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贤亮纪念特辑||石舒清:张贤亮先生及其作品印象

旅行   2024-09-12 08:45   宁夏  


张贤亮先生及其作品印象
 
虽然在同一单位工作,但我和张贤亮先生的交往并不多。说来在我真算是一个遗憾,我没有一次和张贤亮先生面对面晤谈交流过。我们的所谓见面,不是在会议上,就是有他人同在的场合。现在想来,这真是自己生命里一个无法填充的空白。但如果可以从头来过,大概还是这样的吧。性格决定了一切。正因为和张贤亮先生交往不多,所以有数的几次关联和印象,就显得格外深刻,想起来历历在目。从一只电热炉说起吧。


电热炉


1993年,在多位老师的帮助下,我从海原高台中学借调到《朔方》编辑部做编辑。单位在三楼拐角处腾出一间房子来供我住宿。这实际上是不被允许的,等于是把工作间变作了生活间,是有些两不便的,但不知谁费心做了这样的游说与安排,反正我糊里糊涂就住了进去。从我住的地方出来,是一条小通道,几乎直通着张贤亮先生的办公室。我去编辑部或者下楼到外面,都不免从张先生的办公室前面经过,但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我那时候开始学着做饭,搞了一个电炉子,就是上面有几道弹簧圈,一通电,弹簧圈就亮起来。我多是蒸米饭吃。一天上午,我一边让电热炉给我蒸米饭,一边就下楼去距单位不远的一个菜市场买菜。那时候银川的旧书摊还比较多,在菜市场竟然发现了一个旧书摊,这是我向来感兴趣的地方,就蹲下来细细看过去。这一看就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等我回到住处时,在楼道里就闻到一股很强烈很刺鼻的味道,像是能把人的鼻子给掀开来。出大事了!我看到的情景是,米饭被蒸得焦黑,锅底也烧脱了,原本灼亮的弹簧圈像蛇皮那样断成了几截,而且灰烬似的好像可以一吹即散。这真是太可怕了,造成失火可怎么办?听说是张贤亮先生近水楼台,最先嗅到了异味,但又不清楚异味来自哪里,等发现切断电源时,我的锅底已经烧得掉下来。现在想来,这应该是很严重的事故。但张贤亮先生并没有把我怎么样,单位也并没有把我怎么样,甚至没有人严词激语地对我说过什么,过后我还是照住在那里,换了一个新炉子继续我的生活。回头一想,这里面的包容真是太大了。山里娃进城,先就留了这样一个印象。也许领导们清楚我一定吓得够呛,必然自知戒惧,因而不再多说什么了吧。我后来想起这事,总是联想起张贤亮先生嗅到异味一刻的表情,像一个电影特写似的挥之不去。


青年作家笔会


还没有借调到《朔方》之前,《朔方》举办过一次全区青年作家笔会,请张贤亮先生来给大家讲了几句。那应该是我第一次见张贤亮先生。在会上张贤亮先生说作家有经验性写作者,比如自己就是;有想象性写作者,如苏童就是,苏童可以写不在他经验里的人事,凭着想象力来写作,比如就可以写武则天。张贤亮先生只说了这两种写作的区别,而没有比较优劣,没有因自己是经验性写作就说此优彼劣的话。张贤亮先生在会上还推荐了两篇自己喜欢的小说,一篇是鲁迅的《在酒楼上》,一篇是俄国作家蒲宁的《轻盈的气息》。直到今天,我仍然记着张贤亮先生推荐的这两篇作品,而且把这两篇小说作为短篇小说的最高标准。因为有张贤亮先生的到会参与,我们那次笔会的规格和价值就很不一样了。记得回到老家后,当时还健在的左侧统兄写信和张贤亮先生交流文学,那信在寄出以前我是看过的。我佩服着左侧统兄的魄力,同时在收到一封回信希望的同时,又感到渺茫。三十多年了,我依稀记得左侧统兄当时是收到了张贤亮先生回信的,好像写在一页半透明的纸上。


海原行


我的印象里,张贤亮先生没有去过我的家乡海原。如果我记忆无误,我觉得这是我们海原的一份遗憾。也许我是作为一个喜好文学的人才这样想吧。人文地理,对地理来说,人文是很要紧的。从滕王阁中去掉诗人王勃的元素试试。我就记得王蒙先生去过海原。那时候我在海原宣传部工作。一天上午,听到街头喧哗,凭窗一看,见街上行进着一众气象不同的人物,原来是全国政协组织文化界人士来西海固考察。过后我才知道,一行考察的人里,就有王蒙。也快三十年的事了,正因为王蒙先生的参与,让我记住了那次全国政协的西海固考察。

远看

一次在文联大楼下,看到张贤亮先生远远站在楼下一边,距离我们也就是二十米的距离,好像在等人。我和陈继明兄刚刚下楼,就互相看到了,但我们并没有走过去打声招呼。就这样的一件小事,不知为什么竟记了这么久,能记一辈子。我们相互看见和看着的样子,宛然眼前。大概我们也议论过,给张贤亮先生不打招呼,他不会见怪的吧,毕竟他不完全是官员那一套。不知为什么,张贤亮先生总容易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某种意义上的大人物似的。


婉辞一


一次区政协会散了,在宁夏人民剧院一侧看到张贤亮先生很帅气地站在那里,看到我就招呼我过去,让我把一同参会的文联的几个人通知一下,中午大家一起吃个饭。正好我的一个要紧的亲戚也参加政协会,中午说好了在我家吃饭,我正在等他。我就对张贤亮先生实话实说了,意思我不能去吃饭,我和亲戚有约在先。这时候远远地就看到我的亲戚向我走来,我就给张贤亮先生指着我的亲戚。张先生唔了一声,表示自己明白了。然后很关注地远望着我的亲戚,我觉得他看着我亲戚的眼神就是一个作家的眼神。职业习惯,在需要的时候自然而然就有了这样的眼神。


婉辞二


接到来自于镇北堡西部影城的一个电话,说中央电视台有个关于西北花儿的专题片,摄制组已在宁夏,张贤亮先生提议让我参与一下,就我所知谈谈花儿。我的心怦怦跳着,觉得这可怎么着是好,但还是实话实说,我说我面对镜头就习惯性断电,不知道说什么好,接受了又做不好,就有悖于各方初衷与热心。而且扪心自问,对花儿自己确乎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高见的。但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要是自己伶牙俐齿,痛痛快快接受了张贤亮先生的抬举该多好啊。有些短处好像是怎么补也补不上的。


影城一幕


一次有个什么大型文化活动在镇北堡西部影城举办,在大家纷纷站队准备照相时,张贤亮先生看到了我,问我住在哪里。我说住在西夏区宁大湖旁边。相对来说,那时候的西夏区是比较偏背的,张贤亮先生听了我的回答,像是对上了一个暗号那样,笑着说,好,你住在那里是合适的。我想张先生的意思应该是,我这样好静的性格,住在一个相对偏背的地方是合适的。


采访


张贤亮先生的《青春期》发表后,陈继明兄带我去张先生的办公室,对他有个专题采访。他二人访谈,我负责记录。后经我整理后,以《就〈青春期〉访张贤亮》为名发表在《新消息报》。一般采访稿,都要给被采访人过目后才可定稿的。但这篇访谈发表前好像并没有给张贤亮先生过目。这也体现了张贤亮先生风格中的一个重要方面,就像他并不计较我们的格色不打招呼一样。还记得在一家古玩店见到张贤亮先生的一本书法册页,张先生的书法以册页形式出现,为我这许多年来所仅见。店主把册页藏在保险箱里,视为奇货,自藏不售,但让人吃惊到意外的是,这样一本费心写就的册页,前面为张先生作序的,却是他的一个晚辈和学生身份的人,这和一般请人作序的路径和考虑完全不同。我觉得这恰恰体现了张贤亮先生不同流俗的一面,本自具足,不假外力。

那天采访结束后,我们还和张贤亮先生合影留念,我和张先生还单独合影一张,这张照片,得到了冯剑华老师让我心暖的点评。


奖励


我获得鲁迅文学奖和第八届少数民族骏马奖后,两次得到张贤亮先生个人对我的奖励。这是不能忘记的。


约稿


有一年《人民文学》设一栏目,约请一些年轻作家,就早年发表的一些名篇名作做一回望评论。我得到约稿信,让我就张贤亮先生的短篇小说《灵与肉》写一篇读后感。《灵与肉》我当然读过的,为了写读后感,又格外认真地读了一遍。虽然小说里不免一些时代印痕,但小说写到的大自然的片段和人性之美使我深受震撼,真切地觉到大作家的“大”在哪里。我是怀着激动的心情写了这篇读后感。但是写完后得到《人民文学》的通知,说对不起记差了,《灵与肉》不是在《人民文学》发表的。原来他们的回顾和评点范围,只限在《人民文学》发表过的值得回望的作品。如此一来,我的读后感就不合栏目设置的要求了。但我还是很感激这次约稿,让我又细读了一次《灵与肉》。这篇关于《灵与肉》的读后感后来发表在《名作欣赏》。河南的《莽原》杂志有一个名作回顾栏目,约请学者作家推荐他们心目中的经典名作,并配以批注评论。我和陈继明兄为《莽原》推荐的都是张贤亮先生的小说,我推荐的是《普贤寺》,继明兄推荐的是《初吻》,可见在推荐作家作品方面,我们的高度一致不谋而合。


影响


张贤亮先生之于我的影响,主要还在他的作品。老实说,张贤亮先生的多部作品都让我读得深度沉溺,像《普贤寺》《初吻》《我的菩提树》《绿化树》等等都是。一天下午我躺在沙发上重读《肖尔布拉克》,读得我心潮澎湃难以平静,禁不住给一个好朋友说了我的阅读感受,说我因此度过了一个很有收获感的下午。张贤亮先生晚年发表在《黄河文学》上的一个长篇访谈和一大组旧体诗,我觉得是张先生晚年的重要作品。在我心目中,不计格律(这个我确实不大懂),仅就诗的诗意内蕴讲,张贤亮先生是宁夏最出色的旧体诗诗人。爱屋及乌,因为喜欢张贤亮先生的文字,就连带喜欢了和他相关的很多东西,比如他的手稿书法等,也是我所感兴趣的,在养家糊口的前提下,挪出一点钱来收取与张贤亮先生相关的一些文物,是我的一大兴趣点和乐事。我就在网上淘到过张贤亮先生比较重要的一个奖杯,买到过他给杂志社寄的签名照片。就在这几天,还有一个事在我心里,搅动得我不得安宁。我看到了张贤亮先生的一页手稿,是比较特别,不容易碰到的,物主已经骄傲到只能看到他的两个鼻孔,宣扬属于自藏品非卖品。梦也兄告诫我说,你不要太显出热衷的样子了,你越是这样,越是得不到。说的是。只好忍着。但我对物主说,不卖则已,卖就卖给我好吧。我还收到一本《民族艺林》,上面有《龙种》的电影剧本,电影剧本是由两个人创作的,第一作者就是张贤亮先生,原来张贤亮先生自己也是写过电影剧本的,《龙种》可以为证。

我一直觉得,于宁夏作家而言,张贤亮先生是一个不竭的源泉,我们可以不断地从这里汲取营养和方法。有了张贤亮先生这样一个存在后,我们和兄弟省份在文学方面比较起来,好像就有了一份可以面对任何不输任何的自信和底气。我作为一个写作者,对张贤亮先生的感念之情是热烈的也是深长的。我觉得在写作方面,只要我们认真阅读、深入阅读,我们就能从张贤亮先生身上学到很多。君子行不言之教。张贤亮先生之于我们的作用正是这样的。我们甚至可以从张先生身上学习他作为一个作家的谦逊。在我们的印象里,张先生给我们的印象总是自信的倜傥的,但是一天看到一本《当代》(1982年第3期)杂志,这期杂志里有一个信息是,张贤亮先生的中篇小说《龙种》获得了该刊的年度奖,每一位获奖作者还有一篇获奖感言,张贤亮先生的获奖感言使我印象格外深刻,他在感言里谈到对自己作品的认识:“我每发表一篇作品,内心总有一种对于编辑和读者的深深的歉意。”“我从来没有能把我变成铅字的稿子再从头到尾一口气读完。”“读着读着,我的心就会因悔恨而痉挛起来。”“处处是失误、浅薄、粗露、疏漏、笨拙……我从来没有在自己的作品中得到过艺术享受。”“我从来没有满足过……现在,我只得承认自己在艺术上是低能儿。”——要不是亲眼看到,真难相信大名鼎鼎的张贤亮先生竟如此看待自己的作品,相对于无数恨不能用高音喇叭为自己鼓呼的人,张贤亮这样的说法简直是低到尘埃里了。就此和白草兄专门有个谈论,我说,只有一个可能,在张贤亮先生心里,必有着更大更高的文学标准,当他已然成为我们仰之弥高的标准后,他自己却有着我们目力所不及的标准,这正是张贤亮先生深不可测和值得一想的地方。

原载《朔方》2024年第9期
责任编辑 火会亮

镇北堡西部影城宁夏旅游
镇北堡西部影城由著名作家张贤亮创办,已成为国家5A级旅游景区。景区内有影视服务、娱乐休闲、餐饮住宿等一体化旅游服务。“夜游影城”已开业。 景区电话0951-2136068/21360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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