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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湖断裂
第五章
不是一切生活都值得热爱——有了对生活的憎恶,才会有对生活的创造和更新。
生活的基础也就是道德的基础。
就那么三个人为两个营垒,一直坐到黄昏即逝的时候,冰面上才消失了哭声。灰黄的湖岸已经变得不甚清晰了,是风沙阻隔了视线?还是天色趋于黯淡?或者是由于他们那刚刚被泪水浸泡过的眼睛朦胧模糊了?那两个人都在这三种情况中猜测着。只有程世良没有去费这个心思。他很清楚,湖岸不甚清晰是由于这越来越猛、越来越冷的东风——东风吹得浮冰朝西那开阔的大湖深处漂去。他们离湖岸已从开始的几十米变成几千米、甚至几万米了。……
程世良站起,来到浮冰边缘,俯身将一只手插进水中,摸着冰层底下。从那扎手的冰碴碴中,他知道冰层在继续加厚,如果风力一直保持在现在这个强度上,浮冰就不会破碎,他们也就可以排除掉进湖水,猝然淹死的归宿。他将手伸出冰面,胡乱在衣服上擦擦,等那种刀割一样的疼痛消逝后,又插向水面。还好,从自己放松的胳膊的摆动中,他知道,浮冰漂动的速度不是很快。他站了起来,呆呆地望着高清阳。
高清阳已经无法站立起来了,那冻得如同两根粗钢管一样的裤筒,紧箍了他的双腿;双腿的疼痛使他不住地发出几声轻微的呻吟来。而他的女儿,却稳稳地靠着他的后背,呆坐着,想着无穷的心思,把那对生活的留恋变做了久久的沉默。她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切,包括仍然还在一进一出的这口微弱的气,而压根没有去想,这时的父亲是最需要自己照顾的。她双眼茫然无神地瞪着走过来的程世良,好像面对往事,面对一切失去了的东西。她已经不再反感他了,因为她忘了她应该反感。
程世良看着痛苦地扭曲了脸的高清阳,轻声道:"活该!你也该尝尝冰面上受冻的滋味了。"然后,朝高佩莲喊道:"起来!"
高佩莲没有任何反应。
"起来!"他的嗓门猛然提高了。高佩莲蠕动了一下身子,漠然地摇摇头。
"你死吗?你会马上冻死的!"
高佩莲似乎觉得自己已经死去了,竟然吃惊程世良还会向她提起想死不想死的问题。她又一次摇了摇头。
"你的头还能摇?我当你死了呢!"程世良挖苦道。
"就要死了。"高佩莲愣了一下,轻声道。但随着这话,她突然做出要站起来的样子。程世良将手伸了过去。她拽住了,一用劲,刚刚抬起的身子又坐了下去。程世良忙欠身,"忽"地将她拉起。而这时,失去了支撑的高清阳却一下子背靠冰面倒了下去——他的双腿已经牢牢地粘在冰面上了。
刚刚从死亡的幻觉中走出来的高佩莲忙弯下腰去。父亲的呻吟和痛苦的脸庞使她大吃一惊。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就应该管管父亲了。她将父亲的身子扶着坐了起来,又去使劲扳那两条硬邦邦的腿。可她哪里扳得动呢!一直沉默着的高清阳这时用手指指站在一边冷眼凝视着的程世良。高佩莲意会了,忙抬头,哀哀地盯住了这个身强力壮的农民。
程世良扭身就走。他听得清清楚楚,身后传来了一声高清阳的喟叹。但他没有理一会,他已经准备要亲眼看着高清阳死在自己面前了,然后,自己再去死。临到死时,能遇上这么一个可以发泄胸中积郁的机会,也算是"天赐良缘"。可这时,他猛然听到身后一阵脚步声,还没来得及回过头,自己的后背上就挨了一个姑娘愤怒的一拳。但这一拳打在他身上,只不过是发出"咚"的一声响罢了,他是不会感觉到疼的。他回过头去,是那样轻蔑地望着她,半晌没有吱声。
这沉默不禁使高佩莲打了个寒噤。
"你……还有人性没有?""人心?我是人就长的是人心,不是人的人,"他朝她身后的高清阳瞥了一眼,"长的就是狗心。"
"你忘恩负义,你才是狗!"
"我忘恩负义?我忘了谁的恩?谁给我过恩?你父亲?"
高佩莲沮丧了,哀求道:"人命关天哪!"
"人命关天,狗命不关天。"程世良说着,突然闭了嘴——从高佩莲晶莹的眼泪中,映出了另一张悲苦的面影。他的心尖猛然一颤,鼻子一酸,眼睛顿时湿润了。也许,这正是一种现世现报。他有罪,对琴儿,他即使在后半辈子百般温存,似乎也弥补不了他的过失。……啊!这是老天爷安排的,要使他在冰面上、在慢慢咀嚼死亡的恐惧中,为琴儿赎罪。……他似乎已不再害怕死了,既然老天要他死,那就死吧!他乞求的只是快一点结束这种对生的渴望和对死的等待的痛苦。他蹲下去,颓然歪倒在冰面上。
星辉滞涩地流动着,厚实的云雾正在悄然遁去,像水上那被时间滤清了的一切新美的感觉。幸福像铅块,此刻变成了坠在心头上的讨厌的负荷。静夜,只有思,思什么?......
琴儿等了马存德整整两年,而程世良也过了两年单相思的日子。这日子过得焦心哪!尽管他明白,明顺老汉待他不错,而琴儿嫁谁,也得由明顺做主。这是老辈人的遗风,日月村的乡俗。果然,第三个年头上,当闭塞的山乡传来马存德判刑的消息后,琴儿终于没有拗过阿大的意愿。
他和琴儿的事很快办了。婚礼很简单,山里人能屈能伸,富有富主意,穷有穷办法。两家都将所有的面拿了出来,蒸了两笼馒头,叫来乡亲们,一人一个,以茶代酒,以蕙菜代席菜,见怪不怪,早有例子在先,谁也没有说这婚礼是将凑着举行的。
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既然命里注定了
自己要嫁给程世良,琴儿也是打算和丈夫好好过日子的。
然而,家景不好。穷,为什么穷?"要是我还有那七十块钱,我们能穷到这份上?"
由于结婚,家中救济来的面粉全用光了,天天吃麸子咽苦菜。
"要是我还有那七十块钱,我们能这样天天为吃的发愁?"
他们结婚时,琴儿穿了他一条半旧的裤子,而现在天气渐冷,他只有一条单裤挑在腿上。
"要是我还有那七十块钱。"
他常这样唠,这样埋怨,无休无止,待琴儿也不像刚结婚时那样宽厚、温存了。穷嘛!哪来的兴致温存?最后竟至于到了整日板着面孔,一句话也不说。说什么呢?要说的,肚子里那"咕咕"的 叫声全代替了。而琴儿,也实在没有办法让丈夫高兴,因为她比别的女人更没有本事,给程世良端去一碗干饭、送去一盅薄酒或者煮上一壶酬俨的茯茶。既然如此,她也就没有机会让他感到一个山乡淳朴女人的温柔。她甚至不再有机会、有兴致对他笑了,哪怕是淡淡的笑意,哪怕是苦笑,即使是丈夫需要她的时候,她也和他一样板着面孔。既然生活不再让她那秀气的脸蛋,清澈的大眼在丈夫眼中变成爱的依据,她的过去吸引过他的长相也就似乎荡然无存——她和一个丑八怪女人有.什么两样呢?没有了妩媚,消逝了温柔,逸去了她的活力,有的只是顺从和低眉下眼——这也是日月村乡俗中女人的优点哪。可是恰恰是这种优点造成了丈夫对她由淡漠发展到可以随意欺负的结果。从来都是受人欺负的程世良,渐渐发现,他也是个堂堂的钢性的男子汉,他可以也有权力、也有本事,让另外一个人服服帖帖地在自己面前做事。一个男人要是连管教自己女人的本事都没有,那算什么?那他自己也就是个女人了。不!他不能承认自己没有本事,尽管他以前承认过,也老老实实对乡亲们包括明顺老汉,也包括刚刚结婚时的琴儿说过:"我没有本事外出挣钱,也没有本事跑公社、找干部多要一点救济粮、救济款,更没有本:去做那种偷鸡摸狗的事……"
他开始动不动就骂琴儿了,一旦肚子饿,一旦身子冷,而又无处发泄积郁的时候,一旦听到别人家多得了救济粮、款,看到别人家偶尔会有馍馍吃的时候,他对琴的骂语就会脱口而出,滔滔不绝。
于是,在琴儿怀了娃娃感到周身不适而又要承受来自丈夫的辱骂的时候,琴儿想到了马存德。存德脾气暴,性子烈,三只手,名声坏,但在家里,对老婆,他也怎偷?也会骂?也会动不动翻白眼?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琴儿想存德竟想得入了梦好几个晚上,她让世良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念叨:
"存德大哥……存德大哥……"
于是,就在那次十五块救济款发了下来后,程世良去公社卖粮时第一次带回了一瓶酒。他不让琴儿给自己温热,冷气就着冷酒,一晚上就喝去了半瓶。他说他醉了,他要琴儿过来上炕。琴儿不听,说自己有身孕。可琴儿的话还没有说完,程世良就举起了巴掌……
这是琴儿记事以来的第一次挨打。她哭,哭红了眼,然后跑去给阿大明顺老汉诉说。她原想,这样一闹,程世良从此便不会再动手了。可谁知在以后的日子里,挨打竟成了家常便饭。
在那个年月里,没本事过光景的世良,竟成了一个只会打老婆的懦夫、傻瓜。不仅如此,他还有了对"马尿"(酒)的嗜好。
有了一点救济款,琴儿总是偷偷摸摸贴身藏上那么七角、八角。世良想喝酒而没有打酒钱的时候,总会冲老婆发脾气的。如果这脾气发得就要举起巴掌的时候, 琴儿总是借口溜出家门,去村南那个代销店里打来二两黄酒。但后来她发现,这样做,反而更糟,丈夫以为她总会给自己打来黄酒的,他的叫骂也便成了要酒喝的声音。可是,她哪来的钱呢?救济款也不是月月都有。
那年春,世良又去了一次湖畔。可结果怎么样呢?冰岸上两天两夜、挨冻受饿,捞出的不到一布袋鱼全被高清阳堵在通湖边的沙山豁口,没收了。世良气得胸口像堵了块石头。一进家门,一见那个可怜巴巴盼着丈夫归来的琴儿,世良顿时来了精神,闭着嘴,憋着气,瞪着眼,二话不说,抡起胳膊就朝琴儿扇去。琴儿一个趔趄歪倒在院中地上。他的肚子已经挺起来了。她害怕他那只鞋帮上结着冰碴的脚没重没轻地踢过来。她连忙爬了起来。
"拿酒来!"
"哪来的钱哪!"这是第一次她对丈夫世良愣住了。片刻,他抬脚进房,竟一头扑倒在炕上,"呜呜"地哭起来。好一个大男人的哭声,粗壮到似乎可以掀翻房顶。可此刻,掀翻的却是琴儿这颗善良、孱弱的心。琴儿腆着肚子走了进去,突然道:要求的悲声反抗。
"你哭,你就有本事哭。你不嫌丢人,我还嫌窝囊……"她说着,自己也禁不住哭起来。
世良那点残存的自尊被刺疼了。他撑起身子,吃惊地望着老婆:"我丢人?我丢人?"他自语道,"我丢了你的人?你滚!谁不丢人你找谁!你心里只有马存德。"
"马存德比你好。"琴儿哭喊道,"你有本事去挣几个喝马尿的钱来,我就见天让你打……"琴儿肚子里,那个已经开始伸胳膊蹬腿的娘心上的肉,使得她清醒了许多。她没有再说什么,快快退了出去,一直退出了院子。
在夜色氛围了整个日月大山的时候,她从阿大那里悄悄回到家中。可世良已经不在了。
……程世良被一阵骤然变大了的湖水的涌浪声惊得跳了起来。他发现风又增大了。恢弘而豪迈的高原的夜色,从四面八方有声有色地簇拥而来,那沉沉黑色带着串串辉光淡淡的星星,带着粗暴和野蛮,吞没了远方覆雪的高山,吞没了眼前浩渺的高原大湖、湖上浮冰。三个渺小的人儿显得愈加渺小了。
风声裹着哭声——高佩莲的又一次感情的波动。程世良不忍谛听了。他过去,呆望着可怜的高氏父女,慢慢地蹲了下去。
"县长同志。"他扳住高清阳的腿道,"晚死不如早死,我看你就这样坐着,和这块冰亲亲热热贴在一起。"他想起了高清阳在那次盲流学习班上说他和投机倒把分子"肚皮贴肚皮"的话。
高清阳皱皱眉,但他忍住了。他看到程世良那冻得裂了口子的手从自己屁股底下伸了进去。一会,他感到程世良在使劲托他。随着一阵"嘎嘎嘎"的响声,他的两条腿顿时和冰面分了家。
"谢谢。"他声音很小,似乎显得极勉强。
"爸爸,你这腿……要冻坏的,不能光坐着,要站起来,走啊,跑啊,跳啊,……"。
"跳有啥用?还不是一死!"程世良看到佩莲就要伸手去托高清阳的身子,忙上前,将她差一点推了个仰面朝天。
高清阳父女都误会了。两双冒火的眼睛,一齐对着也是满脸愠色的程世良。程世良突然吼起来。
"他能站起来?他能跳?你不怕他腿折断?胡来!"说着,他四下看看,走到一条不知在冰面上冻了多少天的冰鱼前,使劲踢几下。冰鱼"当啷"一声离了冰面。他弯腰捡起,来到高清阳身边,忽地蹲下,举起了那条坚硬的冰鱼。
高佩莲看着,尖叫了一声。
高清阳纹丝不动,沉沉地看着程世良。这倒使程世良稍感意外。
"咚"一声,程世良手握冰鱼砸到高清阳的腿上:"这一下,是因为你赶着农民大开荒,开穷了日月村。"说罢,他又狠劲砸了一下,"这一下,是因为你年年来撵渔郎出湖,不让我们有钱花。"接着,又是重重地一砸,"这一下,是因为你害得马存德坐了班房。"……"这一下,是因为你没收了我和金库大叔的六千块钱。"……""这一下……".
高清阳不语。这个农民数落的,难道真是自己的罪过?不!是功!是大功哪!
他愤愤不平了。
"我扫过面,可我是扫给自己吃的么?还不是为了国家,为了世界上三分之 一"
就在一个月前,他训导佩莲时,还有意无意地露了这样几句牢骚话。
程世良发现,高清阳双腿上的冰层已经被砸开了。他的手一缩,冰鱼重重地砸到了自己的脚面上。他"哎哟"了一声,忙捂住脚面,使劲揉搓起来。
高清阳欠欠腰,动了一下嘴唇。但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你放心,我不是面捏的。"程世良站起,又朝高佩莲说道,"把你老爹的裤子脱了。"
高佩莲蹲下去,双手钝住了父亲的裤角,可她没有力气拽下来,只好又望望程世良。程世良装作没看见,扬着头,傲然地望着远方灿煜的星光。半晌,才蹲下身子和高佩莲一人拽住了一只裤角……
裹了一层冰碴碴的裤子,终于在两个脱裤人累得大喘气之后,脱了下来。尽管寒风刺骨,但高清阳顿时感到舒服了许多。他将裸露的双腿弯了一下,又弯了一下,慢腾腾站了起来,又忽地蹲下了。他望望女儿,再也不敢直起腰。这时,突然有人将一条裤子摔了过来。他抬眼一看,沉不住气了:
"你,你不冷?"
程世良没有回答。他害怕高清阳会说出一些从未对农民说过的感谢的话来。这感谢也许会使自己对高清阳的仇视突然间烟消云散的。他想着,急转身走开了。
他也冷啊!可他是个冷惯的人……
来源:杨志军《大湖断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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