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湖断裂(连载)

文摘   2024-08-02 11:28   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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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湖断裂

使他人哭者,也使自己哭。

我的良心呼声不是 独 立 的呼声,它不是由蔚蓝的天空响彻下来的呼声或以某种自然发生的神奇方式自身发出的呼声,它只是受我损害的人的苦痛叫喊的回声,也是一个由于侮辱了别人而同时侮辱了自己的人的有罪判决的回声。

存在于我之外的、感觉到"你"的"我"——这是在我身上的超感性的良心的泉源。我的良心无非是站在被害的"你"的地位上的我的"我"。

第一章

道德永远伴随着一 种 慷慨馈赠。如果不是通过完善别人来完善自己,"人"的代称就应该是"罪犯"。

像这高原,古歌般的生活,舒缓而滞重的涌浪的声音无休无止。尽管这声音有时会藏匿在冰层下面。——青海湖,美丽得让人眩目,让人不敢接近。因之也便有了神秘。

美丽是让人欣赏的;神秘是让人探险的。那么,惊风狂浪呢?它考验人,考验一切关于生活的说教。美丽的并不都是温顺的。站在湖边,那种历史的、神圣的力量仿佛顷刻就会撕裂一切懦弱、伪善和罪恶。

这是冷酷。但这是最有价值的冷酷——青海湖,冷酷的湖,冷酷得令人迷恋,令人神往。

真是太侥幸了。

他这个遭过罪,坐过牢,有过人生坎坷,有过生活磨难,有过感情大悲的人,终于有了这样一次侥幸。为这,马存德几乎哭起来。是的,面对死亡,人人都会为了活下去而挣扎。但是,这由不得人;由命,该死的娃娃毯朝天,挣扎?顶屁用!吉人自有天相,我马存德命大、福大,死里逃生,灾去福来。老人们就说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他是跑出来的,但他不是为了逃命。他远远看见了程世良。程世良从沙山那边走来,一踏上冰岸就东张西望。他知道程世良在找自己,但他所以要快快离开冰岸,倒不是由于害怕。他怕世良做什么?自己就是要偷他的渔网,这是明打明地整治世良,世良自然不会不明白。他只是想到,往后自己也许要和冰岸上那些外村的渔郎打交道,收购啦,代销啦,贩运啦,让他程世良在这里一搅和,在这里说出一个"偷"字来,往后的生计来源就会受到影响。他看程世良走了过来,便将渔网快快拉起,麻利地卷到腋下,在四散开去的打鱼人中左拐右拐穿过冰岸;刚踏上湖畔沙地,就见高清阳带着几个人从沙山那边走来。

冰面上骤起一阵骚动,急促的喊声和凌乱的脚步声,使空气显得格外紧张——渔郎们跑出冰岸,四散开去。高清阳身后的人也分头去追撵那些拎着渔网、背着布袋的惊恐成习了的庄稼汉们了。只有两个人——高清阳和他的女儿高佩莲缓缓步入冰岸,很有风度地朝里走去。

这冰岸约有半里路宽,冰岸深处一般是不会有人去的,一来初冬季节那里的冰层太薄;二来对随时可能出现的高清阳的警惕,使他们不敢离群,不敢离开湖岸太远,尽管在那里会有更多更大的鱼满足他们那点可怜的"不满足"。但此刻,当冰岸上的渔郎尽数散去、湖面出现一片空旷的时候,却有一个黑点在那冰岸深处移动。高清阳正是冲着这个黑点走去的。

一阵风吹来,卷起的沙粒直扑面孔。本来,马存德是想马上走开的,可那个黑点对他的吸引力太大了。马存德知道那是谁,就在他刚才步出冰岸时,他曾几次回过头去,观察着程世良的举动。程世良碰到日月村的人了,他们打着手势,说了好一会话后,程世良便朝里走去。他是找他马存德去了,因为马存德今上午一见到村里人,就对他们说:"今年上冰岸打鱼的人多,不去深处恐怕很难在一天一夜中捞 他 满 满 一布袋。"……马存德不准备匆匆离去,他要看看那个曾经给他带来过灾难的村友,会怎样被高清阳逮住,会怎样受到县长的训斥,那会让他开心的。

高清阳和他女儿的身影在马存德眼里也变成了两个小小的黑点,就要和另外一个黑点会合了。突然,他听到一阵"咔嚓咔嚓"的断裂声。他吃了一惊,眼光倏地投向冰面连接着湖岸的地方,寻觅了好一会。当一阵更为震撼人心的"咔嚓"声出现时,他才看到了不远处冰岸的裂缝。

又一阵豪风冲撞而来。

又一阵"咔嚓咔嚓"的声响骤然而起。裂口迅速延伸,一眨眼的工夫,那缝隙便撕过马存德眼前,从南到北撕扯而去。紧接着,裂缝便渐渐变宽了。

马存德浑身一阵颤栗,跳起来,扬着脖子,就要朝冰岸深处高声朗叫。可是,似乎那豪风吹走的不仅是冰岸,也有他的全身的力气和灵魂,他发出的声音小得连自己都难以置信。他想再喊,可是,他想到的却是自己、自己这个劳改释放的人的命运。这就叫报应。啊!老天有眼,这风不是他马存德一口气吹来的,这冰也不是他撒尿结成的,这断裂声也不是他曾有过怨愤的咬牙的声音。他突然发出一阵狞笑来;笑完了,才又扬起了脖子,张大了嘴。他的嗓门骤然增高了,他的力气也使他在大喊了五、六声后仍然想喊。风似乎帮了他的忙,那三个黑影好像也从他的喊声中体味到了那带点颤抖的尾音的恐惧。他们朝湖畔走来了。然而,马存德心里明白,即使他们变作雷电,闪到冰面的边缘,那也是下雨了买伞,来不及了。冰层和湖畔沙地之间的裂缝已经宽到两米。风在继续吹,而且越来越猛。等那三个人的面孔清晰地出现在马存德面前时,裂缝陡然增加到十多米宽了。……

真是太侥幸了。

他想着,忽地站了起来,转身朝沙山走去。

"隔下了!隔下了!高县长被隔到湖里了!"他碰见了堵在山沙豁口处,已经没收了不少渔网和几布袋冰鱼的两个县上的干部。他一迭声地喊着,看着他们急 速朝湖岸跑去,这才舔舔干裂的嘴唇,大步朝前走去,隐没在沙山豁口弥漫的风沙里。

马存德要回村了。

他抡起胳膊,将渔网甩向料峭的风中,加快了脚步。他不能失去这个机会。从他得到自己将要释放的消息的那天起,他就在琢磨着怎样去创造这个机会。'可他没有想到,这个机会的猝然降临,竟是老天爷的恩赐。他是昨天中午离开县城的。他选择了这个时间,就是想在夜幕笼罩日月村之后,悄悄回到自己那个寒碜的家里。为此,他有点憎恶这明澈的月光。它太亮,那光射也太贪婪,似乎不想让整个大地 留下一丁点阴影。可这毕竟是办不到的,即使在旷野里行走,他还是可以找到一个躲人眼目的地方。他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以免碰到熟人,认出他就是那个因偷鱼而进了劳改农场的马存德。害臊么?愧悔么?无脸见人么?不、不!脸皮是什么,名声是什么,他早已经不管不顾了。他想到的只是,不要因为自己的突然归来,破坏了这个山村的宁静。他要在这种为自己所熟悉的宁静中,等待一个他自己也说不清是悲是喜或者为恩为仇的时机——琴儿一个人待在家里的时候的到来。当然,他的这种等待是有期限的,不然,他绝不会在县上费时间找来一把杀猪刀的。

他匆匆穿过旷野,匆匆穿过几棵高大青杨护卫着的村口。来到那座用沙柳根块垒起围墙的庄廓跟前,忍不住想从门缝里朝里望望。刚一探头,那门"吱呀"一声开了。就要出来的那个人吃了一惊,后退了几步,才定眼朝门口望去。几乎在同时,他们都认出了对方。

"是马……?存德。你回来啦?"

马存德点了点头,冷漠的面孔上泛起一丝轻笑。

"进来,快进来,家里坐……"程世良一迭声地说着,回头睃了一眼房门。还好,刚刚还在门口踮着步子拍娃娃睡觉的琴儿,已经将房门关上了。

马存德自知失策,也只好将错就错。他大大方方地跨进院门,四下看看,立定在院中地上。他觉得此时还是不要见到琴儿的好。而那个不摸对方底细的程世良,却摊着两手,死死地盯住了他。

"你日子过得蛮不错啊!"马存德无话找话地说。

"还不跟过去一样。"

"不一样!你成家了。马存德扫他一眼,有媳妇了。说着,他蹲了下去,有水么?走了这大半天路,渴了。"

程世良转身,有点不乐意地慢腾腾进了房门。马存德"嘿嘿"笑了——他突然冒出这样一个想法来,既然自己已经被人看见,而且看见的偏偏又是琴儿的男人,他何苦要去待在自己那冰窖一样的窝里受罪呢!在那里,他会感到孤独的。他不记得他有过母亲,只记得自己十三岁时,满脸浮肿的父亲是如何抛下他魂归西天的。生活应该是赐予,人对生活也应该是赐予。他觉得自己没有接受过赐予,所以,他对生活的"珠还"意义上的赐予也就不应该存在了。现在,他身上不名一文,腰里先揣上几个钱,有吃有喝了再慢慢计较……他想着,眼睛滴溜溜四下瞅瞅,悄悄起身,朝那靠在院墙跟的渔网走去……今天一大早,他便赶到湖边,而现在,却又要回村了。

十五里沙地软路,他只用了 一个半小时。还剩下十里硬邦邦的土路了,靠了他这股心急火燎的劲儿,一个钟头准能赶到。他如愿以偿,日头刚刚偏西,他便远远望见了那被光秃秃的山、光秃秃的地拥抱着的灰蒙蒙的村庄,也望见了那个由小变大了的人儿。这人出了村庄,迎面而来,好像那簸箕似的村庄土地,朝马存德簸出来了一片轻悠悠的糠皮。

他们相遇了。她显得非常惶恐。因为从马存德平静的面孔中,她似乎感到了一种她异常熟悉的胜利者的骄傲。她想问他:"你们打起来了?"还想告诉他,她就是害怕他为了自己而对世良有什么过不去,才将娃娃抱给了阿大明顺,自己匆匆赶来的。她当然还应该求他,别对世良有任何鄙夷和嫉妒的举动——辱骂或者动手动脚。尽管在和世良共同生活的时间里,她的肚子里、胸腔里、脑子里,曾有过委屈和悲苦。

"琴儿,"他的声音是那样柔顺,"我正要去找你。"

"世良呢?"琴儿颤声问道。

"世良?"马存德的鼻翼下意识地抖动了一下,忙掩饰道:"你问我世良?"

"你们……"她的神情愈加紧张了。"我没见到他。"

琴儿又急急问道:"你没去湖上?"

"去了!"

“那”……

"我远远看到咱村好几个人上了冰岸,我就……我就跑回来了。大概世良也在里边吧……"

琴儿长舒一口气,浑身都软了下来。她看看这个自己过去对他曾有过幻想的人,低下头去,默不作声了。

"琴儿,"他又柔声叫道,"我跑回来,就是为了看看你呀!"

琴儿叹口气,还是不说话。

"走吧!"马存德上前,拉转了她的身子。她顺从地和他并排朝回走去。可是,没走几步,马存德便又停住了。他回头望望远天的云朵和隐约可见的矮矮的沙山,突然抓住琴儿的手,使劲一甩,粗暴地大声道;"你没有等我。你们女人就是这样。程世良有啥好的?我马存德比他好几倍!你为啥要变心?怕我不回来啦?怕我在外面熬不下去,搂个寡妇睡觉?老实说,我马存德别的方面不敢下保证,女人身上我从来就不沾。我心里只有你……"

琴儿瞪大眼睛,脑子里急速闪出许多念头来,但这些念头却没有一个是想为自己辩解的。因为她觉得自己也辩解不清楚。她在猜测马存德到底要干什么,往后,他是不是还会抓住自己的手,狠劲一甩?世良一回来,他和他怎么在一个村里相处?山不转水转,早不见晚见。……

"唉!"马存德悲叹一声,脸上的表情变得平和了许多,“走!回家再说吧!”

他们又迈动了脚步,只是琴儿的步子渐渐加快了,渐渐拉下了马存德。马存德也不追不撵,反而放慢了步子。他知道,琴儿是怕被人看见。直到琴儿闪进村口,隐入自家院门后,他才快步撵了过去,一进琴儿家的院门,便回身将门闩上了。

其实,他们两个人都清楚,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木已成舟,命该如此,人为的改变是不可能的。琴儿所以允许存德来家,只是想求他原谅自己,也原谅世良。可她没想到已经不准备说什么了的马存德,突然冒出这样一个想法来:他不能枉作一场美梦,他为想念琴儿苦熬了多少个夜晚,琴儿也就应该付出多少代价。他坐在炕沿上,隔着炕桌,侧身对着她。半晌,他呷了一口琴儿端来的水,说:"世良是个没良心的人,这我比你清楚。我不怕他。我要你给我把这身衣服洗一洗,再补一补……"

琴儿用沉默作了回答。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洗。不过她马上觉察到马存德的话是冲世良来的,他要气气世良……她抬起头来:"你不能怪世良,他对你……"·

"你少护着他!没有他告状,我能……"他猛然打住话,用手碰了碰腰,似乎要告诉琴儿,他还有一把杀猪刀呢!

"存德,你要怎样就怎样,对我,没啥,可别对世良……"

"我要你上炕!"他吼了起来。

"啥?"她没听明白。'

"我要你……"他的面孔突然变得和善了,慢慢起身走了过去,又慢慢伸出了胳膊。

琴儿惊呆了:马存德仿佛有理由侵犯她,有理由使她在道德上蒙受来自良心的指责。凭什么?凭他撵走过一只威胁自己生命的狼?还是……不!不!她一把推开了马存德,朝后退了几步。

"笃笃笃!"有人敲院门。

琴儿打了个愣怔,赶紧跑出房门,又突然回来,慌乱地望着马存德。马存德意会了,四下看看,忽地掀开门帘钻进了厨房。她瞪眼看着那悠悠摆动的白布门帘,等又一阵敲门声传来之后,才扭转了身子,上前开院门。

"老乡,高清阳高县长的家在哪?"

"沿着道儿往前走,过去五个大门,有一条巷子,巷子里那个砖大门就是。"琴儿道。

那人点点头去了。琴儿把门关上,刚一回身,就见马存德急急跑出了房门,就要撵出去。她一把拉住:

"那个人还没走远呢!"

"他不是问你高清阳吗?他不在家!"他烦躁地皱皱眉,"他在冰面上。"

"他去湖上了?又要撵渔郎了?

"他被隔下了……"

“?”

"隔下了,隔在湖中了!"

"世良呢"

"也……"

"你……为啥不早说?"

“......”

"你是在骗我吧!世良没隔下,高县长也没隔下?"

马存德摇摇头:"我亲眼看见的。"

"啪"的一声,马存德的脸上实实在在地挨了琴儿一巴掌。他后退了几步,还想说什么,就见琴儿疯了似的朝门外跑去。

马存德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大的罪过!他跳出院门,朝琴儿撵了几步,又忽地返身奔向高清阳家……


来源:杨志军《大湖断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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