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人生始于43岁,2014年 78岁的他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他说:“对命运,我没有丝毫埋怨。”今天,让我们重温一段他对世界和生命的叙述。这是《黄河文学》主编和歌和张贤亮的一次深度对谈,原载于2011年第1期的《黄河文学》,文章有删节。
最具永恒价值的是人间烟火
对谈人:张贤亮 和歌
采访手记
早上五点半,外面仍然星光灿烂。我背着包奔赴机场,在飞驰的出租车中看天空一点一点明亮起来。头天夜里我几乎睡不着,一直为即将到来的采访兴奋不已。对于张贤亮先生,我一直带着几分好奇。这不仅是因为他富于传奇色彩的经历,他在文学创作和商业上的成功,更多的是因为他在各种场合所展现出的自信和别具一格的态度。这种态度是与生俱来的,那是对自己的智力和能力的信心,对社会和人生的洞察力。有机会与这样的人面对面交流,是一种莫大的幸运。
那日将近中午我才到达镇北堡——著名的西部影城。藉由某种机遇和突发奇想,它成了荒凉和艺术的双重象征。我看过几部在其中拍摄的电影,但置身其中,还是觉得震惊。它的类似废墟和壮观,纯净的黄土色衬着纯净的蓝天,无比华美,那是一种直接、单纯的美学,单纯却显出打动人心的力量。只有对这块土地的种种风物和脾性有深入了解的人,才能把它与电影和文化联系到一起。
终于见到了慕名已久的张贤亮先生。他身材高大,温文尔雅,走起路来脚步轻巧无声,有一种你能感觉得到的谨慎。采访在影城里著名的百花厅进行,那里曾经是第十三届百花电影节的主会场。坦率地说,采访的内容我觉得非常满意,但谈话的过程却比较艰难。张贤亮先生独特的个性和精彩的见解,出乎我的意料,我需要不断地调整提问的方向才能挽救被他否定的诸多问题,这些小小的调整使谈话过程显得更加生动,也更为曲折,事后再看,觉得很有趣味。
如果把张贤亮先生早期的小说,和他后来的小说拿来比较,就会发现他创作的风格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绿化树》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以及如《肖尔布拉克》《灵与肉》等中短篇小说中,他与世界的关系更为私人化一些。他借助于人物的感官来表达对世界的感知,那感知不仅独特而且极为细腻,层次十分丰富。因为他书写的是他二十二年来对生活的尖锐感受,比如对于饥饿的描述,对于食物病态的渴求和敏感,对于人与人之间复杂而微妙的敌意和善意的区分,等等。即使没有情节的帮助,这些感知和描述,已经十分令人震撼;即使作为人类体验的记录,也十分珍贵。在那个时期,有过相似体验的人并不在少数,但能把这种残酷最终置于一种质朴的人间温暖中,并赋予它一种永恒的诗意的作家,非张贤亮先生莫属。说他一开始的小说创作即达到经典的水准,并非妄言。
文学作品其实揭示的是作家与这个世界的关系,作品的每一行字,都是他看世界的眼睛。但在张贤亮先生后来的作品中,因为他与这个世界相处的角度发生了变化,从而看世界的眼光也极为不同。因为在长期的劳改生活中,曾经的诗人一直苦读马列著作。虽然最终没有成为一个理论家,但这个过程无疑给了他一种理论思考的方式和习惯,他不停地对生活进行审视,并向自己拷问生命的意义。他试图去用更广阔的视角来理解世界,把握社会。他不再满足于与世界达成过去那种私人化的关系,他做了更具社会性的探索。
在《龙种》中他探讨改革,在《习惯死亡》中他探讨生命的意义,在他的作品《一亿六》中,他力图全方位地描画社会的方方面面,甚至无惧于别人说他低俗。如果说作品中丰富的细节,一如既往地展示了张贤亮先生观察生活、阅读生活的能力,但如他所说,更是他仍然保留着对人类的信心和爱的证明。他与世界的关系也因而更加立体,他对于抽象的他人,也更宽容了。“因为理解,所以慈悲”。
或许是因为张贤亮先生过于传奇的经历,浓缩了中国一段过于喧嚣的历史,他的作品中有很多细节,带有荒诞的色彩。他对于自身命运的感知,也有极强的偶然感。他认为那段时间中国国家的命运尚且是在大人物的翻云覆雨中,个体的命运更是变幻莫测。沿着这样的思路,他自然而然地得出悲观的结论,我们都生活在一个不值得认真对待的时代,而人生不过是一个玩笑。
长逾三个小时的采访结束后,我想,那无尽的苍凉只停驻在屋外壮观的废墟里,不经意间印证了张先生的另一句缄言:最具永恒价值的,是人间烟火。
——和歌
和 歌:读了您的《绿化树》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我相信它们就是经典。在那个时代,您一出来写作,似乎就没有受到当时种种教条的束缚,而直接达到了那个时期甚至是这个时代文学创作的一个高峰。
张贤亮:我觉得这没什么,其实就是历史使然。
和 歌:经典自有一种特殊的气息和节奏。读这两部作品时,就有这种感觉,从第一行开始就能感受到一种节奏、一种气息,你会直觉到它就是经典,被它吸引着一直读下去。
张贤亮:谈到节奏,我并没有去刻意地构思或是创造出一种节奏。但是,谈到写小说的技巧时,巴金先生曾说,最高的技巧是没有技巧。我写东西都是一气呵成,我的眼睛就是这样受损的。文学艺术主要的要素是天赋。我的很多作品,翻译成外文,国外的读者也觉得能读下去,其中的原因之一就是一气呵成,它有一种内在的节奏和旋律。就像是音乐,你不能听半截,尽管它后面节奏是固定的,旋律是重复的,但它最后有一段是华彩段。
和 歌:那种气质是,只用一句话就把人带到一种氛围里,接下来读者就欲罢不能。
张贤亮:我们谈到技巧这方面,就是谈到写作的最高境界了。写一部作品时,你必须要有热情和冲动。有了热情和冲动一气呵成,加上你个人的禀赋,它的节奏和旋律都不需要刻意去追求,你内在的东西自然就会转化为艺术品的内在气质。
和 歌:在《绿化树》中有两条线,一条是写实的,一条是您自己的思考和反省。我觉得您的写法很经典,您在文学上的师承主要来自哪里?
张贤亮:我这个人写东西就一定是信马由缰,放纵自己,从来不谋,从来不策划,从来没有提纲,即便二十多万字的长篇,也没有提纲,一气呵成。我把我内在的东西外化,外化到我的作品中。外化的东西也一定有我的内在的东西在后面。
和 歌:是您心灵的投射。
张贤亮:我没有设定写《绿化树》要打造成什么,传递什么信息,宣扬什么观念。整个看来,《绿化树》里面我没有什么观念,《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也没有,《习惯死亡》里面也没有,这是张贤亮认为自己写得最好的一部小说。
和 歌:以前我看过您的一些书,但这次重读的时候并不是说只被您独特的经历所吸引,相反,特别感动的是您在所有的细节里对于生活的了解和把握,还有对于人性的感受力,对于最艰难的生活所作的诗意的表达。我很认同白烨说的,您的《绿化树》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这两篇作品是“历久弥新,无可替代”。有人说,苦难对于作家来说,诚然艰难,但也是养料。读您的作品,虽然也知道您受过很多苦,但也很感恩您那段经历,能给我们留下如此的杰作。
张贤亮:不应该这样。有很多作家、大师,绝大多数是没受过苦难的。托尔斯泰生来是个贵族,住在世袭的庄园里,一直到晚年不愿住了自己跑出来。巴尔扎克穷一点,莫里哀也是穷一点,但他们还有绝大部分伟大的作家没有经历过苦难。所谓苦难磨练一个作家,不是必要的,苦难折磨死了多少有才华的人。中国的历史就更独特了,中国有些大师是经过了苦难,反倒写不出来了。
和 歌:是失语了?
张贤亮:不仅失语,有的连生命也失去了,所以话不能这么说。并不是说我不经过苦难就写不出东西来,一个作家、艺术家的天赋是很重要的,如果我不经过这个苦难,我会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但也许不是这类题材。
和 歌:无论您是否经历苦难,我想您对人性的了解和表达的内在能力是一样的,可能会更好更深刻。但这段经历把您对生活、生命的体验和理解,从一条小道上推到了极端,逼到了绝境,比如饥饿。
张贤亮:对,我那段时间的经历还没有完全地宣泄出来、表达出来,毕竟是有政治原因,即使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那段比较开放的时间。
和 歌:在您写劳改生活的作品中,我读到的都是对于人生和人性的正面解读和感受,比方说马缨花,她作为一个文学形象,很有魅力,让人忍不住想要去知道接下来她怎么样了。您在那样冰冷的环境里捕捉和传达出来的却是温暖,冰冷那么长,温暖那么短,您却捕捉到了。
张贤亮:这都是宿命,是上帝假我之手写出来的。其实那段时间,我没有表达出来的东西还有很多。现在我正在写回忆录,写出来可能比这个要全面,但还没有到发表的时候。
和 歌:您针对劳改生活经历的写作并不是很多,好像您把它们中的一部分写成了那些杰作以后,就转移了方向。不知您觉得您最重要的经历是哪一段,您最愿意表达和呈现的是生活的哪些方面?
张贤亮:人生是不能预料的。1956年我已经开始写诗了,而且小有名气,在中国诗坛上算是后起之秀吧。我与中国当代其他作家是有所不同的,我所有的作品都接触到生活的方方面面。
和 歌:不是书斋里的,更不是象牙塔里的。
张贤亮:一不是书斋里的,二也不是专写农村题材或是城市题材。我的作品人物群落比较大,视野比较广。还有《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男人的风格》,都是当时写的。新时期当代文学,我是第一个写性,第一个写饥饿,第一个写知识分子的苦难,第一个写中学生早恋。我在当代文学里的冲击性比较强。
和 歌:您涉及这些题材时,只是因为创作冲动到了?
张贤亮:我没有刻意,也没有想要表现自己多么勇敢。我能够有这种突破性,在于我无所顾忌。
和 歌:您能这样勇敢,是因为对您来说没有禁忌?
张贤亮:你想,我二十多年的劳改生涯!
和 歌:突破禁忌的这种特点,是不是一方面因为您天性中比较喜欢挑战,还有就是多年的劳改生涯,使您早把生活看透了?
张贤亮:无所畏惧了。
和 歌:会不会让您心肠更硬?
张贤亮:如果会让我心肠更硬的话,就不会有那么多细节!如果会让我心肠更硬的话,我怎么会如此关注小人物、关注贫困儿童!如果会让我心肠更硬的话,我怎么会对社会的负面价值和现象如此排斥!《一亿六》我写的是改革开放以来“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写的是小人物。
和 歌:您现在与普通人有联系吗?
张贤亮:现在没有多少联系了,当然现在我生活周围的人都比较高层了。为什么会写到呢?因为我看到周围普通人的生活有的还比较苦,我知道那种状态,所以就更为他们痛苦。
和 歌:您有过切肤之痛,知道一把米一把柴对他们的含义。
张贤亮:我现在算是功成名就。越是这样,越是知道底层的人不容易。《一亿六》里面那个陆姐,她为什么会去当小姐?她读书到高中毕业,因为在农村,读书是孩子们唯一的前途嘛。她也想当洗碗工服务员,但那都要有押金。只有什么地方不需要押金?发廊。写完这部作品之后我才知道,即使到洗浴中心、发廊去做小姐也需要有押金,但那是先做,然后从头两个月工资里扣。陆姐就是从这儿冒出来的。她的出现很偶然,有一天,我在饭馆吃饭时看到了一个招聘启事,这时有个小女孩儿来了,长得很端正,但她没有押金,从八百磨到三百,但三百她也没有,小女孩儿就怅然地出去了。我就想她出去后到哪儿去?如果我心肠硬了的话,怎么会注意到这样的细节?
和 歌:等于是做工的准入门坎很高,她们没办法,即使做保姆也有门坎。
张贤亮:我就不收任何一个员工的抵押金、保证金,包括我家的保姆。而且我还要保证影城员工收入的增长幅度一定要高于CPI的增幅。
和 歌:这种涨法在中国私企中应该是首位。
张贤亮:应该如此,我一直认为企业应该是员工的第二个家。镇北堡西部影视城被国家选为文化产业示范基地,这不仅是块牌子,更是责任。影视城要在经营管理和企业发展上起到引领示范作用,更要在人文环境的营造上起到示范作用。
和 歌:您这样就解答了我的问题,有的人在见到许多苦难之后就变得麻木了。
张贤亮:这事实上是现实的“逼良为娼”,这四个字当时在我脑海里活蹦乱跳。《一亿六》里面还有个人物叫“二百五”,她其实是我对现在教育的批判,中学的教育大有问题。
和 歌:是指应试教育?
张贤亮:单是应试教育吧也没有关系,台湾、香港都在应试教育,没有应试也不可能,但至少他们对于女学生有专门的自珍自爱自重的教育。对那个“二百五”来说,她知道进厕所男女有别,但没有羞耻教育。
和 歌:有德育课。
张贤亮:那不是德育课,是政治教育。可是对于女性如何进行自我保护,一点儿都没有涉及。
和 歌:您太敏锐了,确实如此。现在有性知识教育,但没有自我保护教育。我觉得奇怪的是,比方说台湾的女孩子,在风度仪表方面,举手投足上,都比我们大陆的女孩子更有女性的特点,更柔美。
张贤亮:我在书中借“老头子”的话说,现在是男无绅士,女无淑女。书里的“二百五”就是从这里出来的。我实际上已经可以不关心这个了,我写它的时候已经七十二岁了。
和 歌:您本可以一笑置之,跟您没关系了。
张贤亮:这里面跟我个人已经没有关系了,包括里面的“王草根”是如何起来的,他们发家的过程,就是买卖土地。
……
和 歌:从作品看,您是个谨慎的人。但您给我的感觉,还是挺高傲的。
张贤亮:原则我有,但我从来不骄傲。我对我儿子常说:“你不要骄傲,路边的小石头不起眼,可是说不定哪天小石头就把你绊倒了。我经过的太多了。”
和 歌:我说的高傲,并不是说您鼻孔朝天的意思,是说您面对批评的时候那种笃笃定定的态度。
张贤亮:那是因为我不在乎人家说我什么,也不是骄傲。你数数中国文坛里的作家,像我这样的作家是经常被批评争论的。其实我和老中青几代作家的关系都很好,你不会从他们嘴里听到我的什么什么事,顶多会听到一点儿笑话。我从来不参与文坛的各种争论。“口不臧否人物”,至少这点我是做到了。
和 歌:在写作上,您对自己还有要求吗?有梦想吗?
张贤亮:没有。我已经到了写自传的年龄。我的自传会有点儿虚构的成分,不像别人那样具体到某年某月某日。我写的是传记体文学作品。我的一生,你说是传奇也好,实际上折射出中国的一段历史。我很喜欢美国电影《阿甘正传》,一个弱智的人,美国几十年的历史都在他身上发生了。
和 歌:您的自传会有点儿荒诞的元素吗?
张贤亮:会,因为我们本身处在一个荒诞的年代。我们所处的这个年代,你没法一本正经地去对待它。这点儿你要记住,请你也把它写出来。
和 歌:这句话很珍贵,我可要用它点题的。
张贤亮:我们所处的年代,整个这段历史,你无法一本正经地去对待它。我们都处在一个玩笑当中,被别人玩笑了,被玩笑。我们实际上被玩笑了,因而你只能以玩笑来对它,对吧?
和 歌:在某种历史状态,人的命运是被偶然决定的。
张贤亮:人的命运无法自己把握。因为中国历史不是被必然性所决定,而是由偶然性决定的。我们所有发生的事,都在大人物偶然的一念所产生的改变中,这一念也就是个玩笑。所以,你无法规划自己。这是偶然性起作用的社会,你无法预测中国社会将来会如何。
和 歌:您的命运就是这种偶然性的特别典型的体现。
张贤亮:对呀,这些玩笑都在我身上出现过。
和 歌:二十二年的玩笑,您是不是还有很多没有披露的荒诞的经历?
张贤亮:那太多了。许多都没有写出来,我现在不急于发表。这个社会就是很荒诞,你怎么能一本正经地对待它?
和 歌:拜托您一定要慢慢写,写得特别透彻充分才好。所有未抒发的感觉和情怀,一定要慢慢地都写出来!太期待了!
张贤亮:我现在已经到了自由状态了。第一,我写什么东西没人干涉我;第二,我不追求什么。我抛出个东西来,我是张贤亮,我不抛出个东西来,我也还是张贤亮。我何必要急于求成?
和 歌:您认为“文学的干净”这样的提法有没有意义?什么样的文学作品更接近我们理想中的缪斯?
张贤亮:我同意陈建功的看法,文学的干净首先是人格的独立。说到缪斯,就要说到希腊神话,即使是希腊神话,它也不是很干净,它也有很多世俗的东西。只有世俗的东西它才能成活。就拿我们今天奉为经典的《红楼梦》来说,它也有很多世俗的东西,没有世俗的东西它怎么存活?
和 歌:当然只有人间的生活做载体它才能存在。
张贤亮:最具有永恒价值的,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东西,恰恰就是人间烟火。就是佛教,它也要在人间活着,你必须要契合老百姓的需要,契合时代的需要,其他的要交给历史,历史淘汰剩下来的东西才是长久的。你说《金瓶梅》干净吗?可它的艺术价值高于《红楼梦》,没有前者就没有后者。当时它们都是禁书。
和 歌:现在人们很担心商业、炒作什么的,会影响到文学的品质。
张贤亮:这又应了我前面说的,在这个不正经的被玩笑的年代,你无法正经地去对待某一件事情,也不能正经地来谈论文学。
和 歌:尽管如此,也还是请您对《黄河文学》的读者们说几句话,鼓励鼓励大家。
张贤亮:这么说吧,不管这个世界给我们开什么玩笑,我们毕竟还是能从读书中获得片刻的心灵宁静。
和 歌:非常感谢!
编辑李彦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