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儒家的治理模式,常见儒家是人治一说。早在20世纪初,梁启超的《先秦政治思想史》中就将儒家称为“人治主义”,法家称为“法治主义”。人治这一说法是否合乎儒家治理理念,值得进一步审视。
儒家非人治
儒家确实强调个人的作用,主张“为政在人”(《中庸》),“徒法不能以自行”(《孟子》),“有乱君,无乱国;有治人,无治法……法不能独立,类不能自行,得其人则存,失其人则亡”(《荀子》),认为“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中庸》),把人看作实现良治的关键因素,再加上现实中存在种种徇私枉法的情况,故而常给人以儒家轻视法治、推崇人治的印象。其实这一印象,并不准确。
首先,儒家固然重视人的作用,但也没有忽视客观规范的价值。孔子既讲“道之以德”,又讲“齐之以礼”,强调礼这一普遍的公共规范的重要性。孟子也说“非礼无行”,指出要以礼规范政治活动。《礼记》中将儒家的治理方式总结为礼乐刑政:“礼以道其志,乐以和其声,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儒家在治理中推崇人的作用并不意味着排斥客观之礼法,而是在强调德性的根源性基础上追求人的德性与客观法度相辅并行:“夫人胜法,则法为虚器。法胜人,则人为备位。人与法并行而不相胜,则天下安。”
其次,儒家对参与政治生活的个人德性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儒家主张在修身正己、明明德的基础上才能参与政治,治理民众,所以《中庸》中在讲“为政在人”后紧接着说“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在政治实践中,儒家重视选贤与能,强调修身为本,要求提升和完善自我德性,尤其是在上位者要以身作则,摒弃个人的私欲偏好,不可任凭个人情绪恣意妄为。《礼记》中说:“上之所好恶,不可不慎也,是民之表也”,要求以民之好恶为好恶,这显然与因个人感情的随意性而影响决策的人治不同。将亚里士多德所言的人治套用到儒家的治理模式上并不合适,不能准确揭示儒家治理模式的特质。
儒家德治的基本内涵
儒家的治理模式并非人治,亦非法治,而是德治,这是因为在儒家的政治理念中德性贯穿始终,构成了政治的原则、基础、目的和实现方式。儒家德治的基本内涵表现为:
第一,坚持德教为政治治理的原则。孔子主张“为政以德”,提倡道德教化,他区分了用“政刑”和“德礼”治国的不同:“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论语》),坚持将德治作为治国的原则,反对专恃刑杀,认为使用刑法禁令惩罚百姓,即便民众出于恐惧不敢为恶,免于刑罚,但为恶之心未尝不在,不能培养起人的道德感、羞耻心,成就人的德性,无法从根本上实现良好的治理和人的自我实现。孔子这一主张为儒家一贯之义。孟子在与梁惠王的对话中,一上来就说:“何必曰利,亦曰仁义而已矣”,坚持仁义治国,反对将功利作为治国的原则和目的。《大戴礼记》中说:“导之以德教者,德教行而民康乐;驱之以法令者,法令极而民哀戚”,强调德教在政治实践中的重要性。为政不本诸德,则一切政教法令会丧失价值,流入功利霸道之术,沦为严刑峻法之途。董仲舒曾言:“天数右阳而不右阴,务德而不务刑……为政而任刑,谓之逆天,非王道也”(《春秋繁露》),张载也说:“为政不以德,人不附且劳”(《正蒙》)。可见,历来儒家都视德政为治国的根本原则,反对用刑罚、功利的原则治国。
第二,强调自我德性的实现是政治治理的基础。孔子言子帅以正,修身以先(上博简《颜渊问于孔子》),认为身正则不会作乱,且能正人。孟子言“惟仁者宜在高位”,“其身正天下归之”,“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反复陈说正己、正身在政治治理中的根源性价值。《中庸》也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都是讲拥有优良的品德在治国中的重要性。郭店简《成之闻之》中说:“古之用民者,求之于己为恒。行不信则命不从,信不著则言不乐……君子之求诸己也深,不求诸其本而攻诸其末,弗得矣”,把求诸己也就是个体德性的提升看作是治理民众的根本。荀子也说治国的关键在于修身:“请问为国?曰:闻修身,未尝闻为国也。”所有这些论述都表明在儒家这里,善治的实现最终都落实在了个体德性的提升上。
第三,重视在上位者的道德表率和感召作用。针对国君的问政,孔子不断强调上好礼、上好义、上好信,这样才能使民信服,容易管理。《孟子》和《中庸》中也都有关于在上位者的道德水平影响民众和社会治理效果的论述:“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孟子》),“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义者也,未有好义其事不终者也”(《中庸》)。儒家之所以强调在上位者的道德水平,是因为在上位者的言说举止能引起民众的效仿,成为整个社会的价值导向。在位者的道德能感化他人,收到上行下效之结果,所以说治理民众,首先要做到的是自我道德的提升和完善,所谓“先之以德,则民进善焉”(郭店简《尊德义》)。
德风德草,上行下效,在上者的道德是民众的表率,能引导整个社会走向善治。治民、莅民的要义在于“先之以德”“身服善以先”(郭店简《成之闻之》),完善自我的德性,作道德的榜样和表率,最终实现“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孟子》),“民进善焉”。儒家常用标杆和影、盘子和水、源和流的关系来类比说明在上位者的道德对民众的感化作用。先修己而后治民,先立德而后为政,强调在上位者的道德表率作用是儒家德治的内在要求。此外,儒家强调在位者的道德表率,根本上是实现对民众的感化和自我教化,而非指有位者以道德权威自居训导民众。
第四,主张循人之道、因人之德来治理。孔子在论述如何治民时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借助于郭店简《尊德义》“民可使道之,而不可使知之,民可道也,而不可强也”等相关表述,可知“由”为导、顺从义,“知”为勉强、强迫义,其实讲的就是治理民众应该因任其本有之道,而不可用刑政的外力来强迫。《尊德义》中还说万事万物皆有其道,按其道行事才能成功。同样,治理百姓,教化民众也要按照人本有之道而行,而不是强制改变其道,所谓“教非改道也”。何为人之道、民之道?“率民向方者,唯德可”,德为人之内在本有之道,也是理政之本。以人道治民实质就是循人之性,以德为本,将人先天固有之德还给人自身。如果不循人道,不行其本,不由其德,只是发号施令,强迫民众服从,则势必难以奏效:“苟不从其由,不反其本,虽强之弗入矣。上不以其道,民之从之也难。”(郭店简《成之闻之》)所以,儒家言德治倡导“以人治人”(《中庸》),以人所固有的德性来顺从人,使民自觉自知,从而成就人之性,而非仅仅视德为获取特定政治目的的手段,更非用外在强力约束人。德治在根本上要求自我德性的实现,是自我教化,是循己之性而成就自我,而不是以德去教训他人。
综上,儒家倡导“为政以德”,始终强调以道德为政治治理的根本原则,认为自我德性的完善是实现善治的起点,也是政治的目的,在上位者的道德表率能起到感召效果。在德治理念下,治民之要在以德化民,因人之性而成就人之德,反对滥用刑罚等手段来强制民众,反对把人视为工具。德治贯穿了儒家为政的方方面面,成为儒家政治最鲜明的特色。
原载:《光明日报》2024年12月7日
作者:张辉,系河南财经政法大学经济伦理研究中心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