熊也本应聪明得足以认出人类武器,但他们似乎坦然忍受。
下一场报告,也是原计划里主场地今天最后一场报告,是关于海水酸化与温盐变化对深海鱼类的影响。报告主题其实和徐扬的研究有不少交集,但他的注意力,几乎都放在了主讲人身后的熊身上。迪纳利的棕熊与安克雷奇的黑熊,平常的食谱里很少有鱼,他们只是耐着性子在等待。北极熊一开始看起来有些坐立不安,直到工作人员抱过来两个冰镇饮料用的冰桶,她才小心翼翼地把两个前爪泡进桶中的冰水,然后看起来自在了许多。
只有大块头,似乎认认真真听到了最后。看到幻灯片放到三文鱼图片时,他甚至咽了咽口水,不过这也许只是徐扬的错觉。徐扬对判断熊的体型并不专业,但在他眼中,大块头四天不见,似乎是瘦了。他的深褐毛发有些潮湿蓬乱,还挂着几片树叶。徐扬猜测,他这四天一定是不停歇地穿丛林、涉海湾,才得以及时赶来。大块头似乎没有认出徐扬,那么他们在此重逢,也许只是巧合?熊近来的不辞辛苦,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他们没有帮助人的义务,也许只是为了确保自己的栖息地和食物?徐扬胡思乱想着,直到报告最后。
今天会议的全部日程结束。人们本来应该交换名片、互相寒暄、一起喝杯鸡尾酒,现在却不知所措。谁的晚宴名单里,都没包括棕熊、黑熊或者北极熊。迪纳利熊队里的小熊似乎饿了,他们在往会场外走,人群里有谁在喊,他们正在紧急采购浆果和鱼送来;黑熊找了一间空着的小会议室睡下了;北极熊在听饲养员的劝说,要她回有空调的动物园过夜;大块头也在往会场外走,他不时回头看一眼人群,似乎等着人类跟上来。每一组熊的背后,都有人在观察、戒备、等待。徐扬毫不犹豫地跟上大块头。
跟着大块头,徐扬再次意识到,原来熊走得这么快。他要迈开步子、几乎小跑才能跟上。大块头可能头一次意识到,原来人走得这么慢。每到一个路口,他都要回头看看。大块头过马路的时候,不会看红绿灯,也可能只是不在意。车在十字路口急刹停下,司机瞪大眼睛看着熊在自己面前过马路。街上有人在遛狗,狗对着大块头大声叫起来。还有两个小孩子,看到路口突然出现的大熊,笑着叫着跑开。徐扬大喊让他们停下,遇到熊第一不要做的就是奔跑。但是,对这一切,大块头似乎都无动于衷。他们走过第三个路口,警察反应过来,封锁了前方的街区。就这样,大块头毫不受阻地穿城而过,一群西装革履的人紧随其后。
大块头的终点并不远。他走出安克雷奇会展中心后一路西行,不到一公里,就到了安克雷奇市区尽头的水边。这里是科尼克湾,阿拉斯加湾的一个小分支。大块头毫不费力地穿过道路尽头的森林,走下岸边的斜坡,站进浅浅的水中。徐扬勉强跟上,身后的队伍也拉长成一线。大块头伸长脖子,在闻,或者在感受,如同徐扬在卡特迈见到的那样。他回头看看人群,然后后腿着地站了起来,看向人群后更远的地方。然后再看人,再站起来,再看远方。
“那是太平洋的方向!”徐扬脱口而出。
大块头再往前走几步,水没过了他的脚面。水流有些湍急。考虑到科尼克湾的宽度,水流量相当可观。徐扬知道,在这个炎炎夏日,安克雷奇周围的冰川融水,正在一刻不停地通过此处注入阿拉斯加湾,冲击着温盐环流的平衡。大块头看着眼前的水,发出一声叹气与咆哮混合的轰隆声,人群为之一震。接着,他伸出一只敦实的熊掌,似乎想要截住流水。大块头侧过身子,回头看看人群,再转过头,逆着水流的方向拨水,再回头看看人群。
徐扬觉得自己懂了。他不顾穿着皮鞋长裤,也向前步入水中。对于大块头来讲不值一提的浅水,却已经能没到徐扬的小腿。他学着大块头的模样,伸出一只手试图阻断流水,然后再逆着水流的方向拨动。
他转头,头一次和大块头对上视线。大块头耳朵向前转动,微微点了点头,接着不再拨水,就此在水中站立不动。
徐扬也对大块头点点头,然后背对着他,缓步走回河岸。他知道这构不成科学实证,但他也得到足够信息,让他肯定,熊将与人联手,保护洋流。
对接下来的发展,徐扬就没有太多的独家见闻了。他在海洋学论坛又停留了两天,接受了几个采访,把自己关于熊与洋流的假说写了一篇综述,希望能引发全世界的更多后续研究与行动。后续各国政要的闭门会议,他自然无缘参加,而且他也要和阿拉斯加本地的动物学团队一起,完善自己的研究。五个月前《安克雷奇备忘录》和上个月《巴库协定》的签署,徐扬和绝大多数人一样,也是在头条新闻上看到的。两个协议的主旨一致,承认全球温室气体前排进展滞后、承认全球温盐环流状况危急、明确各国要尽力完成甚至提前完成原定的 2030 年减排目标、明确未来五年的清洁能源建设与环保项目,将不以国家和机构利益为导向,而以最有效地缓解气候危机为目标。
伴随《巴库协定》的,是成员国对能源、交通、农林、畜牧、住宅等多个领域的减排行动计划,和全球超过一万亿美元的无国界投资承诺。
当然,促成协定的,不只是洋流危机。在巴库气候峰会开幕前,人类经历了有记载以来最热的七月和八月。酷热、干旱、暴雨、超强台风和飓风、海平面上涨、饥荒、野生动物数量和植被面积锐减,每个国家遭受的自然灾害不同,但灾害的烈度和损失都屡创新高。
如果说这还不能让人类痛下决心,那熊在全球展开的行动,是又一次强有力的督促。在中国,亚洲黑熊在技术落后的火电厂门前驻足,等到研究员运来更清洁的煤氨混合燃料,才前往下一座需要改进的电厂。北冰洋边缘,北极熊乘着一大块浮冰顺流南下,偶尔以熊掌击水。两个月后,熊与冰随着暖流穿过渤海海峡,飘入渤海,逗留在因高温而藻类增生的海域,指引渔民在此放流鱼苗,恢复生态。在浮冰融化沉没的前一秒,北极熊优雅地爬上渔船,没有沾湿一根毛发。在南美,眼镜熊离开了栖息的安第斯山脉,动物园里的棕熊与黑熊也拍开笼门,加入队伍。他们深入雨林,制止过度砍伐。他们翻越牧场的围栏,把牛群赶到牧场一角,用熊爪拨弄草料,对配方表示不满。牛群在消化草料时排出的甲烷,是温室效应最强的气体之一。在美国,在徐扬刚刚参观过的洛杉矶,熊在 405 号高速上奔跑,轻而易举地就瘫痪了这条早就拥堵不堪的交通动脉,让严重依赖私家车的洛杉矶开始重新审视市政规划,推广步行、骑行与公共交通。
预计五万人参加的巴库气候峰会,为了减少旅行排放,几乎全部转为线上举行,只有几百名政要到现场出席签署仪式。峰会倒是邀请了见证《安克雷奇备忘录》签署的熊们,但他们这次无动于衷。阿塞拜疆附近的棕熊,不知怎的知晓了峰会的消息,准时出席。比起往届会议一直要持续到最后几小时的逐条谈判,今年的巴库峰会协议签订算得上顺利。会议提前一天公布协定、宣告闭幕,以争取早一天开始行动。闭幕式上,各国代表在协定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但不知应该给熊一个怎样的落款。熊算是一个政治实体吗?阿塞拜疆棕熊又能代表世界上所有的熊吗?代表们犹豫不决地、一页一页地把协定翻给熊浏览,翻到签名页,棕熊伸爪缓缓一拍,在整页纸上留下了一记深深的凹陷。就这样,《巴库协定》上虽然没留下熊的名字,但是有熊掌印的扫描版,成了流传后世的官方文件。
一切并非一帆风顺。熊的行动刚开始,就已经有牺牲。在阿联酋,三只黑熊在豪宅草坪上徘徊,房主以担心家人安危为由,开枪射杀其中一只。另外两只黑熊听到枪声没有逃跑,而是冲到房主面前,一掌把猎枪拍落。以熊而言,这一掌算是尽量轻柔,房主只断了两根指骨。随后,这两只熊就坐在猎枪上静静等待,直到警察和兽医接连到来,才执意和死去同伴的尸体,挤在一辆卡车里,前往兽医院。两天后,当地政府为死去的黑熊举行了小小的葬礼。在参加葬礼后,两只熊又回到豪宅草坪,静静守候在二十四小时恒温泳池和草坪灌溉喷头前,直到仆人关闭净水系统和灌溉喷头才离开。
世界各地,发生了多起人类用武器攻击熊的类似事件,出于惊慌、出于恐惧、出于傲慢。所有事件牵涉的熊,都保持了出奇的淡定。他们或者迅速地解除人类的武装,或者立刻转身寻求其他同类和人的介入。面对人类的敌意与威慑,熊没有回以咆哮或惊慌。只有在告别死去的同伴时,他们偶尔流露出一丝粗犷的悲伤。动物学家为他们戴上定位颈圈,他们也默然配合。熊的容忍,与各国很快出台的保护法案,让最后一批对熊报以敌意的人类,也不得不放下猎枪。
还有一些问题,是人与人之间的。北半球的冬天已经到了。在欧盟,冬季能源需求增长,还需要部分使用化石燃料。但各国对如何分配使用额度,一直没有敲定最后的细节。从国家元首到论坛网民,都在要求考虑自己国家的特殊情况,多分到一点配额。安克雷奇的彻骨寒风中,数百名维洛油田的员工伫立抗议。几个月前定下的停工补助金额,面对现在上涨的绿色日用品和清洁电力价格,已经显得捉襟见肘。一座座风车在全球竖起,不断旋转的叶片带来更多清洁电力,也切割出殊异悲喜。碳排放的骤然降低,势必要给人们带来程度不等的困难。每天浏览新闻,看到一起起对峙,代入双方的视角,徐扬都能找到他们各自无法退让的理由。每当这时,他只能告诫自己不要多想,专注属于自己的工作。
徐扬和桑切斯今天在文图拉海边一等就是几小时,也是因为熊的召唤。一只加州本地的黑熊和他们一起,耐心在海边等待。徐扬和桑切斯聊了太久,他喝了口水,润润干燥的喉咙,思绪短暂放空。熊科熊属的棕熊、北极熊、黑熊,眼镜熊属的眼镜熊,陆地上行为异常的动物,似乎只有这四种。大熊猫们还在动物园里优哉游哉地啃着竹子,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遗憾。徐扬幻想着自己和大熊猫一起调查洋流的样子,是大熊猫能进一步帮助宣传减排呢,还是自己会忍不住去摸上一把呢……
“来了!”桑切斯的喊声,让徐扬收回幻想中向大熊猫伸出去的手。她的眼神真好,在她之后,黑熊才长叫一声。接着,徐扬也看见了,海浪中透出点点白色,再仔细看,可以勉强分辨出每一点白后面的灰色流线型身躯。
是柯氏喙鲸。遍布全世界海洋,又为人类所知甚少。人类对它们的了解,几乎仅限于对搁浅个例的研究。然而有黑熊的引路,过去一个月,他们已经见过柯氏喙鲸三次了。每一次,柯氏喙鲸都会安静地停在浅滩,待人类完成调查、帮它们扭转身子后,安然游向深海。完全没有重演曾经同类因为迷航而一次又一次搁浅在沙滩,最终体力耗尽而亡的惨案。
这一次游到海滩的柯氏喙鲸有十二只,是一个大家庭。桑切斯和她的助手们,正利索地为每一只鲸贴上表面坑坑洼洼的传感器。传感器以藤壶为灵感开发,可以检测坐标、水温、水压、温度和盐度信号。柯氏喙鲸之所以神秘,部分原因是它们能潜水深达三千米,这是人类已知的鲸类潜水最深纪录。如果能在他们身上安装传感器,那无论是对鲸类还是对洋流研究,都大有益处。
桑切斯团队此前尝试了数次,安装都不太顺利。有时柯氏喙鲸感到不适,将传感器甩脱。有时深海的水压让传感器失灵。但每隔不久,黑熊就会把她们带到海边,随后半天之内,柯氏喙鲸准能现身,给她们再试一次的珍贵机会。不知道是黑熊掌握了鲸的出没规律,还是鲸也有了智慧,默默在海中配合着人类。
“希望这次能顺利。”桑切斯和助手完成了安装和测量,六人一组,尽量轻柔地帮助七米长的鲸在水中转身。徐扬也来帮忙。柯氏喙鲸们似乎很放松,在水中不费什么力气,就能转动它们庞大的身躯。徐扬随口问了几个鲸类研究的问题,桑切斯答完一个,突然惊讶地一顿,“徐博士,你也开始好奇我的研究了嘛?”她棕色的面庞上笑容灿烂。
徐扬笑了笑,没想好怎么回答。半年前,他万万想不到,会有一个叫做柯氏喙鲸的物种,帮他拼上全球洋流数据采集的倒数第二块拼图。正如他之前也万万没有想到,此时全球有无数的人、熊与生物,正从如此多的角度,努力拯救洋流。洋流与气候互相影响,学科间的界限早已模糊。和洋流相关的、不相关的知识,他都想研究更多。
“谢了,煤球!”桑切斯对黑熊夸张地挥手。黑熊回以一声短吼,转身离去。共事了一个月,徐扬也没能劝桑切斯改掉对黑熊的称呼。这称呼不仅听起来太像宠物,而且也太不环保,喊出来常引得路人侧目。桑切斯一边回答完徐扬剩下的问题,一边等徐扬依然有些笨拙地脱下涉水服。
“那么,徐博士,我们保持联系。下一站,你会去哪儿,要回家了吗?”桑切斯和徐扬挥手道别。
“不,还不是时候。我要去南太平洋,有另一只熊在等我。”
徐扬露出衷心的笑容。
“扬!你的洋流今天怎么样!”里基·阿瑞基在塔吊上向徐扬大喊。
“能看见岛,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徐扬喊回去。今天天气晴朗、风浪平稳,确实算得上好天气。徐扬在平台基层上,都可以看到北方的奥克兰岛。里基坐在更高的塔吊操作间里,想必能看得更远。
他们所在的,是一座半潜式实验平台。海洋学家徐扬、平台工程师里基,还有其他三十余名气候学家、鸟类学家、技术工人和渔夫,就生活在这平台之上。平台漂浮在奥克兰岛以南五十公里,除去南极大陆,全球绝少有陆地比他们更南。奥克兰岛是个无人岛。最近有人烟处,还要再从奥克兰岛再往北数四百五十公里,才是新西兰南岛。平台的日常给养,就仰仗每月一班从南岛启航的货船运来。
平台虽然地处偏远,但大家士气高涨。每工作一个月,工作人员都可以选择坐船回到陆地休息一个月,缓解海上累积的压力。但人们都喜欢坚持两三个月,甚至直到规章允许的最大连续生活时间六个月,才依依不舍地上船。一个原因,是在平台上,他们反而能比在陆地上更能轻易地实现零碳生活。平台底座呈“回”字形,外圈正方形边框的四角,是四座超过一百米高的多能互补发电塔。发电塔水面以上是海上风车,浮于水面的是波浪能发电筏,水面以下是洋流能发电涡轮,海底是以海水散热、由平台供电、经电缆连接全球的数据中心。内圈的作业生活区顶部铺满了太阳能板。风能、波浪能、洋流能和太阳能,四种可再生能源加上蓄电系统,远比单一能源发电稳定,让实验平台已经不间断运行超过一年。在发电高峰期,平台还能电解水生产液态氢,副产物氧气打入平台边的养殖鱼场。运送给养的货船,就是由平台供给的氢能驱动的。
受益与国际合作与绿色能源补贴,平台的各个模块一再升级。人们舍不得去休息的另外一个原因,是稍一离开,就有可能错过哪个令人振奋的新进展。波浪能、潮流能、海底数据中心、电解氢,都是五年前就有试点的技术。但没有熊促成的资金投入与科学交流,试点不会如此迅速地普及应用。现有的技术,尚不足以将人类的温室气体排放量降为零。人们期待,在这一轮的科研热潮中诞生的新技术,能将这个目标逐步实现。
除去上岸休息的时间,徐扬在这平台一连待了五年。他亲眼目睹这个因石油需求锐减而停产的海上钻井平台,一步步被改造成现在的模样。也是五年前,里基还是个因钻井平台停工而不知所措的维修工。他总念叨着要和徐扬读个海洋学学位,可现在他又舍不得走了。在里基对徐扬的喊话里,平台就定格成了“我的平台”,洋流就永远是“你的洋流”。
当然,能看见岛,和曾经能看到熊,也是艰苦海上生活的莫大的慰藉。
是大块头带徐扬到平台上来的。《巴库协议》签署后,大块头没有冬眠,而是搭上一班南下的货船。在倒了两班船之后,他找到了这个刚刚停产的平台。又一次,大块头用熊爪拂过洋流、用鼻子嗅探空气,就判断出要去的方向。徐扬在最后一班船启航前赶上了大块头,欣然加入这场新的探险。
一开始,拖船拖着平台到了南太平洋,地球上离陆地最远的地方,也是全球洋流数据最缺乏的地方。他们在远离陆地一千公里的地方待了一年,布设更多的观测浮标,在鱼群身上安装最新的追踪器,通过卫星网络,将收集的数据共享给全世界的洋流学家。接着,他们在南太平洋与南冰洋的交界处待了两年,在平台之下,是他们要观测的南极绕极流。强劲而寒冷的海水环绕南极洲流动,既串联起全球洋流,又隔绝温暖的海水让南极保持冰封。在最偏远也最广袤的南太平洋,徐扬和大块头一起,补上了全球洋流数据的最后一块拼图。
最近两年,他们的平台才被拖到新西兰以南,在继续观测洋流的同时,测试可再生能源的自给自足。这里的条件可比南太平洋中心的孤寂与南冰洋的巨浪好多了。天气好的时候,大块头甚至会趴在特制的巨大救生圈上,随洋流慢悠悠飘上好几个小时,再游到养殖场的网箱旁,两爪搭在围栏上静静等待,直到渔夫把三文鱼和扇贝扔给他。
当然,数据不是全部。徐扬和同事们现在做到的,只不过是捕捉洋流的脉动,然后揣测下一秒的节拍。五年来,温盐环流的流速还在减慢,但减慢幅度已经大为放缓。这部分归功于人类在环保领域前所未有的通力合作。比起五年前,全球的温室气体排放量下降了百分之三十。还不够,但已经是个了不起的成就。
直到具体参与了多个减排课题,徐扬才知道,现代文明的一举一动,都会释放出温室气体。哪怕新建零排放的清洁能源发电厂,也要小心计算利害。因为建造电厂的水泥与塑料,运输材料的轮船和卡车,都会导致温室气体的排放,从而加剧全球变暖。就连为小小一座风车,平整出几十平米的土地,都要测算会释放出多少甲烷。最惊慌茫然的时刻也许已经过去,但最持久艰苦的努力才刚刚开始。减少温室气体排放如同逆水行舟,稍一安于现状,局面就会更加恶化。刚刚过去的夏天依然炎热,按目前的趋势,温盐环流依然会在本世纪内停转。人类只有继续通力合作、开拓新技术、实现温室气体的零排放甚至负排放,才能守护洋流、拯救自己。
人能暂且松一口气,也是因为过去五年里,熊帮助人类太多。熊大幅促进了人类合作。在人疏忽怠慢之处,熊也总能及时出现,然后无言地指出。
还有许多熊的举动,人一时无法完全读懂。熊的一系列行动,都指向了提升碳汇,也就是自然界吸收和储存二氧化碳的能力。熊忍受着湿热,值守在并非自己栖息地的亚马逊雨林,格外在意周边森林、湿地与海洋的保护。西非沿海的加纳利寒流减速过半,熊却没有多加干涉。寒流减弱,西非沿岸的湿度和温度上升,在几场痛快的雨后,卫星地图里撒哈拉沙漠边缘,居然出现了一抹细长的绿色。海洋升温导致藻类爆发,让人一度担心海洋生物大批死亡。熊平静地带领人类在这里注入氧气,在那里释放鱼苗。配合更合理的捕捞计划,食物链各级的生物数量都有所增长,也因而留住了更多的碳。人类对自然碳汇的估算,尚有着数量级的误差,更不敢如此大胆地摆弄洋流。徐扬参与的一个联合课题组,在绞尽脑汁地测算后,也只能估计自然界在过去一年里,吸收了人类同期碳排放的百分之十到六十。无论具体数值如何,这都对洋流继续跃动至关重要。
熊的另一个重点是鱼。除去通过放生饲养扩大鱼群规模,熊还要求人类拆除多座河流上的水电站,让三文鱼顺利洄游。可再生能源的缺口,以选址更合理的潮汐电站弥补。在一种波浪能发电设备通过测试,即将投入使用时,熊少见地急匆匆游到浅海,一掌拍断设备间随波漂浮的电缆。人类花了一个月时间,才发现设备发电产生的磁场,会影响周边章鱼的繁殖与海豚的导航。卡特迈的三文鱼洄游年复一年地盛大。从留守的熊到森林,通通从中获益。柯氏喙鲸与桑切斯团队的合作愈发顺利,在鲸纵横四海之时,他们身上的传感器一直记录着珍贵的数据。最惊人的数据,是去年夏季北海渔场因洋流衰微而营养不足时,数以千计的柯氏喙鲸集体从深海向上跃升,北海的盐分和温度数据在几乎同时大幅回升。桑切斯博士推测,是几千只鲸鱼尾鳍驱动海流,将营养与暖水从深海带到海面。她甚至猜想,在全球几处温盐环流几乎断裂又随后恢复处,曾有数以百万计的鱼群在海底聚集游动,重新串联起洋流。而这几处洋流恢复的同期,海面上都曾有熊出没。熊是鱼的饲育者、捕食者、保护者、合作者、信使,还是以上皆是?人类的各种假说交织,但勾连不出确定答案。
在整个全球行动中,熊从未和人用语言文字沟通,也从未和人交流过任何技术。也不是所有的熊都展示出如此智慧。全球总共大约一百三十万头棕熊、黑熊、北极熊和眼镜熊,最高峰时有二十万头介入人类世界,剩下的一百多万头熊,一直在按自己原本的方式生活。动物学家们观察、实验、解剖去世熊的遗体,但对于熊突然的智慧,始终给不出合理的解释。也许熊与人的智慧维度不同,只有遇到洋流停转这个必须要人类减少温室气体排放才能解决的问题,熊才不得不来到人的层面。
熊的谜团,也许永远得不到解答。自去年洋流情况稍稍稳定后,越来越多的熊回到自己本来的栖息地。人类的减排任务依旧艰巨,还希望继续得到熊的帮助。科学家、志愿者、政治家轮番劝说熊留下,但熊无动于衷。他们有的扯下项圈,不远万里回家,有的主动回到动物园的笼中。归去之后,他们也恢复了从前的举止,重新争夺领地和食物,开始威慑闯入领地的人类,完全看不出这就是昨日的救世主。
今年南半球的秋天,大块头也退休了。五月补给船抵达平台、卸过货,大块头就静静地上了船。徐扬总觉得,他是想念卡特迈的三文鱼了。徐扬陪他一起坐船到了南岛,就此送别这位共度五年的老友。徐扬很想拥抱一下大块头,至少握握他的熊爪,但他没有这么做。他从来没有触碰过大块头,在他看来,这是对这如此庞然威严的巨兽最基本的尊重。在搭了几趟船返回卡特迈后,大块头没有一丝迷惘,向瀑布走去。过去五年,大块头依靠人类提供的食物维生,从未展露过捕食与战斗的意愿。在卡特迈的瀑布上,经历过几次艰难的搏斗,二十五岁的大块头老当益壮,击退了其他棕熊同类,守住了瀑布上的一个绝佳位置。徐扬现在的电脑屏幕,就是大块头九月的一张照片。五年来,徐扬还没见他吃得那么胖过。
天色渐晚,已经看不清海平面上奥克兰岛的踪影。徐扬收起笔记本电脑,准备回到居住舱内。深海的大浪猝不及防,夜间可不能随便逗留室外。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徐扬很快也要回家了。他订了下个月从新西兰回国的机票。不是因为旅行禁令。五年前的洋流危机后,一切非必要的旅行和消费一度被禁止,但早已恢复。在试着与自然共处的同时,人类也在尝试让减少排放和经济发展共处。也不完全是因为对碳排放的责任感。如今,从买一把牙刷,到买一张国际机票,人们都能看到对应的碳排放量,如同减肥的人挑剔食物包装上的卡路里。徐扬知道,以人类和熊目前的进展,完全有他与家人团聚的空间。终于决定回家的理由,还有什么呢?徐扬也给不出答案。还有工作交接的千头万绪,等着他梳理。
一束探照灯光,照亮了徐扬脚下的路。还在塔吊操作间里的里基,敏锐捕捉到了他的身影。“扬!祝你和你的洋流晚上愉快!”海浪大了起来,里基的声音通过广播系统传到徐扬耳中。
徐扬向里基挥挥手,挥动的手臂慢慢停住。我的洋流?徐扬从不这么觉得。但如果不是的话,又是谁的洋流呢?有一个非常离谱的答案,浮现在他的脑海。他知道,南太平洋历来不是熊的地盘。此时方圆五百公里内,也不再有熊。但是,平台之下,海浪之间,徐扬仿佛看到那个他非常想念的身影,一闪而过。
徐扬攥紧笔记本电脑,放开喉咙,冲着塔吊大喊。
“晚安,这是熊的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