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专栏:甘肃方言里上古音的遗存

文摘   2024-11-06 09:53   甘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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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肃方言里上古音的遗存

 作者   

雒鹏(1965年生),甘肃省靖远县人,西北师范大学西北文化研究所副教授,研究方向为社会语言学和方言学。


摘要   

对甘肃方言语音的历时研究有助于比较全面的认识甘肃方言语音的特点。目前的甘肃方言语音研究主要在共时方面,历时的研究也主要是跟中古音的比较。但有些语音现象不论共时历时哪个方面考察都不易解释。根据研究,我们认为这些不易解释的现象跟汉语语音的历史层次有关,主要是上古音的遗留造成的。上古音的遗留有语音演变的残余、语音演变的滞后、古方言的底层三种方式。具体表现为一些字音的声母或韵母存古,或者是整个字音的声韵母都存古。对方言语音时间层次的研究,属于方言语音史的研究,是汉语语音史的一部分。比较可靠的研究方法是鲁国尧先生倡导的“新二重证据法”,即历史比较法与文献考证法相结合的方法。


 关键词    


甘肃方言 语音特点 存古 方音史 方法


 雪后的祁连山/摄图网


 引言    


对甘肃方言语音的共时研究,近几年有了一些改观,但历时方面的研究还比较少。所以本文试图在历时研究方面做一点探讨,以期对甘肃方言语音的特点有进一步的认识。对甘肃方言语音特点的认识,既可以从甘肃方言语音跟现代汉语普通话的语音系统(后简称为“北京话”)的横向比较来考察,也可以从它跟古代的《切韵》一系的韵书所代表的语音系统(后简称为“中古音”)的纵向比较来考察。但我们在考察的过程中,发现有些现象,不论从纵横哪个方面入手,都不易解释。这就促使我们转变视角,从上古音的角度进行了一些考察,发现这些不易解释的现象应该跟上古音的遗留有关。

汉语方言都是由古汉语发展演变来的,经过上古、中古、近古、现代几个阶段,语音方面的差异越来越大,现代汉语官话方言和非官话方言存在不能通话的情况,就是官话方言内部,也有不小的差异。甘肃方言属于官话方言,但内部的情况比较复杂,尤其是语音方面,陇中片的一些方言跟河西片的方言也有不能通话的情况。我们认为这主要跟其语音的历史层次有关。一般认为官话方言发展比较快,存古的现象没有非官话方言多,这是事实。但根据我们对甘肃方言的研究,发现成系统的存古现象不多,但前贤时哲对上古音研究的一些结论所涉及的现象,在甘肃方言里都能找到痕迹。

本文所谓“存古”指的是保留上古音的现象。上古音,我们主要依据王力先生的《汉语语音史》里的看法,大致包括先秦音系和汉代音系两个阶段。上古音的声母,两个阶段是一样的,共33个:帮滂並明、精清从心邪、端透定泥来、庄初床山俟、照穿神日喻四审禅、见溪群疑晓匣、影。上古音的韵部,虽然两个阶段都是29部:之职蒸、支锡耕、鱼铎阳、侯屋东、宵沃、幽觉、微物文、脂质真、歌月元、缉侵、盍谈,但一些韵部的音值有大的变化,一些韵部的辖字不尽相同了。甘肃方言存古的情况,我们是从语音演变的残余、语音演变的滞后、古方言的底层等个方面去观察的。这三个方面,吴安其在其主编的《历史语言学》里认为是存古的三种方式 [1]

本文分四部分,第一,先简单的谈谈今甘肃方言语音方面的特点,使读者对甘肃方言跟北京话语音和中古音的对应关系有一个大致的了解,不致于对后文涉及到的一些古音现象感到陌生;第二,谈声母方面的存古现象;第三,谈韵母方面的存古现象;第四,余论。


 敦煌鸣沙山月牙泉/摄图网


 01   甘肃方言语音的特点  


甘肃方言的语音系统,声母一般25个,韵母32个,声调2—4个不等,但由于甘肃方言和北京话语音都是由中古音演变来的,所以有严整的对应关系。下面从声、韵母角度简单的说一说甘肃方言语音的特点。

声母方面。

1、甘肃方言中有2个声母北京话里没有。一个是“五舞挖外卧喂碗王文”等字的唇齿浊擦音v声母,但渭河流域小片的方言有例外[2]。二一个是甘肃中原官话的一些方言里“我”字的舌根鼻音nɡ声母。

2、古帮组声母字,今甘肃方言跟北京话一致,一般读b、p、m声母,但也有例外,如中原官话里“步部”读p声母。

3、古非、敷、奉三声母字,今北京话读f声母的字,在今甘肃方言中,一般也读f声母,少数字例外,如“甫脯赴讣抚阜佛”等字甘肃老派方言里多读p声母或b声母,在各地的地名里常见,保留了古代重唇音声母的读法。

4、古端组声母,今普通话读d、t声母,今甘肃方言中读法比较参差,大多数还读d、t声母。但有一些方言里读法不一致,跟韵母的分类有关,“低梯跌贴颠天”等齐齿呼韵母的字读相应的j、q或z、c声母。

5、古泥组声母字,今北京话读n、l声母,今甘肃方言多数也读相应的n、l声母。有些方言,古泥母与来母字有相混的现象,多为开口呼和合口呼韵母的字,如陇中片方言里,难=兰lɑn、怒=路lu,但一般齐齿呼和撮口呼前的不混,女≠吕、年≠连。

6、古精组声母字,甘肃方言中,开口呼和合口呼韵母前是z、c、s声母,齐齿呼和撮口呼前是j、q、x声母。古见、溪、群母和晓组,甘肃方言开口呼和合口呼韵母前读ɡ、k、h,齐齿呼和撮口呼前读j、q、x声母字。古精组和古见、晓组来的j、q、x声母合流,但有些在北京话中是i韵母或以i起头的字,甘肃方言读相应的z、c、s声母,如“精秋修”,这便是所谓的“尖音”字,还有一些跟北京话的一致,如“经丘休”,这便是所谓的“团音”字。甘肃方言里有些方言分“尖团”音,主要见于中原官话的秦陇片和陇中片,如宁县、灵台、秦安等地。甘肃方言的分“尖团”音,主要在齐齿呼前分,撮口呼前面不分,如这些方言里,全=权、旋=玄。还有些在北京话中是j、q、x声母拼i起头的韵母的字,甘肃方言读相应的ɡ、k、h声母,如:街、芥、解、敲、腔、瞎、下、吓、鞋、咸、巷、项,这些字都是古来的二等字。

7、甘肃方言里,主要见于中原官话的秦陇片和陇中片里,有古开口二等字知组和庄组与古精组合流、止摄开口三等字章组跟古精组合流的现象,合流后读z、c、s声母。如:柴=才cɑi,站=蘸=赞zɑn,馋=蚕cɑn≠缠chɑn,争=增zen≠蒸zhenɡ,生=僧senɡ≠声shenɡ,紫=纸zi,刺=翅ci,私=尸si。这样就造成了北京话拼开口呼韵母的zh、ch、sh声母的一部分字在甘肃方言读相应的z、c、s声母的现象(近年来,由于普通话的强势影响,有趋同于北京话的倾向)。但北京话拼合口呼韵母的zh、ch、sh声母的字甘肃方言里还读相应的zh、ch、sh声母或舌叶音、唇齿音声母。不过也有例外,如北京话读ch声母的“常尝船”等字,今甘肃方言里是sh声母。另外,今北京话里一些读z、c、s声母的字,兰银官话里老派读相应的zh、ch、sh声母,如“则泽责侧策塞色”,这些字都是古来的入声字。

8、古微母、明母、影母、疑母(除果摄开口一等的“我”字外),北京话是零声母合口呼的字,今甘肃方言是v声母。如:vu屋五午乌戊,vɑ瓦挖蛙,ve卧窝物沃,vɑi外歪,vei危位魏,vɑn玩碗万,venɡ问稳翁,vɑnɡ王忘汪。

9、古疑母和影母,北京话是零声母齐齿呼的一部分字,今甘肃方言是n声母拼齐齿呼,例如,压niɑ,疑 ni,咬niɑo,眼niɑn,业nie,硬ninɡ。北京话是零声母开口呼的大部分字,今甘肃中原官话方言里是n/nɡ/ɡ声母(只举nɡ声母的例子),例如,nɡe饿鹅,nɡɑi爱挨艾,nɡɑo傲熬,nɡou呕欧偶,nɡɑn安岸案,nɡenɡ恩。另外,兰银官话河西片方言里,“儿耳二”等字的声母是一个小舌浊滚音,比较特殊。

10、今甘肃方言零声母字中,齐齿呼、撮口呼的字较多,开口呼的字较少。如:ɑ 阿啊,er儿耳二,iɑ丫鸦芽,ie野噎,iɑo要姚摇妖,iou有油右,iɑn烟盐演颜,inɡ音影,iɑnɡ样养羊扬,yu鱼雨余,yue月约,yuɑn元远院,yonɡ云用。关于合口呼的字,以北京话为参照,甘肃一部分方言全是v声母,见前8;一部分方言,还读合口呼,见于渭河流域小片方言。

11、有少数北京话中不送气声母的字在甘肃方言里读相应的送气声母(主要是古来的全浊声母仄声字),如“舵步部簿败火着败了倍悲鄙庇痹避沓抖规规程歼浸圈撞噪躁燥”。这种现象在中原官话方言里中比较多。

韵母方面。

1、果摄字和山、臻、宕、江、曾五摄入声字,今北京话读o韵母的字,在甘肃方言中为e韵母。例如:be菠拨饽博剥,pe婆泼勃泊,me磨抹没摸陌,fe佛。

2、果摄、山摄、宕摄、曾摄开口一等入声见系声母字,今北京话e韵母,甘肃一些方言读uo韵母,一些方言读e韵母。如“哥可我科颗课棵何贺割喝各鹤恶。

3、果、遇二摄,山、宕、江、曾、梗、通六摄入声字,北京话读uo韵字,甘肃方言读ue韵,个别字例外,如“做”读zu/zou,“国”读ɡuei,“或”读huei,“沃”读ve。

4、假、咸、山摄开口三等,曾摄开口一、三等,梗摄开口二等,今北京话e韵母字,甘肃一些方言读ei韵母,一些方言读e韵母。如“遮车蛇褶摄哲彻舌德特勒则塞刻侧色泽格客责策革”。

5、止摄开口三等帮组声母,今北京话读ei韵母的部分字,甘肃一部分方言读i韵母,如“碑被眉梅寐媚备”;今北京话读i韵母的“披丕”字,甘肃方言读pei。

6、梗摄开口二等入声陌韵和麦韵字,今北京话读ɑi韵母的部分字,甘肃的一些中原官话方言读ei韵母,一些兰银官话方言读e韵母,如“百迫拍白掰麦脉摘”等字。

7、蟹摄合口一等、止摄合口三等泥组声母,今北京话读ei韵母的字,甘肃的一些方言读uei韵母,如“雷儡累垒类泪内”。

8、宕摄开口三等入声药韵、江摄开口二等入声觉韵,今北京话读ɑo、iɑo韵母的部分字,甘肃的一些方言读uo或üe,如“烙凿勺着睡着药脚角”;今北京话读üe韵母的一部分字,甘肃方言读iɑo韵母,如“雀鹊”。

9、从深、臻、曾、梗、通五摄来的舒声字,今北京话读en组韵母和enɡ组韵母字,甘肃方言中合流了,有读为前鼻音尾的,有读为后鼻音尾的。这样就出现了比北京话多的同音字,如:深=身=升=声∣林=邻=陵=灵∣魂=弘=红∣匀=荣=容。

10、宕、江摄舒声字,甘肃大多数方言今韵母,跟北京话的分合一致,为ɑn≠ɑnɡ、iɑn≠iɑnɡ、uɑn≠uɑnɡ、üɑn。但在兰银官话河西片的武威等处方言中,单=当dɑnɡ、见=酱jiɑnɡ、关=光ɡuɑnɡ、元yuɑnɡ。yuɑnɡ字音是北京话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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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声母方面的存古现象   


甘肃方言的声母,一般从中古音里都可以找到源头。但老百姓口语里有些常说的字眼从中古音的角度无法作出解释,比如 “下巴”的“巴”、“巴在墙上”的“巴”、“哑巴”的“巴”、“屁话”的“屁”、“剁树”(伐树)的“剁”、“大肉”(猪肉)的“大”、“低道”(也有说“得道”的,“谁知道”的意思)的“低”等等。这些说法,有的在共同语里也有,如果从训诂学的角度看,这些说法里的字的意思往往与字书、韵书里的解释不能吻合,原因都跟声母的演变有关。因为我们的汉语自古以来都是用汉字来记录的,口语(基本都是方言)可能一直那样说,但一些字的音(一般为共同语的)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变化,以致到后代竟然看不出它们的关系了。比如“猪肉”的“猪”字,上古音里就是“大”的音,口语里一直保留下来了,还把“猪肉”叫“大肉”。但“猪”字今天不读“大”的音,所以,就看不出来跟“猪”字的音跟“大”音有什么联系了。

对于上古音声母的研究,清儒的贡献非常大,有一些重要的结论为学界所认同。其中有影响的结论有“古无轻唇音说”、“古无舌上音说”、“娘、日归泥说”、“喻三归匣、喻四归定说”、“照二归精、照三归端说”等,这几个结论涉及的现象在甘肃方言里都有遗留的痕迹。

清代学者钱大昕在《十驾斋养新录》里根据文献的用字情况,提出了“古无轻唇音”的说法,意思是说“三十六字母”里的轻唇音声母“非敷奉微”在上古音里还没有从重唇音声母“帮滂並明”里分化出来。从现代语音学的角度来看,就是说今天北京话里读f声母的字在上古音里读b或者p声母,今天北京话里合口呼零声母的字在上古音里是m声母。如“房”字在“阿房宫”里还读pɑnɡ音,“闻”字今音是合口呼零声母,但它是一个“从耳门声”的形声字。甘肃方言里,兰州市皋兰县的地名“水阜”的“阜”字,当地读bu的音。白银市靖远县三滩乡的地名“劈佛寺”里的“佛”字,当地读pe的音。唐代诗人“杜甫”的名字里的“甫”字,甘肃方言里老派都读pu的音。“没有”的意思,古代汉语里用“无”字记录,今北京话是合口呼零声母字,但今天甘肃方言里“无”的意思还说me的音,我们也可以从佛教信士颂扬佛号前面的“南无”二字得到印证。因为这都是从古至今口耳传承下来的,没有受到书面语的影响或说影响不大。甘肃方言里类似的现象还比较多,如前面提到的“下巴”的“巴”、“巴在墙上”的“巴”、“哑巴”的“巴”,三个“巴”字,字形一样,但意思截然不同。“下巴”的“巴”字,本字写“辅”。辅字其义为颊骨,下巴古汉语里也用“頦”字记录。“辅”“頦”字义虽不完全相同,但其表达的部位相关,所以意义也相关,就有联系了。出自《左传·僖公五年》的成语“辅车(ju)相依,唇亡齿寒”是老百姓也很熟悉的,车(ju)就是牙床骨的意思,与颊骨是连在一起的。“巴在墙上”的“巴”字,本字为“傅”,也通“附”,有附着的意思。“巴在墙上”就是附着在墙上的意思。引申有“依附”的意思,今天口语常说的“巴结”就是“附结”,即依附结交义。“哑巴”的“巴”字,如果比照“丈夫”、“樵夫”、“渔夫”的说法,本字当可作为“夫”。“夫”字古汉语为成年男子的意思,可是在古汉语里我们没有找到有“哑夫”说法的证据。“哑巴”就是口不能言的人,应当与“口”(嘴巴,就是“嘴辅”)有关系,所以本字当为“辅”[3]。与此相关的,甘肃方言里把在墙上贴东西的动作叫“biɑ”或“bɑ”,本字当为“敷”。此字有布、陈义,引申有搽、涂义。“敷”今还读“biɑ”也保留的是上古音。“屁话”的“屁”字,本字据李鼎超《陇右方言·释词》解释,应为“否”字。“今人言不善曰‘否’,读如‘鄙’,古音也。以为当书‘屁’者,非也。善曰‘臧’,音近‘戕’。《诗·大雅·抑》:‘未知臧否。’即未知‘戕’与‘不戕’,犹今言‘不知好歹’。”[4]成语“否极泰来”的“否”今还读重唇的pi音。遇见、遇到的意思,甘肃方言说“碰见”、“碰着”,“碰”字实为“逢”字,“逢”今为轻唇音声母,古为重唇音声母。“碰”是碰撞的意思,“逢”才是遇见、遇到的意思,老百姓的口语里保留的是古音声母。

钱大昕在《十驾斋养新录》里还提出了“舌音类隔之说不可信”。这是钱大昕研究上古音的又一个结论,今天一般称为“古无舌上音”说。与此相关钱大昕还有“古人多舌音”的说法。意思是说“三十六字母”里的“知澈澄娘”在上古音里还没有产生,大约到了六世纪才从舌头音“端透定泥”这一组声母里分化出来。从现代语音学的角度来解释,意思是说今天北京话里读zh、ch、sh声母的字,在上古音里读d、t声母,我们可以从形声字的谐声偏旁的读音上看出。如谐“带”声的“滞”字、谐“兆”的“桃”字、谐“寿”的“涛祷”等字。甘肃方言里“铸造土坯”意思的“铸”字说dɑo。陇东片的方言里,“哪里知道”或者是“谁知道”的意思,如果回答“不知道”,说“低导”(didɑo),实际就是“知道”二字,“知”字读di,是上古音。“猪肉”有叫“大肉”的,“大”实际就是“猪”字的上古音dɑ。“啄木鸟”的“啄”,甘肃方言说dɑo或duo,声母是d。

“照二归精、照三归端说”这是清代邹汉勋在其著作《五韵论》里提出来的观点,近代学者黄侃在其著作《音略》里申说了邹氏的观点[5]。黄侃认为照二和精组同音,照三与端组同音,举了极少数的谐声例证。甘肃方言里“剁树”(伐树)的“剁”字写“斫”字,可以作为补正。“斫”字是章母字,甘肃方言读为duo,声母正读如端母。“斫”的意思是用斧子把树木砍断做成器物等,《荀子·性恶》:“工人斫木而成器。”《史记·孙子吴起列传》:“乃斫大树白而书之。”

章太炎先生研究上古音有一个结论叫“娘、日二纽归泥说”,意思是说“三十六字母”里的“娘、日”二声母在上古音里跟“泥”声母的读音是相同的。这个结论没有得到学术界的一致公认。但从现代语音学的角度来看,今天北京话里的一些r声母的形声字,确实跟n声母有一些瓜葛。如“若”和“诺”、“弱”和“溺”,再如从“襄”的字,有读r声母的(嚷瓤攘),有读n声母的(釀孃)。可以推出“泥”母在后来的发展演变过程中有不同的方向,一种变为n声母,一种变为r声母。甘肃方言里把一种小吃叫“酿皮子”(用小麦面揉合成面团后,在冷水中揉洗提出固态蛋白后,把面汁浇在铁盘上或蒸布上蒸熟后冷却做成),当地把“酿”(釀)字都读rɑnɡ音。还有一字“黏”,也属同样的演变,北京话一音niɑn,甘肃方言对应的音是rɑn,如“黏挖挖的”。这种情况就是由于泥母分化后不同的演变方向造成的,北京话走的是n声母的路子,甘肃方言走的是r声母的路子。再如,李鼎超《陇右方言·释词》有释“然”与“乃”一条,且认为古音同,举例有“今谓衣有积垢曰‘油乃乃’,即‘油然’,含润泽之意。”今甘肃方言还说。“油然”为文言语词,“然”为形容词词尾。“油然”义,甘肃有的方言也说“油黏黏(niɑn)”,是一个带重叠词尾的形容词,“黏黏”即“然然”之重叠形式。

近代音韵学家曾运乾研究上古音有两个结论,一是“喻三归匣”,二是“喻四归定”。“喻三归匣”得到了学术界的公认,如以“云”为声符的“魂”字,“云”的声母是喻三,“魂”字的声母是匣母。但由于我们的学识,在甘肃方言里还没有发现遗留的痕迹,以俟来日。不过,在甘肃方言里有匣母字读舌根塞音的现象,如靖远方言里“杭航”读kɑnɡ,陇南的一些方言里“核桃”的“核”读ke,临夏、甘南一带把羊杂碎合在一起的带汤的小吃叫“羊杂割”,“割”字就是“合”字,读“ɡ”声母。郑张尚芳《上古音系》里认为,匣母上古主要读塞音ɡ。“喻四归定”,意思是说“三十六字母”里的喻四声母的字在上古音里读音跟“定”声母一样,虽然有学者有不同看法,但我们甘肃方言里的遗留倒不少。前文提到的李鼎超《陇右方言·释词》里还有一条是释“唯”字的,书中释曰“今人谓是而诺之曰‘对’,即‘唯’字。《说文》:‘唯,诺也。’得声同‘堆’,以音近书作‘对’。”“唯”字正是喻四声母的字。今口语,“谓是而诺之”的意思,不只甘肃方言,都说“对”(本字是“唯”),正是d声母的音,“定”声母古读d的音。今陇中片方言里,“移栽树木”说“抬树”,“抬”的本字正是“移”字。“移”是喻四声母的字,上古音里读如“定”母。



03  韵母方面的存古现象  


先从歌部及与其有关的上古音说起。用手或其他方式拿或搬动(东西),甘肃陇中、陇南等地的方言里叫做hɑ或hɑn,都是上声,同音替代字一般写“哈”、“撼”,跟中古果摄开口一等上声匣母的“荷”字有关。“荷”,《广韵》胡可切,负荷也。反切下字“可”是上声,反切上字“胡”是“匣”母字,切出今北京话“荷”字读he去声,是背或扛的意思。这个意思的“荷”字,最早写“何”。《说文》:“何,儋也。从人,可声。”徐铉等注:“儋何即负何,借为谁何之何。今俗别作担荷。”甲骨文“何”字象人荷戈之形。《诗经·曹风·候人》:“彼候人兮,何戈与祋。”毛传:“何,揭。”(“揭”今甘肃方言还说,音qié,引申为承受、担任等意思。“揭”就是用肩膀扛。)何“借为谁何之何”之后,给“儋”义的“何”又造了个字,实际上是借用“荷”字变调为去声表“儋”。谁何之“何”就用为疑问代词了,这个意义,在甘肃方言中一般说sɑ,写作“啥”字。中古果摄开口一等歌韵是ɑ 韵母,端系声母的字如“他大哪”和影母的“阿~哥”等字今音还是ɑ 韵母。所以,甘肃方言中拿或搬动(东西)的“哈”读hɑ应该是中古那个时间层次的一个音,本字为“何”[6]。hɑ为阴声韵,读“撼”为阳声韵(今甘肃方言ɑn韵虽然读鼻化元音,但来源于阳声韵)。中古歌韵,上古属歌部。上古歌部读ai韵母,与其相配的入声韵月部读at韵母、阳声韵元部读an韵母,三部主要元音a相同,可以构成对转关系。hɑ和han是歌元对转,属阴阳对转。上文提到的“移”字,中古音属“支”韵,上古属“歌部”,韵母是ai。今甘肃方言里说“抬”音,正是保留了上古音的韵母。这也可以从其谐声偏旁“多”字考证出来,“多”字上古也属“歌部”。陇西一带的方言里,把“父亲”叫“哀达”,“达”的本字为“爹”,“哀”实际就是“阿”字的上古音读法[7]。“阿”在汉藏语系的语言里是个词头,这是没有疑义的,王力《汉语语法史》里就有论述。王力先生说,“阿”本是歌部字,在上古念ai,中古念ɑ,作为词头是汉代产生的。甘肃历来都是一个多民族聚居的地区,商周时期就有氐羌族繁衍生息。羌族在历史发展过程中,绝大部分被汉化或藏化,这样就出现了民族的融合和语言接触的局面。今陇西一带历史上就是古羌人的活动区域,保留了较多的古语现象,存有汉藏语底层的东西。“哀达”的“哀”音,我们分析就是“阿”字的上古读音的遗存。清人顾炎武《酉阳杂笔》有“寻常称父母曰哀爷、哀娘者,又有称哀姐者”的记载,我们认为应该跟陇西的“哀达”称谓有相同的来源,就是“阿爷、阿娘、阿姐、阿达”。“哀”字是一个同音借代字。

中古“鱼”韵字,上古属“鱼部”,读a韵母。前文提到过的“猪肉”的“猪”字就是“鱼”韵字,今人叫“大肉”,其声韵母都保留的是上古音。猪这种家畜,不论在过去还是今天,在老百姓的生活里的重要作用大家都是知道的,所以对“猪”的称说的音就变得比较慢,虽然今天不说da音了,但在“猪肉”一词的称说里却保留下来了。依附意思的“附”,古汉语里与“傅”字通,是一个中古“虞”韵字,今口语里说“巴”,如“巴在墙上”、“巴结”等。“巴”音正是“傅”字的上古音“鱼部”读法的保留。类似的还有“下颌”义的“下巴”的“巴”字,本字为“辅”。成语有“辅车相依”可证其义,“辅”“傅”同声韵,上古音皆为ba。“附”上古音里为“侯”部。

再说一个中古梗摄而上古是阳部的“兄”字。这个字有敬辞的用法,如“老兄”、“仁兄”。今甘谷一带的方言里,还有此用法,多见于一些过去的读书人、上了年纪的人的口语里,只是“兄”字不读xionɡ而读xiɑnɡ的音,这也是保留上古音韵母的一个例子。“兄”字,中古音在“庚”韵,上古音在“阳部”读ɑnɡ韵母。因为它个是三等字,就读带i介音的iɑnɡ韵母。甘谷方言里“张兄”说出来是“张乡”的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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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余论   


方言语音的研究是方言研究的基础,对方言里不同时间层次语音现象的梳理研究是方言语音史研究的基础。乔全生在其《晋方言语音史研究》中说:“汉语语音史应该包括两部分:一是通语语音史,一是汉语各大方言语音史。如果欠缺各大方言语音史的研究,汉语语音史是不完整的。”[8]甘肃方言是官话西北方言重要的一支,目前为止,共时研究还比较落后,遑论历时的研究,但落后不一定就是没有研究。前哲时彦的研究多有涉及,如罗常培《唐五代西北方音》、邵荣芬《敦煌俗文学中的别字异文和唐五代西北方音》、李范文《宋代西北方音》、龚煌城《12世纪末汉语的西北方音》、李如龙和辛世彪《晋南、关中“全浊送气”与唐宋西北方音》等论著都或多或少涉及到甘肃方音,都能为研究甘肃方音史提供很有价值的参考。

研究一种语言或方言的历史,徐通锵先生在其《历史语言学》一书中指出有两条途径:“一条以书面材料为对象,排比不同时期的历史文献,找出其中的差异,从中整理出不同时期的音系和语言发展的线索。……另一种途径是从现实的语言材料出发去探索语言发展的线索和规律,它在研究方向上正好与‘前瞻’的历史法相反 ,而是一种以今证古的‘回顾’的方法”。近年来,鲁国尧先生提出了“新二重证据法”,即历史比较法和文献考证法相结合的汉语史研究方法,乔全生在晋方言语音史的研究中进行了实践。本文算是笔者使用这种方法对甘肃方言历时研究的一个小小的尝试。


 甘肃金塔胡杨林/摄图网

注释

[1]吴安其.历史语言学.53页.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12月

[2]雒鹏.甘肃的中原官话.方言.2008年1期

[3]黎锦熙.汉语释词论文集.科学出版社.1957年11月

[4]李鼎超.陇右方言.11页.兰州大学出版社.1988年1月

[5]李无未.汉语音韵学通论.101页.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3月

[6]雒鹏.甘肃方言本字考例释.西北师大学报.2008年1期

[7]雒鹏、马宏.甘肃方言“父亲”称谓考.西北成人教育学报.2010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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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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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雒鹏.甘肃的中原官话.方言.2008年1期

[9] 雒鹏.甘肃方言本字考例释.西北师大学报.2008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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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吴安其.历史语言学.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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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徐通锵.历史语言学.商务印书馆.1991年6月

[15] 郑张尚芳.上古音系.上海教育出版社. 2003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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