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治国:扯不断的西口情 ——对家乡的诉说

文摘   2025-01-07 05:11   内蒙古  


燕治国:扯不断的西口情 ——对家乡的诉说


  离开家乡那一年,我说我再也不回来了。我不想再过那种贫穷困苦的日子,再也不想听那些揪心揪肺的山曲儿了。

  可是离乡几十年,家乡像千万条丝线一样揪扯着我的魂灵。无论走到哪里,无论白天黑夜,我总是忘不了家乡那一块块瘦瘠苦涩的泥土。

  忘不了家门口的黄土山,忘不了房背后的黄河水。

  忘不了山头上蛇一般扭来扭去的古长城,忘不了风雨剥蚀的烽火台。

  忘不了山梁山坡山沟沟,忘不了黄河里住人的娘娘滩。

  还有河里的木船,还有山头上那永远也长不大的“老汉汉树”。

  即便是河对岸那山、那高原、那飘忽的灯光,也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里了。多少年多少回,我独自坐在黄河畔,看山、看水、看瑰丽的霞。看野狼野兔出没,看奔跑的狍羊群掀起来漫天的黄沙。

  我听见马头琴声从河对岸鄂尔多斯高原传过来。那时候我觉得浑身燥热,就想喊一声蒙古兄弟我的亲人!

  河那面陕北的土地紧靠着鄂尔多斯。不时有信天游歌声传过来。老人们说,狗的陕北人跟咱一样样地苦焦凄惶,谁家也不要笑话谁家。

  每当内蒙古和陕北的歌声响起来,河这面的人就唱开了。

  每当河这面的歌声响起来,蒙古人和陕北人也唱开了。

  忘不了家乡。

  忘不了千首万首凄婉揪心的山曲儿。

  家乡的名字很好听:山之西、河之曲。

  1946年阴历四月的一天,逃窜到黄河对岸十里长滩的国民党残部偷偷过河,边放枪边抢劫,搅得我们村鸡犬不宁人心惶惶。父亲带领护村民兵死命抵挡,母亲随着一村人逃到村前的南梁山上,躲在放羊汉挖下的避雨窑里。村子里枪子儿嘶嘶地飞,乡亲们屏声敛息,大气儿都不敢出,就在那时候,母亲生下了我。母亲说,二小子你一生下来就不省事,又哭又尿手脚不住地踹,有人压低声音喊,老三家,欢欢儿把狗的掐死哇!母亲哭着说,娃他大如今提着枪顶着命护卫村子哩,你们倒忍心断了他的根!土窑里的人背转脸,都不说话了。

  母亲说,我娃挺争气,眨眼工夫就睡着了。要是还哭,那就实在怨不得一村乡亲了。

  以后知道我们村叫作赵家口,古时候是驻扎兵马的地方。村前一溜土山,山尖子上有一座叫罗圈堡的古兵营,周边耸立着高高的烽火台。白天看上去,那是一墩墩气势雄浑的古碉。夜来有年轻后生睡不着,便攀爬到上面,也不管夜半时分人都睡了,扯开嗓门就唱山曲儿。声音高亢嘹亮,曲调却极为悲凉凄婉,引得河对面内蒙古准格尔旗马栅村的大小狗儿一阵阵狂叫。

  我奶奶的娘家就在马栅村。小时候,母亲做好饭菜,倘是有酒有肉,总是差我到河边吼一嗓子,或舅或哥喊应了,然后再喊:“喝酒来——吃肉来!”不一阵儿,亲戚们或凫水或划船,便从河那边过来了。

  村后是一河流水,河中有小村娘娘滩,是九曲黄河中唯一有炊烟人家的岛屿,居住着据说是汉代飞将军李广的后裔。滩上李姓人家供奉了祖先牌位,活得怡然自得有滋有味。小时候,逢着枯水时节,我们一群光屁股娃娃涉水过河,到娘娘滩肆意劫掠一番。那里有满树的海红、海棠、槟果。李家人淳厚善良,从来没打骂过我们。

  大约到六七岁时,我经历了几件事,直到现在还刀刻斧凿般印在脑子里,再也忘不掉了。

  有一年给我过生日,姥爷姥姥从城边的沙口村赶来,家里洋溢着一片喜气。中午父亲挑回来两桶黄河水,往大锅里一倒,水不一阵便哗哗地开了,母亲忙着往锅里下饺子,我站在炕头上,抓住晾衣裳的绳子,喜滋滋地唱开了山曲儿:这山里来瞭见了那山里来——剩下的词儿还没出口哩,绳子一松,我随着饺子下进开水锅里。一家人赶忙捞人,饺子煮成一锅糊糊。

  我一点也没烫伤。第二天到香山寺赶庙会,我拽着母亲和姥姥的手,一蹦一蹦地比兔子还欢实。

  之后不久,婶娘去世,亲戚来了一大堆,好几个大后生从河里往回挑水。院子里光水瓮就摆下五六个,待到事筵完毕,我约了几个小伙伴,在院里花台上拢起畦子,挖开水道,要用瓮里的泔水玩浇地。我站在石头碓臼上,弯腰一跳,水没舀着,自己栽进大瓮里去了。正好母亲送客回来,一膀子将大瓮扛倒,我随着泔水流出来。母亲赶紧将我抱起,见身上没一点伤,冲屁股给了我两巴掌。

  还有一次,母亲坐船到黄草滩上割草,到天黑还没回来,我带着弟弟到河畔去等。我把他放到河边泊着的木船上,随后也上了船,把鞋脱在船舷上,摇着尾棹,齐声喊妈。直到听见黄草滩上一片人声,我才慌忙拽住缆绳,让船头靠住岸,先把弟弟抱到大石头旁边,再到船舷上拿我的鞋。不防缆绳轻轻一扫,鞋子掉进河里去了。

  我心头一紧,想都没想就扎进河水里。只听得耳畔咕噜噜地响,身子就不由得往下沉。到了河底,怎么也摸不到我的鞋,心想这一回怕是要挨打了——脚尖一使劲,不知怎么就蹿出水面,抓住了那根缆绳。

  赤脚挨过几天,终于被母亲发现了。待我全部坦白出来紧闭着眼睛准备挨打时,母亲却软软地瘫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哎呀我那二爷爷呀!你杀了你妈吧! 

  几天之后,我约了六七个胆大的伙伴,一举将缆绳解开,摇橹扳棹,将一只大船顺流漂出几里远。不一会儿,大人们跳进河里追船,强行把船拢到岸边。我乖乖地站着淖泥里,等待发落。母亲被人搀回去了,我被一群女人扯着耳朵拽回村里。

  母亲几次救了我,我也救过母亲。有一次母亲带我去浇地,她从撑竿井里打水,让我去拨水。母子俩正说着话,她脚底一滑,眨眼间就看不见人影了。我听见母亲在井里喊,赶紧回村里叫人去!我撒腿就跑,几乎把一村人马都喊来了。等我回到水井旁,母亲已经被救上来。我一头扑过去,紧紧抱住她,撕心裂肺地喊,妈呀,我的妈妈呀!

  我们那地方,历朝历代每家每户都有男人走过口外。小时候,我曾经在村口跪迎过爷爷的尸骨。走口外的人若是客死他乡,棺木便用沙厝在那里,待到世道好些,棺木也轻了,便用牛车缓缓地送回口里来。棺头蒙着红布,棺前拴一只活公鸡,送灵的人一路喊着死者姓名,不断声地说亲人咱回家哇回家哇!迎灵的人则跪着哭应:亲人你可回来了……

  那种景象,和大河、高山、古堡、边墙、木船、秋天漂满河面的蒲棒儿、冬天冰河上装满大炭的冰拖子以及漫山遍野的山曲儿,伴着我度过童年岁月。有好多难忘的故事,后来都写进我的作品里去了。锅煮、水淹、迎灵等情节,用在电视连续剧《西口情》里,尽管导演不熟悉那种生活,但拍出来还是很好看,也很震撼。《西口情》女主角的名字就叫蒲棒儿,斯琴高娃饰演的母亲,唱了一曲《难活不过人想人》,把她自己唱哭了。

  七岁那年,我到离家一里地的楼子营小学上学,迷上了听鼓书。每天放学后,就去街上听鼓书艺人说唱《瓦岗寨》。我给母亲打了招呼,她倒也不反对,让我听上一阵就回家。开头几天我能管住自己,听完罗成的段子拔腿就走。回家路上有一片坟场,太晚了会遇上鬼火,我自己心里也害怕。

  有一天听着听着就睡过去了。半夜时分,村里人举着灯笼火把找到我。回到家,我大气也不敢出,乖乖儿钻进被窝里。不一会儿,老师也赶来了,他没说一句重话,我心里却像刀割般难受。送走老师,母亲还要教训我,我又羞又气,便把被子上的引线拽出来,一圈一圈地缠在小鸡鸡上。天亮时分,我的小肚子憋成一面鼓。母亲掀开被子一看,吓得几乎晕过去。我哭着喊,我再也不念书了我再也不念书了!母亲说,好我的二爷爷哩,由你哇!接着好不容易用剪子铰断线,一泡尿全撒在了褥子上。

  此时父亲已由楼子营供销社调任城关供销社主任,听说这事后,决定全家立即搬到城关去,我必须重新入学,从头学起。父亲从十三岁起,跟着我爷爷跑口外,垦荒种地挖大渠,和土匪拼过刀子。他会熟皮子、缝皮袄、擀毛毡,会剃头扎针、会拉二胡吹笛子。他那双蒲扇似的大手,什么活计都干过。尽管他从来没打过我,但我害怕他的大手,如果那双手扇过来,一准能把我扇扁了。

  家安顿下来,父亲立刻让我上学。他说,咱家祖辈没出过念书人,我就是讨吃要饭,也得供养你们念书。我顺口说道:念就念,不信就连个书也念不会!

  我没有食言,从小学二年级到六年级,我一直是班上的好学生,是学校的大队长。每天在操场统领全校人马做广播体操,同时还兼任着学校的储蓄员、图书管理员。

  那一年有一个叫扬科的苏联专家到我们学校讲话,母亲用三尺布给我赶做了一条红领巾,第二天系在脖子上,犹如红旗招展,红绸拂地,真让我出尽了风头。

  在村里时,我喜欢和小伙伴们一起唱戏。用门板在我家小东房搭起戏台,又向母亲要了炕单子,拴起来当做幕布。父亲赶着用猪尿脬蒙了一面小鼓。做了一副莲花落,外带一个竹挖子。姥姥出资给我买了一面小铜锣和一副小铜镲。铜锣一响,全村的娃娃都跑来了。我们画脸子,编戏文,看见什么唱什么。比如看见狗就唱:那边跑过来一条狗,你可不敢咬爷爷的手。比如看见小闺女就唱:你吃哥哥的海红子,哥哥咬你的嘴唇子……

  可是到了城里,人生地不熟,这点乐趣也随着我的童年一起消逝了。

  上课之余,我迷上了看“闲书”。先是借回来一摞一摞《连环画报》《少年文艺》,后来开始一本一本地读小说。父亲单位的会计有一套《水浒传》,我借了几次借不出来,便每天给他扫地,给他倒烟灰缸,给他端洗脸水。他终于从柜子里拿出书来,允许我洗净手坐在办公室里看。

  书读到五年级,读出点名堂来。县报派记者采访我,忙坏了我的班主任尤荣寿老师。他对记者讲我的家庭,讲我如何刻苦努力。小报记者写了篇文章,还配了一张我系着特大号红领巾读书的照片。

  文章发表以后,县文教局通知周围学校的语文老师来我们班观摩听课。

  那一天教室挤满了人。一位老师拿来一本《红旗飘飘》,让我朗读其中一篇文章。那篇文章写得好,读着读着我声泪俱下,老师们连声说读得好读得好,这娃动了感情咧。接着便考我解词造句写文章。考罢又让我提问题。我问老师们甚是个两步并作三步走?他们一时蒙住了,说这娃了不得,还知道这么个冷僻词。

  后来才知道那句话应该是三步并作两步走。

  这期间,我经历了大鸣大放大字报的反右运动、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大跃进运动、全民大炼钢铁运动、除四害运动、大办公共食堂运动,由于年纪小,未伤及皮毛。只记得民兵端着步枪,吆羊一般把人们赶到几十里之外的大山里炼铁,当年的庄稼全烂在地里了。只记得男女老少敲盆打锣,要把苍蝇老鼠蚊子麻雀全给灭了。只记得公共食堂开头吃得挺好,后来就揭不开锅了。

  1960年我考进初中,正逢学校刚搬进一座废弃的大营盘。校园里除过一排排窑洞和十几间平房外,满眼都是一人高的蒿草。我们白天上课割草,晚上挤在布满弹孔的窑洞里,听旋风呜呜地吹,满脑子都是鬼的故事。

  不久便有同学背着铺盖跑了。一是因为怕,二是因为饿——国家遭逢了大灾难,正好轮到我们头上了。

  学生日渐减少,初冬时分,全校学生集中起来,听老校长训话。

  老校长贺章甫先生是我们那一带的名人。黄河两岸三地老百姓都叫他老校长,据说以前蒙古王爷多次请他到伊克昭盟执教,老校长说他身体不好,怕是离不开老家了。他请对岸孩子过河这边来读书,于是我们县的学校里便有了蒙古族学生。

  那天天气很冷。老校长佝偻着腰,把手筒在袖子里,大喘着气对我们说,娃娃们,国家遭了灾难,你们也跟着受苦了。可是你们要咬住牙给咱坚持下来。你们是十亩地一苗谷,是咱县的金蛋蛋。解放十几年了,咱县只出过三个大学生,往后就看你们了……

  天冷,同学们缩着脖子,把操场的冻地跺得咚咚直响。西北风呜呜地吹,把老校长的话吹得四处飘散。但是多少年以后,我一直记着老校长说过的金蛋蛋和十亩地一苗谷。

  第二年,不时传来饿死人的消息。羸弱的老校长弯腰喘气指挥全校师生种地自救。校园里种满蔬菜,十几里外的荒地里种了几十亩糜谷。几百名师生挑水抬粪薅草锄苗,到秋天收回来一袋袋粮食。好多学校停课放了长假,唯有我们大营盘的学生娃娃,靠着那些粮食顶了下来。

  老校长喜欢地理历史,通音律、擅丹青、钻研过物理化学、写过不少诗歌散文。县报上经常发表他的文章。每发表一篇,同学们都争相传看。在他的感染下,我们一帮毛孩子也给县报投稿。我的第一篇通讯稿,就是那时候在县报上发表的。老校长给我发了五毛钱的稿费。他摸着我的头说,这才是个好娃娃。

  多少年以后,我才知道老校长曾经带着他的学生躲过日本人的飞机,躲过国民党部队的追剿。他钻过大山,逃过荒,千方百计保护黄河两岸读书的孩子们。他挨过整,挨过打,身上满是火红的烙铁烫下的印子。他的身体在晋绥边区惨无人道的政治运动中被彻底摧垮了。只是为了他所钟爱的孩子们,才“咬住牙坚持下来” 。

  我听老校长的话,坚持到初中毕业,并在大病一场之后,参加了当年中考。

  1963年,我考入晋西北名校河曲巡镇中学。

  前几年我们县没有高中,50年代初考到原平范亭中学的两名河曲高中生,名字一直流传至今。以后有了高中,每年招收一个班,高考成绩一直名列地区前茅。原因是区、县重视,校长是曾任职于晋绥二中和五寨师范的卓越教育家李仲升先生。他不惧压力,重用了一批因言获罪而被贬谪到我们那里的饱学之士。到了我们这一届,因国家还处于困难时期,河曲偏关两县共招收了一个班40名高中生。

  高中三年,40名学生几乎能把主要课程的主要段落倒背下来。不少同学头昏眼花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了。栽倒就栽倒,醒过来腼腆一笑,抖落一身黄土,接着往下读就是了。        

  为了凑足日后上大学的费用,每年暑假我到建筑工地当小工。或挑水和泥,或担砖递瓦,一天或六毛或八毛,收入甚为可观。泥水工苦很重,咬咬牙也便挺过来了。最可怕的是往房顶上搭泥,一叉子插进又坚又韧的红胶泥里,得使尽吃奶的力气挑起来送到屋顶上。一叉子泥上去,师傅用泥匙一抹就没有了。抹一间房,得叉上去十牛车胶泥。等干完活,心颤腿软,人瘫作一团。

  寒假便去帮人家推车挑担或去河边扛盐包。一包盐二百多斤,运到食品公司仓库,能赚五毛钱。

  高二时我去一个偏远山村当代教,一个人教三个年级,工资不少,活计不累,深感知识就是力量,知识就是金钱。

  有一天回联校开会,傍晚回村时遇上倾盆暴雨,满河沟都是轰隆轰隆的洪水声。我赶紧过河,结果把鞋忘在河那面。我毫不犹豫地返回去,拎着鞋再次过河,竟然没掉进一房深的石罅里。那天我在山头上绕到后半夜也没找到代教那个小村落。后来借着闪电看见一座庙,便慌慌张张跑进去,伸手摸脚,脚面上翻起来寸把长一道口子。后来迷迷糊糊睡着了,一个响雷把我惊醒来,才知道紧靠着一口棺材。我头皮一紧,爬起来就跑。黎明时低头一看,小村庄就在山梁下面。我双膝一软,不由跪在山坡上。

  终于等来了1966年那个初夏。毕业考试在五月份结束。紧接着体检,以后又掰着手指头盼7月1日。那一天,是全国高考的日子。

  6月22日,北京两家中学的应届毕业生上书党中央,要求推迟高考,参加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们班学习最好的一位女同学当时哎呀了一声,下午就召来了铺天盖地的大字报。

  从那个初夏开始,一切都乱套了。高考被取消,我们被留在学校参加运动。如此过了半年,又过了一年,再也没有下文了。到1968年初夏时节,我们在高中已经住够五个年头。剩下的36个人36种表情。36个人一种心境。三年同窗,学习成绩有高下之分;后两年参加文化大革命,又有“红黑五类”之别。但当同一种命运降临到大家头顶上时,36个农家子弟一样的心如死灰,一样的抱头痛哭。

  这一年,我烧掉书本,第一个离开学校,第一个回到母亲落户的城郊南元大队。当最后一批同学撤离学校时,我已经赚下一百多个工分,够全家半年的口粮钱了。

  我在村里的时候,农业学大寨的旗帜飘扬在全中国每一寸土地上,农民们被吆赶到荒山野岭之间,扯开嗓门喊口号,翕动着嘴唇唱战歌。战歌声中,我在南元大队锄耧耕种、砍草浇地、扛粮包、挖地道、平田整地、掘墓曝尸,手上的茧子越来越厚,对前程愈来愈失望,胸腔里如同装了冰块,通身透凉。

  稍有闲暇,我或是到河边呆坐,或是到城东文笔塔下抽几袋闷烟。家乡偏僻穷困,却历来崇尚文化,以为读书是一件十分神圣的事情。我的先人们用毛驴驮砖,用血汗和泥,在高高的山梁上建造起一尊耸入云天的笔塔。十二个大男人援手相围,勉强能遮住笔塔的底部。而女人们往上瞭一眼,人就晕倒了。十几年之后,我陪同晋冀豫一批作家回到我的家乡。在高高的笔塔下面,这些走过坎坷路程的文化人,禁不住热泪盈眶,唏嘘不已。写过《小兵张嘎》的前辈作家徐光耀先生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治国呀,千万不要忘了生你养你的这片泥土!

  姥爷姥姥捎话让我去看看他们。多少年来他们期望我的父亲前程远大,可是父亲靠边站了。期望我的大哥出人头地,大哥正在生产队里挨批斗。期望我出国留洋,我已经回乡种地了。而且弟弟也无学可上,每天在生产队赶车送粪。只有妹妹还在小学里耗着,沉默寡言,一句话也不愿意多说。姥爷问我,这种年月何时才能过去,我说我也不知道。他怔怔地看着我,脸唰地白了,然后变灰,眼里慢慢失去光泽。我走了以后,他在炕上铺了一层沙土,从此不吃不喝不说话,把自己耗死了。不久,姥姥因忧郁憋气患重病去世,带走了我们全家最后一丝温馨。

  在最艰难的岁月里,我默默地吞咽着人生的痛苦。那时候寂寞和绝望像幽灵一样缠绕着我,长此下去,我真害怕自己傻了疯了。也算是苦中找乐吧,我加入了大队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之后写了无数篇东风吹战鼓擂之类的演唱“作品”。以后这支宣传队出了名,经常代表县里参加各种活动。在一次慰问北京插队知青时,我认识了我后来的妻子杨桂芝。

  一年以后,邻县一座大型水电站开工,曾任副省长的总指挥刘开基点名要河曲派一支宣传队,县里决定让我来做这件事,我很快组织了包括杨桂芝在内的二十几号人马,开进这个当时国家最大的水利工地。我们白天排练,晚上到工地演出,演完就留下来劳动。我拉着满车石渣,在围堰上磕磕绊绊地奔跑,杨桂芝在后面使劲推车。大雨劈头盖脸地往下浇,透过雨雾,见万千民工如蚂蚁攒动。大喇叭里喊着口号,声音跌在河里,化作鱼屎和泡沫。

  1971年,杨桂芝被抽调回县参加工作。半年以后,县革委宣传办公室刘三虎主任先将我借调到县委通讯组,后领着我到一家国营煤矿协商招工事宜。不久,我成为一名正式工人,三个月之后抽调回城,为县剧团写了一出名为《翠峰红霞》的多幕歌剧。

  第二年正月初二,父母和远道而来的岳母为我们操办了婚事。一应衣物被褥,几乎都是从北京带来的。县里人说,想不到穷家薄业的老燕家,白捡了一个侉侉媳妇。

  我成了小城忙人。写材料、写小说、写剧本、办小报,几乎整天趴在桌子上。忻州地区创作组杨茂林组长看过我的一个剧本后,找到我们县委书记王海元,协商把我调到县文化局。文化局领导让我先下乡当一年基本路线教育工作队队员,我二话没说,提了一包“闲书”就走。在乡下我写了两篇小说寄到省城的《汾水》杂志,蒙杨茂林兄长热心引荐,1977年年底,我接到省文艺工作室的一纸借调令。

  省文艺工作室设在太原市南华门东四条里。报到第二天,我随着全机关人马到交城县起沙垫地。在漫漫的盐碱地里,我认识了马烽、孙谦、西戎、胡正、李国涛诸位老师,他们很随和,很幽默,很有亲近感。

  当时的《汾水》编辑部,共有20几位编辑。我们一伙年龄相仿的,如周宗奇、王子硕、胡帆等,家属都没有调来,大家一起上灶吃刀削面,一起在编辑部看稿子。我和李锐合住一间低矮的小平房。他去乡下当基本路线教育工作队队员,我便独处一室,静静地想家,静静地读书。我在省级刊物上发表的第一篇作品,就是在那间小屋里静静地写出来的。

  经受了一场劫难,大家都十分珍惜这种机遇。我们白天看来稿,晚上写自己的东西,戏称八小时以外是“种自留地”的时间。

  以后,工作室改为作家协会,段杏绵和王之荷两位老师到河曲为我办理了正式调动手续,我和几位同事一样,总算从窘境中挣扎出来了。

  军宣队及其家属们陆续撤走后,我和冯池、张石山、李锐、文武斌分在小楼二层中间原为赵树理前辈的办公室里。我们把家里养的花木搬来,室内俨然一处香气馥郁的花圃。大家和睦相处,赤诚相见,花美心美作品也美。《汾水》改为《山西文学》后,发行量上升到十七万份,不久又有了“晋军崛起”之说。

  我怀念那段岁月,怀念荟萃着奋发与友谊的《山西文学》编辑部。

  柳青先生在《创业史》里写道,人生的道路是漫长的,但紧要处只有几步。

  1982年,我有幸成为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第七期学员,到北京时正是三月时节,春寒料峭,杨柳还未吐绿。文学讲习所门前的小路上,积雪已经融化,水珠渗进泥土里,道路湿润润的。

  开学那天,老所长丁玲来了。她是文讲所的创建人。当年曾站在大门口迎接过一至四期的学员们,之后文讲所被迫关闭,人员流离、藏书散佚、文学青年心中的明灯,被扑灭了,打翻了。

  丁玲怀念她的学生,怀念那些勤勤恳恳、在中国文学园地里耕耘播种几十年的老学员们。参加典礼的艾青、冯牧、葛洛、徐刚、古鉴兹等人请她多讲几句。她眼里闪着泪花,对我们说:我们对不起你们哪!当年筹办这个所,是周总理作过批示的,所名是毛主席同意的。我们想把它办成国家文学院,让所有有志气、有才华的作家们来这里读书、写作。可是,几十年了,我们没有办起来。如今算是恢复了讲习所,可是所址、图书,什么也没有了。这里条件简陋、资料不全,年年还要搬家,我希望你们不要害怕艰苦,多读书,多思索,扎扎实实拿出一点东西来。

  当她知道我是来自山西的学员后,对我说,你回去代我问候马烽同志,他是好人啊。

  入所不久,我的习作《清粼粼的泉水》被《小说选刊》选载。负责辅导创作的刘小珊老师多次与我长谈,就小说的立意、构思、语言,作了精细的剖析,对我今后的创作路子,提出了很好的指导意见。我真诚地感谢她,感谢我和高红十的指导老师崔道怡先生,感谢文讲所的所有老师们。

  每当傍晚时分,同学们结伴而行,漫步在元大都遗址的小树林里,那是一种富有诗意的轻松愉悦的享受。阵阵轻风,拂去了白日的疲累,趁这短暂的休憩,大家随意谈来,话题无所不包。同学之中,有的已颇有建树,有的崭露头角。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坎坷经历,但都没有在逆境中沉沦。文讲所犹如加油站,大家都在憋足了劲朝自己选定的目标奔驰——那夜半不熄的灯光,便是一伙人辛勤笔耕的明证。

  给我们讲课的作家们,鼓动大家“寻找自我”。如邓友梅讲《那五》,刘绍棠讲乡土文学,从维熙讲《远去的白帆》,刘真讲《长长的流水》。他们反复强调作家要有自知之明,要对自己的素养、气质和功力有清醒的认识。何为长处,何为短缺,巧于什么,拙于什么,要心里有数。熟悉的不妨淋漓尽致地去抒写,陌生的、似懂非懂的,就不要勉强自己去“扭秧歌”。即如沈从文先生,读他写湘西的作品,便觉得淡雅宜人,有一种极淳美的韵致。而他写北京城内生活的作品,就不如老舍作品那么有味道了。

  在第二个春天,我写完几篇习作。我写家乡,写乡亲,写大山,写黄河,写古老的烽火台,写我那些可敬可爱的老师们,我隐约觉得有一种冲动,有一种愿望,想走一回西口旧路,想写一批西口文章。家乡揪扯着我,耳边总是回响着凄楚动人的山曲儿。

  1986年,经中国作家协会和国家教委反复协商,在众多作家和北京大学中文系几位教授的斡旋下,文讲所七、八两期学员被允许经过考试后进入北大中文系插班学习。

  前几个学期,我们借住在由文讲所改名的鲁迅文学院。曾经听过费振刚、严家炎、金开诚、张钟、李思孝、乐黛云、马振方、孙玉石、袁行霈诸位先生的课。第二学年住到北大,第一课由曾为中国当代诗歌崛起鸣锣开道的谢冕先生开讲《当代文学思潮论》。

  谢冕先生是学者,兼有诗人气质。他说,你们这代作家,应该有一种幸运感。你们有幸经历过动荡的苦难,有幸受到过窒息和扼杀。你们了解新文学从无到有的过程,体验过新文学可怕地被取消和可怕的变态的滋味。你们幸运地经历了文学濒于死亡之后的再生,并且亲自投身到当代文学大潮中,做过了可贵的拼搏和奋争,有这样一代作家,谁敢说中国的文坛没有希望呢?

  谢冕先生讲课条理分明,语言如瀑布一般飞泻。他说,我们不进行文学创作技艺的切磋,我们不讨论具体作家的作品及其评价。我们也不搞对当代文学的归纳。听我的课,希望在以下三方面能给大家留下印象,了解到我们身处其中的文学环境,包括已有的变异和正在扭转变异的努力。判断和预测我们正在展开的文学势态,设法理解并求得适应,逐渐形成新秩序。熟悉文学批评和研究的理论,具体的东西怎样为批评家所概括所抽象……

  也许是受他的感染,或者是万千北大学子真实的感受,他们总是对我们说,你们真了不起,你们太幸福了,你们竟然参加了文化大革命!开始觉得莫名其妙,后来一想也有道理。我们不是也羡慕过那些老红军老八路嘛,觉得他们幸运地参加了长征和各种战争——尽管“文革”和那些战争根本不是一回事。

  此前此后,我受省作协党组委托,帮助前辈诗人冈夫改写完他的长篇小说《草岚风雨》,自己也出版了几本小书。马烽老师在1985年为我的中短篇小说集《小城》所写的序言里说,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每迈进一步,都要做艰苦的努力。每一点突破,都是用心血换来的。燕治国同志在短短的几年中,创作上有如此明显的进步,可见是付出了不小代价的……作者对晋西北黄河畔的那座小县城,那些偏僻的小山庄,对雄伟的黄河,古老的烽火台,以至对黄土丘陵上的一草一木,都寄予了深厚的感情。作者文笔比较细腻,对自然风景的描写相当出色。好像在你面前展开了一幅富有地方色彩的风景画。可喜的是作者并不是单纯为写风景而写风景,而是为了衬托,表现人物的精神状态和心理活动。作者比较重视刻画人物的内心世界,有些章节写得很传神,可以说达到了情景交融的地步。

  我的同学高洪波在为散文集《人生小景》所写序言里说,都说“文如其人”,读治国的散文,你相信自己的感觉好了,治国把全副身心都投入了进去。在他散文的字里行间,有他的歌哭,有他的悲欢,有他血脉的流动,更有他孜孜不倦的求索。因此我偏爱治国的散文甚于他的小说,我甚至曾断言:治国应该以散文创作为主。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操作散文这种文体的,风花雪月,东吟西逛,矫揉造作曾充斥过我们一度称之为“散文”的园地,而且使许多人产生某种艺术感受上的错觉,以为非如此则不配称“散文”。治国力争让自己的散文复归于自然、复归于真诚,也复归于自我,因此才难能可贵。

  1988年我从北京大学作家班毕业,正逢《黄河》编辑部要在我们县召开全省长篇小说座谈会。我给家里去信说我过几日回去,接父母来太原住一段日子。母亲接信后喜不自禁,跑到街上和邻居们诉说,回来一头栽在大门道,再没喝一口水,再没说一句话。给她更换寿衣时,发现贴身衣裳里缝着多少年来她积攒下的零钱和我几年来给父母寄回去的路费。我到省城十年,她不知道我吃什么,穿什么,她始终不知道太原是什么模样。那几天我正在大同采访,接到母亲病危的电话时,已是傍晚时分。老天像是塌了底,大雨如瓢泼一般浇下来,我干着急没办法,只能仰天长哭。等到第二天赶回去时,母亲静静地躺在木板上,只等着入殓装棺了。

  我未能侍奉病中的母亲,万万没想到父亲两年多以后会患上不治之症。父亲患病后到太原住了七天。他说。我来太原,一是替你妈来看看你们一家,二是给你们长脸,别人说起来,你们尽孝了。我回去以后,药捎来寄来都行,不到紧要时候你们一家也不要回来。你们把心操在工作上,也就是对我的关心了。治国我从来没有夸奖过你。县里人谈论起来,我都说你还年轻,正学着起步哩。我知道你不容易,知道你大小有点名气了。这几天我把你写下的文章都看了,你没有忘了咱那地方,也没有忘了祖宗,我今天夸你一句,你是咱们家有出息的人。只是千万不敢头大,不敢踏深站浅,不要忘了自己的分量……

  以后几个月,我经常回去送药。还是那山头,还是那山路。可是母亲不在了,孤零零地躺卧在古边墙底下。父亲只身一人陷于顽症之中,一家人再也乐不起来了。还是那幢房子,还是那座院落,母亲想房想了几十年,几十年提着竹篮儿捡破砖,直到盖房时,她捡的砖全部用上了。还是那树,还是那花池。母亲已经去了,我多么期望父亲能和我们多伴几年呀!我们期望他能挺过腊月,待到春暖花开,父亲或许会奇迹般痊愈,他体质那么好,闯过那么多艰难,何至于母亲刚走,他就要匆匆赶去呢!

  可是父亲面容憔悴,一双大手瘦得皮包骨头。他嗓子嘶哑,已经不能连贯发音了。我呆呆地望着母亲的遗像,呆呆地望着干瘦痛苦的父亲。那一口曾经养育过我们的铁锅干干净净地立在柜子旁边,熟悉的米缸里空空如也。父亲已经不需要粮食了,他连一粒米也咽不下去!

  还是那弯月亮,还是熟悉的黄河流水。彼时彼刻,我全然没有了往日的陶醉。我已经失去了母亲,想到不久之后父亲也要从这片熟悉的土地上消逝,我的心在哆嗦、在滴血。

  葬礼很隆重……

  同事们送了挽幛花圈,发了唁函唁电。花圈的飘带上写着:

  走西口揽长工挖河堤吃野菜半生苦累半生辛酸;

   当村长任经理爱子弟疼妻女一世操劳一世圆满。

  我们子孙二十人献给父亲的挽词是:

  从农家来回泥土去硬硬铮铮八十年爱善憎恶;

  留儿孙在有家风传清清白白数百载重名轻利。

  送葬队伍缓缓往墓地走去。送葬的队伍很长很长。

  我含泪跟在灵柩后面。父辈已然走完他们的路程,我们还将接着走下去。      

  从此没有人像父母那样疼着亲着想着惦着了,往后的路,将由我们自己去走。

      

  或许是为了排遣丧父之痛吧,1992年我受《太原日报》委托,七进北京,三赴天津、又到广州、武汉、西安等地采访了五十一位年过古稀、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位置的作家,写了五十篇采访记,连同作家小传、照片、题词在报纸上连续发表。之后结集为《晚晴里的风景——51位老作家访谈实录》出版。13年后,我作了重要修订后重版,更名为《渐行渐远的文坛老人》,由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后,获评三年一届的赵树理文学奖。评论家何西来先生称,这是“一幅落日熔金、白首丹心的长卷……这件事,无论对作家,对读者,还是对当代文学事业,都是功德无量的,弥足珍贵的。”

  我采访过的老作家,如今大都离世,我把这本书的篇目留下来,供有兴趣的读者朋友们阅读参考:

漾起锦似的涟漪

    ——访冰心 (附:唐达成先生来信。唐达成小传)

世纪老人的期望

——访夏衍(附:沈宁大姐来信)

清纯明净写山水

——访冯至 (附:冯姚平大姐来信。冯至: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

泣血苦吟六十年

——访臧克家(附:郑苏伊女士来信)

八旬诗翁登高楼

——访冈夫(附:王老来信。燕治国:想念王老)

弟子归去掩柴门

——访吴祖缃 (附:吴组缃等:人名诗)

老树青藤梅花村

——访欧阳山(附:欧阳山的晚年岁月 )

潇洒奇逸天岸马

——访萧乾(附:萧乾先生来信。文洁若小传)

让思絮轻轻飘飞

——访艾青(附:高瑛:一段回忆)

一缕凄凉的苦香

——访卞之琳(附:冯姚平:心底的热流)

怎一个情字了得

——访曹禺(附:巴金:忆曹禺(节选)。巴金小传)

夜阑卧听风吹雨

——访白朗(附:云水斋主人:不想说话。罗烽小传)

十年黄叶饮秋霜

——访端木蕻良(附:笔名闲话)

蚯蚓作泥土之歌

——访孙犁 (附:刘宗武:病逝前的孙犁(节选))

桃李无言花自开

——访胡采

铁马冰河入梦来

——访草明(附:照片背后的故事)

更能消几番风雨

——访吴有恒(附:夏衍致吴有恒)

荒煤代号二○三

——访陈荒煤 (附:陈荒煤致周扬。关于电影《阿诗玛》)

谁道人生无再少

——访周而复(附:周而复先生来信)

卖火柴的老头儿

——访叶君健 (附:叶君健旧居)

东湖有一个传说

——访徐迟(附:作家徐迟抑郁症自杀)

拄杖凝眸望太行

——访阮章竞(附:阮章竞画作)

犹倚营门数雁行

——访严辰、逯斐夫妇(附:逯斐先生来信。逯斐小传)

将歌哭撒进珠江

——访陈云(附:读者来信)

一生为人作嫁衣

——访郑笃(附:马烽:悼念郑笃)

提起河曲走西口

——访雷加(附:雷加先生来信)

与君笛里听梅花

——访严文井(附:严文井:心债。高洪波:戏赠治国)

老芹力薄不胜风

——访秦兆阳 (附:秦兆阳:无题)

人生有花才有果

——访碧野(附:碧野先生来信)

殷勤拭眼删残稿

——访韦君宜(附:韦君宜先生来信)

诗人穿着牛仔裤

——访邹荻帆(附:邹海岗先生来信)

他自水泊梁山来

——访束为(附:读者来信)

伯乐从来识雄骏

——访冯牧(附:高洪波:晋人燕治国。高洪波小传)

蒲黄榆畔藏文仙

——访汪曾祺 (附:汪曾祺:关于蒲黄榆)

夜来雨中捡旧梦

——访葛洛(附:葛洛先生来信)

南华门里一老农

——访孙谦(附:虎头山上三座碑)

窗外是一片绿色

——访柯蓝(附:柯蓝:怀念。柯蓝的传说)

情牵意惹不说愁

——访李纳(附:李纳女士来信。蒋祖林先生来信)

一样样的山丹丹

——访延泽民(附:延泽民所长来信。丁玲:陕北人。丁玲小传)

秦山晋水入画来

——访王汶石

几竿苍绿染西墙

——访管桦(附:管桦先生的画与歌)

思乡泪洒并州城

——访魏钢焰(附:魏钢焰先生来信)

京华虽好留不住

——访马烽(附:燕治国:送别马老)

最是橙黄橘绿时

——访西戎(附:西戎:我看《作家风采》)

古董唯藏旧酒瓶

——访林斤澜(附:斤澜先生逸事)

滹沱河边高粱林

——访牛汉(附:王柯平先生来信)

再把拐杖甩起来

——访胡正(附:关于“山药蛋派”)

一介小民赛神仙

——访张志民 (附:燕治国:雪后好大的雾。秦文玉小传)

耳畔串串驼铃声

——访李若冰、贺抒玉夫妇(附:李若冰、贺抒玉来信。贺抒玉小传)

风庐望月披云霓

——访宗璞(附:第六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揭晓)

燕治国:往事如烟/送别

何西来:燕治国作品论(节选)

后记:那时我还年轻


  1996年,在当了近二十年小说编辑之后,我从《山西文学》副主编岗位上卸任,转到山西文学院从事专业创作。我当即打点行装,在作家彭图和田润喜的陪伴下,沿着先人们走西口的旧路,从鄂尔多斯到巴彦淖尔到银川,行程数千里,终于完成了一个走西口后人的夙愿。此时我才明白我的创作欲望和创作冲动多少年来都缠绕在走西口的历史之中。扯不断的西口情,是我一生创作的梦幻与主旨。走西口是一部迁徙流浪史,是一部内陆农民不屈不挠与命运抗争的开拓创业史和家族变迁史,同时也是一部蒙汉民族在政治、经济、文化各个领域相互影响渗透的交融史、团结史。这部历史恢宏壮丽,为它留下多少笔墨,都是应该的,值得的。

  此后,我用几年时间写完《西口三部曲》。

  我把民歌集《西口情歌》献给晋陕蒙父老乡亲,献给大山,献给黄河,献给漂泊在外的朋友们。我以为走西口发源地之一山西省河曲县所传万首原生态民歌是一部相对完整、十分珍贵的中国北方蒙汉民族爱情叙事史诗。这些原生态民歌围绕几百年走西口历史、围绕千百万人走西口的命运,吟唱日月的艰难,吟唱感情的煎熬,用山曲儿来讲述一对对青年男女从嬉戏、挑逗、相识、成亲到离别、思念、情伤、盼归、受苦直至西口归来的全过程,实在是一种令人十分震撼的独特的文化现象。倾听或捧读这些凄婉动人的山乡小曲,让人感慨唏嘘,心灵为之震颤。

  我把散文集《西口漫笔》献给美丽而贫瘠的家乡,献给父母和我的亲人。我写了晋西北和鄂尔多斯蒙古族的民情习俗,写了走西口的男人和留守空窑洞的女人,写了草原、敖包、王府和剽悍豪爽的蒙古人。我把留在自己脑海里的黄河、高原、沙漠、驼队、长城、烽火台、丘陵沟壑、土窑洞等景象都写进去了。我期望在空灵写意抒情的意境中,凸显出富有质感的原生态生存状况和人间浓厚的真情实感。

  我把长篇小说《哥哥你走西口》和25集原生态民歌电视连续剧《西口情歌》以及同名电影剧本、歌舞剧本献给辽阔的蒙古荒原。感谢她用自己丰美的乳汁,养活了千百万汉族流浪汉和冒险家;献给剽悍豪放的蒙古族兄弟。感谢他们的热忱和宽厚。感谢他们温暖的皮袍、酸甜的奶酪、鲜嫩的手扒羊肉和悠扬的蒙古长调;献给当年走西口的父老乡亲。他们所受的苦难和所创造的辉煌应该镌刻在高高的大山上。我在讲述走西口人开拓创业、追求美好生活的同时,颂扬坚贞凄美的男女爱情和水乳交融的蒙汉情谊。写土地与生存,写男人与女人,写人情、乡情、蒙汉情。恶劣的生存环境泯灭不了人世间刻骨铭心的爱,悲凉凄苦中孕育着欢乐和希望。一段开拓创业的艰辛历史,引来一曲曲蒙汉情谊的真诚赞歌。一束摄人魂魄的山野小调,同时是一部凄楚动人的爱情史诗。

  如此,我可以告别文坛了。我可以回到老家静静地住着。家乡的早晨,总是弥漫着浓厚的雾岚。吸一口,无数细碎的水坠儿便集齐了扑到唇边,用舌头一舔,便有一绺一绺的甜味款款地涌进胸腔里,先自把人醉了。到了夜晚,月儿媚媚地挂在中天,河水益发柔顺可人。一河的流水化作金子,细碎的波浪化作银子,金银簇成漫漫一片,缓缓地往前流淌。夜深人静时,能听到丝线般柔美的山曲儿声。再往后,便是一夜黄河涛声,拍打着人们甜甜地睡了。

2013年8月写于北京——太原  为《山西作家自述》(第一辑)而作。北岳文艺出版社2014年10月出版  原载《五台山》2014年1期 《天津文学》2014年4期



    中国作家大典》 燕治国     男,1946年出生,山西省河曲县人。中共党员,中国作协会员。1982—1988年先后毕业于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北京大学中文系首届作家班。曾任《山西文学》副主编、省文联副主席。文学创作一级。著有长篇小说《哥哥你走西口》,中短篇小说集《小城》,散文集《人生小景》《人生小路》《人生进行曲》《晚晴里的风景》《渐行渐远的文坛老人》《先生们》《西口漫笔》《酒都杏花村》(合著),民歌集及同名歌舞剧剧本、25集电视连续剧剧本、电影文学剧本《西口情歌》。另有电视剧剧本《王家大院》《娘娘滩》等。主编书目有《白案上的面食舞蹈》《我的大学:用一辈子去忘记》等。作品曾获山西省政府文学艺术创作奖、两届赵树理文学奖、《中国作家》《山西文学》优秀作品奖等。作品被多种报刊选载。小传见于《中国文艺家传集》《中国作家大辞典》《世界华人文化名人录》《世界名人录》等卷集。

民歌集《西口情歌》目录

走西口 ——代前言             燕治国

西口情歌 序歌 什么人留下个走西口

西口情歌之一 歌从山梁梁上飘来

——学会唱曲儿解心宽

西口情歌之二 漫山遍野都是歌

——满天星星一颗颗明

西口情歌之三 山曲儿把野火引着了

——要为朋友慢慢来

西口情歌之四 这也是爱情吗

——要为朋友不怕难

西口情歌之五 都是因为走西口

——为朋友为下心不安

西口情歌之六 谁也不要怨谁

——少为朋友少操心

西口情歌之七 守家的女人

——小妹妹再好是人家的人

西口情歌之八 西口苦歌

——提起哥哥走西口

西口情歌之九 想亲亲

——想你想你真想你

西口情歌之十 妹妹的泪蛋蛋

——泪蛋蛋好比连阴雨

西口情歌之十一 哥哥! 哥哥!

——不想哥哥再想谁

西口情歌之十二 妹妹!妹妹!

——难活不过人想人

西口情歌之十三 盼啊盼

——远路的哥哥难捞探

西口情歌之十四 回来吧

——操心操在你身上

西口情歌之十五 跑口外的哥哥回来了

作家漫笔 解读西口文化

家乡的模样 燕治国

我在山坡上捡歌 燕治国

山西四老写河曲 马烽 孙谦 西戎 束为

向往河曲   

走西口  

话说走西口 冯苓植

抱愧山西 余秋雨

回味河曲 杨茂林

为走西口的哥哥正一正名 王文才

也说走西口 张石山

山曲曲得吼 韩石山

唱不尽的走西口 鲁顺民

漫话西口文化  贺政民

走西口的男人 燕治国

河曲风情 燕治国

黄河风情 大漠绝唱

——赠治国

钟声扬

附录一

传统二人台坐唱:走西口

附录二

传统二人台小唱:走出二里半

附录三

走西口路程歌

附录四

走西口受苦歌

附录五

漫翰调:鄂尔多斯的歌

1.漫翰调调蒙汉人编

2.自古唱曲儿不用教

3.唱曲儿没留下个单爪爪

4.咱二人唱曲儿头一回

5.一提起唱曲儿卖老命

6.蒙汉就是那姑舅亲

7.只要亲亲情意真

8.瞭不见妹妹好心慌

9.不估划咱二人活分离

10.三天没见亲亲的面

11.快刀刀割不断相思情

12.赛拜奴就是咱二人好

作家漫笔:歌海赋   贺政民

附录六

爬山调巴彦淖尔的歌

1.什么人留下个活分离

2.什么人留下个活守寡

3.小妹妹哭得心嘴嘴抖

4.长长的捻子熬不到头

5.长脖颈骆驼

6.想妹妹想得往死想

7.哪天盼回哥哥来

8.哥哥甚会儿回家来

9.总算盼回哥哥来

附录七

长调蒙古族情歌

1.森吉德玛

2.在宁静的沙丘上

3.温都尔玛

4.鄂托克旗的西边

5.听罢你的琴声再走吧

愿家乡美丽富饶——写在《西口情歌》之后 

燕治国




伊克昭盟志,一套六本,价格1980元。有意收藏这套书者,请和本平台编辑刘女士联系咨询,手机微信同号:150477882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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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尔多斯山羊
鄂尔多斯山羊,本土资深记者作家诗人,也擅长时评,分析经济形势,提供就业致富信息等。其作品接地气,为百姓代言,关心民生,深受老百姓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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