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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连山下菜花香
门源川盛产菜籽油,这是久负盛名的。菜籽油又称小油菜,它们身架低,比不上青海南边的大油菜,和人一般高。因为这边海拔偏高,空气稀薄,为了生存,它们就低俯了去,这和人为了生活不得不屈就有点相似了。
有句俗语这样描述门源菜籽油的:"门源油,遍地流",身为门源人,这话实在是有些夸张了。但看看七月间祁连山腹地三十多万亩的油菜花倏然间开放后的壮观,又会觉得,这话也有几分道理,也并不虚妄。
菜籽油老百姓称之为清油,它味香油浓,深得人们的喜爱。近些年超市里外地油也上了架,有葵花籽油、大豆油等。有人尝过了,回过头还是吃自家地界产的菜籽油。
皱着眉头弹嫌说那些油,啥味道也没有,炒的菜一点意思都没有。紧接着电视上又连播了几回地沟油事件,大家伙一致认为,还是清油吃着踏实,自个拎着桶子从榨油房的大缸里直接灌上,又新鲜又放心。
打记事起,家里什么都可以缺,柜里的面没有了,或是地窖里的洋芋没了,都可以去邻居亲戚家借。但是这清油,一年到头都得有,断了清油的人家,就是把日子给断了。真断了,去人家借,那底气,比平日借别的又跌了三分。
清油都储藏在一种口小腹大的黑陶罐里,小老百姓家,黑陶瓷的大罐小罐有的是。每年秋收后,门前总有外县口音的拉着一马车大罐小罐来换粮食。婆娘们今年换了大些的,就惦记着明年换一两个小一点的,换来换去,谁家都有七八个不等的陶罐。一年榨取的清油都储存在那几个大小不一的罐里。
家里的主妇看年景,好的一年锅里的油相对就倒多些;收成欠的一年,就将惜着。没了这清油,实话说青稞面的汤饭,缺滋少味的,难以下咽。
前几天到母亲家,几个拙朴的大大小小的黑陶罐随意地扔在庄廓院的南墙根。有两只破了,一个没了顶的陶罐里还冒出枝嫩绿的纤草,显然它们被淘汰许久了。
家里早不种地了,就用不上它们了。拎一轻便的塑料桶,用完了再去油房灌,用不着存许多,时间长了也不鲜。那几个黑陶罐上面存了一层油污,黑糊糊的。
多年前,可不是这样子的。它们被母亲擦拭得发亮,透过厨房的木格子窗,圆肚子上的釉面上浮着一层黑油油的亮光。
那亮光里有人影,走近走远时,扭曲的身影或大或小,歪里曲把怪好玩的。没有什么玩具的年代,这也是一项游戏,几个小不点娃娃挤眉弄眼作出怪样子来,惹大人们笑。
要耍笑好大一会儿,才会想着去玩别的。后来一次站在省城人民公园的哈哈镜前,关于黑陶罐给予的一些乐趣不由闪现于眼前,让人感慨。
去年在省城,有朋友带我去拜访一收藏古董的人家,看到这种粗拙的陶罐与一些青花瓷、唐三彩摆在一起,我有点纳闷。看我专注的神情,友人介绍道,这种陶罐以前老百姓家家都有,现在可少见了——不妨见了收就下来,保不准有一天就吃香了….
其实从看到它们的那一瞬间起,从我心里油然升起了一股熟悉的怀旧的情愫,像偶尔邂逅了一位旧友,我在努力追溯着﹣-它们曾在我生活里出现过的片断。
不过思谋一下也是怪有意思的,那时一两斤清油换来的,一不小心就成了一堆烂瓦片的,过了多年后,有一天会成为稀罕物?成为文物?让人类怀旧凭吊?其实此刻凝视着它们古朴的面貌,我已开始陷入往事里打转转了。
每年秋收后,父亲推着架子车,车兜里撂几袋子油菜籽,赶去油房榨油。那时节,基本上每户人家的清油都到了告罄的时刻,大家都先来后到地排队。锅底没炝锅的了,着急上火的,就拉夜半川地去候着。基本上第二天或是第三天父亲才能把榨好的油运回家来。
母亲早早着手把几个空腹的黑陶罐收拾妥了,在廊檐下一字儿摆开,让它们见见天日,吐一吐肚腹里长时间积攒下的霉气。
经过母亲一番拾掇,陶面上闪着亮光,瓤里也用缠绕着布条的木棍将油渣清理了个净,能瞅见闪亮的幽幽罐底。
当清亮亮的清油像细线一样灌进罐腹里,我们就在边上看。等一个个陶罐灌满,用软木塞好罐口,用塑料布蒙好,在厨房的角落里安置稳妥,心里好像什么给填满了,满足得很。
这时的父亲脾气好得很,不再如往常般愁眼锁眉。母亲也轻声慢语的,一脸的慈爱。第二天一早,熟清油丝丝缕缕的香味把我们叫醒,在柜上往往母亲已炸好了一盘"油香"晾着,等着我们起来享用。
用新鲜清油炸出的"油香"滋味真是脆香绵长,我们几个小狼崽子,手里各捏着一个不提,一双咕噜噜转的眸子还紧盯着柜上的盘子不放。
母亲在边上打趣着我们兄妹几个,"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我们兄妹几个出生在70年代,比上60年代是好多了,可是比上80后90后,相比就可怜了。社会是越来越好了。
那几个残破的黑陶罐,是上世纪的产物,不慎被滞留到了现在。如果家里有几个小淘气鬼,它们大概早没影了。也因为它们,在它们还不曾完全掩遮的幽深的黑亮里,我一下子回到小时候,看到了年轻时候的父亲母亲,父亲的腰并不是伛着的,母亲满头青丝也跟黑陶罐里的清油一样,乌黑明亮。
我总爱在母亲用一柄木勺舀油的时刻站在陶罐边,往那铜钱大的眼里瞅,里面油亮的波纹里有一个扎着两冲天影的女孩子,在傻笑。这时候,不甘寂寞的弟弟妹妹嚷着也要照一照,看眼自己的怪模样,把我推搡到一边去。
回忆总是不期而至,当年那几个拖着鼻涕的碎娃娃现在都老大不小个个都人至中年了……这几只破旧的罐子,倒让我回味起许多的往事来。
清油是门源川的土特产,现在也有了精美的包装,在各大超市闪亮登场。走亲戚,送人情,拎上十斤二十斤的,准保人家乐呵。
嗯,黑陶罐里的菜籽油,田野里的油菜花,几时起,不同凡响了?就像童话故事里的灰姑娘,穿上了水晶鞋似的,让不敢再小觑。
现在我在外边一说我是门源人,就有人会提起油菜花来,会问,油菜花什么时候开啊,或是开过了没有?也会表示有时间就去看看的话。一幅很向往的神情。这可是改变了境况。
以前,提起家乡来,我总不知讲些什么好,在我看来,油菜花有什么好夸赞的,太一般了。可是,现在情形大不一样了,提起油菜花,他们那明亮的眼眸,常常感动着我。当然,感动我的是,它给了我一种荣誉感,也让我产生了一种生在福中不知福的愧疚心情。
从小习惯了油菜花的绽放与倾颓,它们的来去与月亮和太阳的交替一样,对我来说并没感觉什么不一般来。但近几年,来家乡观赏油菜花的游人是纷至沓来,他们在田间地头以一种虔诚的姿态面对着这大自然的景观,他们似乎是来瞻仰的,来朝拜的﹣-有人落下了眼泪,也有人在喧喧自语,太震撼了!太震撼了!
油菜花绽放时,这方水土上只有四种颜色,天的蓝,云的白,花的黄,山的绿,交汇在一起,飘逸虚幻而又实实在在。
那年,我因生育小儿子在家被囚禁一月,当我能出去走走时,正是七月到来的时刻。当我来到野外,面对纷然乍泄的油菜花,第一次,那样深刻地感觉到油菜花纯粹的金黄色给我视觉的冲击和心灵的震撼。面对此景此情,我重新审视这方天地间拥有的景致,真切地悟到"不识庐山真面目,只因身在庐山中"的惘然。
——人对熟悉的东西会产生麻痹感,或是人说的审美疲劳,恰恰是很多时候我们忽略了身边的美。
那几天,天晴云淡,是夏日里极好的天气。侄女来看我,闲聊中讲油菜花全开了,到地头看花的人特别多。听闻,不免神往。
翌日,当我们赶往郊外,还在半路上时,那油菜花馥郁的芬芳,已经捷足先登,我捕捉到一股丝丝清甜的味儿,那味道是那般熟悉,那样的强烈。
那股甜蜜的、芳香的味道,让我雀跃起来﹣﹣在年少时,在油菜花怒放的时节,在它们身边奔跑,或蹿到茂盛处,捉蜜蜂扑蝴蝶,那股味儿薄雾般就缭绕在身边。
行走在油菜花的田间小道,一种久后相逢的喜悦澎湃在心间,宛如浪花冲击着我。放眼望去,极认真仔细地打量这一方天地,这一方风景迥异的大地。
第一次,我如此深刻地认识到家乡油菜花的魅力,它们的色泽冲击着我,这纯粹的黄色让我沉醉。多年来,它们在这大山的屏障里,被封闭,被湮埋,有多少人知道这山坳有一片如海一样汪洋的金色土地呢?多少年来,它们就这样开来谢去,不经雕饰,没有怨言,隐士一般,通透一切,安之若素。
我对颜色的细微处向来很难鉴别的,尤其对这没有尽头的一望无际的田野里纯粹的黄色,是金黄色的?好像有些浓了;是鹅黄色的?又好像浅了些。这颜色,似乎要钻到你心里去,或是似乎要带你游走于另一重梦幻般的境地里。
那一珑珑、一条条、一块块在辽阔大地上组成的图案,与山与水相融合,清爽雅致,沉静丰饶。似乎它们一直在那儿,不突兀,不露声色,自然而然。
它们是七月间门源川最美的组合,它们在一年的日子里只有二十多天的花期,在这短短的二十多天里,每一天它们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而显得每一天都是浩浩荡荡,不同一般。
但是高原的天实在是很小孩子脾性的,不设防的暴雨也许会不期而至,或是霜气赶早了,那这二十多天就会打了折扣,一场盛会就会草草地收场。
面对凋零的花朵,人们会很惋惜,毕竟等了一年,觉得太仓促,人们还没尽情地在地头田间走走,用心去感受一番。
只好等来年的七月,这又是一个希冀,等到第二年从油菜地里拱出第一片叶子起,人们就满怀憧憬地等待了。
门源是全国最大的小油菜种植基地,因为油菜花,家乡有了"百里油菜花海"的美誉。因为油菜花,引来了走南串北的采蜂人,让家乡拥有了一个"蜂产品基地"的头衔,油菜花蜜已成为门源经济支柱之一。
在中国的大地上,油菜花是随处可遇的,它们沿着纬度,从二三月至七月在中国的乡间次第持续地开放,成为跨度最长,花期拖延也最长的花。而青海门源的油菜花在七月间绽放,这是浓墨重彩的一笔,也是最富神韵的收尾之笔。
江南水乡的油菜花淡雅而含蓄,好像只是为了迎合一下江南的意境,而在高原之上它们有着饱满的激情,漫山遍野,不遗余力。如果它们有性格的话,它们的性格就是高原女子的性格,只有高原女子才有着如此泼辣豪放之性情。
它们在这偏僻的贫瘠的土地上,用一腔爱之火燃出了最炫丽的风景。它们在七月的开放就是一场突卷而来的美梦,带给旅人、游子的甜美的梦。
马玉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七期少数民族班学员。《新姐》2019年获少数民族文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现供职于门源县文联,门源县作协主席,《金门源》杂志主编。出版散文集《悠悠墨香》,中短篇小说集《新姐》《杏花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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