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末淡定的怀念
风起《大风歌》
李彦杰/文
“他将写作、经商、参政与行乐结合得完美无隙,他卖出了西北的荒凉,声誉海内外。张贤亮先生是中国作家中少有的真土豪,这个人很可爱,直来直去,不掩饰,也不装,很直率,很少见,是个讨人喜欢的人”。许多与张先生熟络的作家朋友们大都这样真诚地评价他。2014年9月27日,张贤亮先生因肺癌与世长辞,享年78岁,一代文坛巨星陨落。
张贤亮先生祖籍江苏盱眙,1936年出生于南京市,父亲张友农(又名张国珍)。张贤亮抗战期间在重庆读小学,抗战胜利后,随家返回南京,后因民族资本家的父亲去世(狱中),一家人在上海没有了生计,母亲便带着张贤亮兄妹去到北京,希望能追回一笔欠债维持生活。一家三口几乎就要流落北京街头的时候,是在父亲的生前好友许宝骙的相助下,租赁住进了位于东城区的土儿胡同两间不太大的平房里,母亲加入了“毛衣组”,靠织毛衣挣钱糊口,妹妹被送去了甘肃省戏曲学校学习,张贤亮在北京39中读书,1954年高中时因家庭出身问题被除名。张贤亮是个有骨气的男子汉,他不能忍受那种需要施舍、寄人篱下的生活,1955年5月,18岁的张贤亮带着母亲陈勤宜和年幼的妹妹陈贤玲(随母姓),以第三批北京支宁移民的身份,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前往宁夏的火车。一行人从包头开始换乘政府安排的大蓬汽车,向南渡过黄河后穿越毛乌素沙漠,再向西渡过黄河进入银川市(当时属于甘肃省管辖)境内的通义公社,这些来自北京的移民在黄河西岸先后修建了四个村庄,开荒拓土生活下来,这里就是后来的“京星农场”。
张贤亮在48年后写的《安心银川》一文中这样回忆:“黄河的波涛和波涛冲刷下的大块泥土訇然作响,与岸边的风组成轰鸣的和声”......年轻多好,面前的世界总是新鲜的,使一个有诗人气质的年轻人感动得落泪。来到西北后的张贤亮在农村中当了一名文书(1956年被调往甘肃省干部文化学校任教员),那时的张贤亮身上还洋溢着那个时代很多北京青年人身上特有的青春和诗意,他开始尝试文学创作,至1957年《大风歌》事件之前,已经发表了《夜歌》、《黎明时的歌》等40余首诗歌。
1957年7月张贤亮创作的诗歌《大风歌》,发表在当年很有影响的陕西省文学月刊《延河》上,9月1日,《人民日报》即发表了《斥大风歌》的文章,诗人公刘([1927—2003]原名:刘仁勇、又名:刘耿直)抨击《大风歌》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和思想,引发关注,命运的判决书,被一阵疾风吹来,使张贤亮的文学梦戛然止步,张贤亮遭到了猛烈的批判,《大风歌》成了右派言论的代表,张贤亮被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关进劳改农场。在这期间,张贤亮以“书写反动笔记和知情不报”的罪名被判三年管制;在“社教运动”中再次以“右派翻案”的罪名被判三年劳教;“文化大革命”中,张贤亮被升级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被群众专政;1970年,又被投进农垦兵团监狱。总之是运动一来张贤亮就被抓去“劳改”,“劳改”几年又被转移到另一个农场“就业劳教”,直至 1979年9月,张贤亮先生才得到彻底平反,20多年里,张贤亮以带罪之身,分别在贺兰县的西湖农场和银川市北郊的南梁农场接受“劳动改造”。在那漫长的岁月里,这位出生于南京、有着两代国民党血统的富家子弟,第一次也是刻骨铭心地领略到了西北大地的风情,深刻感悟到了劳动的价值与意义,劳改的岁月让他饱受孤独与寂寞,他那席卷世界的思想之力也逐渐成熟于此,劳改的年代促就了一代文坛巨匠的诞生,张贤亮完成了他对那个时代的文学使命。1957年张贤亮发表《大风歌》,1958年被定性为“右派分子”,“开除公职,劳动教养”。其实,这首诗无非是一个年轻人,一个还没有学会圆滑、不懂得克制、充满了急于倾诉热情和激情的年轻人,唱出的一首对祖国的赞歌而已。诗歌的副标题就明确标示了:“献给创造物质和文化的人”。
《大风歌》作品原文
一
—献给在创造物质和文化的人—
我来了!
我来了!
我来了!
我是从被开垦的原野的尽头来的
我是从那些高耸着的巨大的鼓风炉里来的
我是从无数个深藏在地下的矿穴中来的
我是从西北高原的油田那边来的
啊!我来了!
我是被六万万人向前飞奔所带起来的呀!
我来了!
那无边的林海被我激起一片狂涛
那平静的山川被我掀得地动山摇
看呀!那些枯枝烂叶在我面前仓皇逃退
那些陈旧的楼阁被我吹得摇摇欲坠
我把贫穷象老树似的拔起
我把阴暗象流云似的吹起
我正以我所夹带的沙石黄土
把一切腐朽的东西埋进坟墓
我把昏睡的动物吹醒
我把呆滞的东西吹动
啊!这衰老的大地本是一片枯黄却被我吹得到处碧绿、生机洋洋
看!那大洋汹涌的波涛也在我鼓动下
狂舞而去
拍打着所有的海岸
告知全人类我来到的消息
啊!把一切能打开的都打开吧!
把一切能敞开的都敞开!
出来呀!出来呀!出来!
把你们的面迎着我
把你们的两臂向我张开
即使我是这样猛烈也无妨
我就是要在你们的生活中激起巨浪
我创造的洪流将席卷一切而去
啊!我要破坏一切而又使一切新生呀
我向一切呼唤、我向神明挑战
我永无止境、我永不消停
我是无敌的、我是所向披靡的、我是一切!
我是六万万人民呀!
啊!我是新时代的大风
听!我呼呼的声音里有金属的锵锵
听!我宣布
一个新的时代已经来临!
二
——我在大风中——
啊!大风呀!
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你象千军万马冲下山冈
你象一亿道闪电同时放光
那个人的烦恼、那个人的忧愁、那个人的厉害与自私
在你激烈的气流吹击下
都如烟、如云、如雾似的消失
我把我全身脱得精光
我这样才被你吹得舒畅
啊!大风呀!
我把七窍都向你大大的张开
你不把你的威力一直灌注道我的脏腑
我的心决不会有一点满足
你带的那雷、那雨、那电
都要在我的胸中飞迸
击毁了我而促起我的新生
这样,我这瘦小的身体将能有大河的容量
你带来的那热、那力、那光,将充满了我的胸膛
严烈的大风呀!
吹吧!
我要满心充着爱、我要热情的旋律叩击着我的胸怀
我知道
谁不满怀着热情、谁不满怀着爱
谁就不配进入
你带来的这个时代
啊!怒吼着的大风呀!
吹吧!
我把我的两臂向你张着
我把我的胸膛向你敞开
你那雄浑的力的波涛
将吹举我到世界的上空飘摇
我要从墨翟那里看到列宁
要一直从《诗经》看到《战争与和平》
你将吹动我如云似的随你去遨游
使我更清楚地去看生活、看地球
啊!大风呀!
你那威严的声音已唤起我的智慧
我知道
谁没有知识、谁不会生活
谁没有广阔的眼界
谁就不配进入
你带来的这个时代
大风啊!吹吧!
只凭思想中的一点火星决不能生活
我要让你把我吹得满身烈火
我的肺已吸满了你强烈而甘芳的气息
我的血液已感染了你的威力
我要为你能吹到遍地
任那戈壁滩上的烈日将我折磨
忍受深山莽林里的饥渴
不怕皮破骨损、不怕满身伤痕
啊!大风呀!
即使我为你牺牲又怎样?!
你已化成了我、我已化成了你
如果我不去创造、不去受苦
如果我不勇敢、不坚毅
如果我不在那庸俗的、世故的、官僚的圈子里做个叛徒
啊!我又能有哪点象你
大风呀!
我要你浩荡的气流里做最前的一股
在一切可怕的地方我最先接触
怒吼吧!
吹吧!
吹到遍地吧!
大风呀!
让你那滚滚滔滔的雷似的声响
让你那澎湃着的浪与浪冲击的音调
让你那强有力的和声去宣布
新的时代来临了!
需要新的生活方式!
需要新的战斗姿态!
公刘斥“大风歌”原文发表于1957年9月1日《人民日报》,时间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是非功过交由历史去评判吧!
斥“大风歌”原文:
发表在“延河”七月号上的抒情诗“大风歌”(张贤亮作),是一篇怀疑和诅咒社会主义社会,充满了敌意的作品。八月号的“延河”补行刊登的作者写的后记和给编辑部的信,更加证实了这种判断。我们先来摘引一些句子。“我把险暗像流云似的吹飞”,“我……把一切腐朽的东西埋进坟墓”,“我把昏睡的动物吹醒”,“我把呆滞的东西吹动”,“这衰老的大地本是一片枯黄,却被我吹得到处碧绿、生气洋洋”,“我创造的洪流将席卷一切而去”,“我要破坏一切而又使一切新生”,“我向一切呼唤、我向神明挑战”,“我是无敌的、我是所向披廉的,我是一切”,“如果我不在那庸俗的、世故的,官僚的圈子里做个叛徒,我又能哪点像你”,“我要在你浩荡的气流里做最前的一股”,“在—切可怕的地方我最先接触”……全诗虽然分作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大风的拟人化,第二部分是“我在大风中”)但,诚如作者自己公然承认的:“你已化成了我、我已化成了你”。我们把这个拟人化了的大风和在大风中的我,都看作是作者本人,不能说是冤枉。
作者写这首诗是有思想准备的。他说他希望他的诗能“激发一些青年朋友的感情”,而这些青年朋友,包括那“成千个被称为是积极分子的人”“而且很大部分是党员、团员”,都正是被作者长期观察过的。他认为:“他们患了思想贫血症,精神麻痹症、信仰软弱症、头脑懒惰症”,因而,必须以狂风或十二级台风来使他们震惊、苏醒。他又进而号召;“我们不能再唱催眠曲了,我们不能再安慰自己了,我们不能再满足现状了!”他反对“满纸充满着那样的'自信乐观’的诗”,他判定那是“传道诗”,那是“用鲜花盖着鲜血”。他以狂妄的语气宣布“有生活经验的人不爱看”这种“传道诗”,但他在另一处又诉说自己“除了课堂教材作业开会外,再不能有旁的生活内容”;显然,他是“不爱看“传道诗”的,但他的生活又何在呢?至此,问题十分清楚,他以及所谓“有生活经验的人”之所以“不爱看”“传道诗”,“有生活经验的人”持的是反人民反社会主义反党的立场!由于立场不同,这个张贤亮敢于提出什么“新的时代来临了”,并且声言“这个时代带来了一连串否定”!
张贤亮要“否定”什么?—句话,我们人民所肯定的,他都要“否定”!邪风吹来,竟然还有人为之辩解,说“大风歌”所表现的不过是小资产阶级的狂热与虚无。试问,“大风歌”的作者对我们工作中的错误和缺点,究竟采取了一种什么样的态度?试问,为张贤亮的“大风歌”辩解,又将导向肯定什么和否定什么?
谁说“诗无达诂”?!
张贤亮先生语:
我于20世纪50年代在中国西北诗坛已崭露头角。《大风歌》发表于1957年7月,正值全国“反右运动”。9月1日《人民日报》即发表批判文章。随着,全国各地特别是西北地区报刊上即对我展开铺天盖地的批判。我就因为这首诗被打成“右派分子”的,在“运动”后期处理“右派分子”阶段的1958年5月,将我押送农场“劳动教养”,从此在底层过了长达22年的劳动改造生活。回想当年,不胜感慨,那时我21岁,现在中国和我个人都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使我觉得恍如隔世,过去的一切宛如梦幻。我特地找出当年的诗及批判文章以证实那不是梦,确实是一段我们曾经经历的历史事实。那时我多么热情啊!而今已垂垂老矣!
——摘自张贤亮2010年5月23日腾讯博客
2014年,张贤亮在小说中的预言应验了,他预言小说的“作者”因为抽烟而死于肺病。肺癌晚期的张贤亮在北京治疗,但他拒绝手术,9月17日,他要求出院,后坐救护车回到了宁夏银川镇北堡的家。张贤亮患病期间并不消极, 2014年元旦前在写给镇北堡西部影视城员工的信中,他坦率地告诉关心他的同仁们,癌症并不可怕!他反而觉得他的生命展开了新的一页。从此,他看世界、看人们、看生活、看任何东西都那么可爱!每一天的太阳对他来说都是新的! 9月27日上午,弥留之际的张贤亮不同意去医院抢救,在持续昏迷四个小时后,于下午两点辞世,享年78岁,一代文坛巨星陨落。
撰文/责任编辑:李彦杰 宁夏作家协会会员、宁夏报告文学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