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发于2022年6月30日《南方周末》)
龚建在四川省雅安市某地工作,在他印象中,从2020年末到2021年下半年,大概接待了十几家登门拜访的碳资产开发公司。
雅安是世界上首先发现大熊猫的地方,森林覆盖率约70%,位居四川省第一,全国前列。
这些公司正是冲着当地丰富林业资源而来。龚建回忆,有的公司拍着胸脯保证,只要把林子交给他们,他们将承担开发林业碳汇项目的全部成本,政府不用出一分钱,只需在未来项目取得收益后再按比例分成。有的“画了大饼”,称项目未来可能有几个亿甚至几十个亿的收入。
这些公司大多是四川省外民企,少数是省内国企旗下的子公司,他们的拜访之地还包括雅安市其他县以及四川其他地市。中创碳投咨询事业群副总经理孟兵站粗略估计,全国可能有半数以上的林地都被碳资产开发公司光顾过。
2021年,孔祥艳成立了广西桂盛碳资产管理有限公司,进入林业碳汇领域。她在朋友圈写道:“有人问我们做林业碳汇开发以及碳资产管理为什么那么有信心,因为我们手里既有买方资源又有卖方资源。还有一个遍及广西各大县市的庞大的优秀团队。”
买方资源,指的是她熟悉的两千多家工业企业——2015年起,孔祥艳在广西壮族自治区内做售电公司,积累了不少客户,他们都是林业碳汇的潜在买家。而卖方资源,正是靠“遍及广西各大县市的庞大团队”打下的基础。
根据孔祥艳的统计,广西一个县最少有几十万亩林地,“有上百万亩也正常”,和很多公司直接与县政府打交道的方式不同,孔祥艳的公司采用多元化发展道路,其中就包括“农村包围城市”——广西林业改革落实很到位,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林权证。
业务员下沉到村子里,直接与村干部和农民谈合作,整村推进签约。“打个比方,一个县有100个村,我们能召集99个村,宣传落实碳汇的开发意义。”孔祥艳透露,公司目前已签下了近一千万亩的林地合同。她的朋友圈发布的一个小视频显示,为了方便村民签约,业务员扛着打印机进村,桌子旁边是一摞厚厚的绿色的林权证。
“我们人多,而且灵活性和执行能力都很强,想签一个县是非常容易的。”孔祥艳说,“具体怎么做就不方便透露了。”
森林吸收二氧化碳,这个光合作用的过程能赚多少钱?向地方官员和农民解释时,每家公司的推销口径差异很大。
孔祥艳称,有些公司会夸大收益,声称每亩林子能赚三百多元,“我们实事求是,告诉他们每亩林地每年能吸收多少二氧化碳,受很多因素影响,具体收益要等权威部门监测出数据报告才能计算。”
有些公司会根据国际碳价来推销。“他们展示欧盟现在七八十多欧元/吨的碳价,跟地方上说,‘未来我国的碳价也能涨到这么高’,再忽悠说县里所有林子都能开发成碳汇,一算下来每年卖碳汇的收入能有数亿元。”孟兵站说,来推销的人多了,当地人的期望值也被提升。
姬宏旺也抱怨,最近与地方政府打交道更难了。“有的县已经来过十几波‘圈地公司’,县领导说‘我们准备一年挣5000万,怎么你给我算半天,我们连500万也挣不了’。我们只能先给他们讲课,听懂了再谈合作,但许多人还是半信半疑。”
与地方政府签订的合同模板,甚至有开发公司设下“陷阱”。
南方周末记者拿到一份合同模板显示,签约规模以森林总面积计算,并未写明最终能开发成碳汇项目的面积,甲方(政府)与乙方(林业碳汇开发公司)约定开发周期为两年,两年内若甲方未经乙方书面同意的情况下与第三方合作,不但需要赔偿收益,还需要赔偿森林总面积每亩50元的违约金。
反过来,一旦项目开发失败,合同却把林业碳汇开发公司的责任择得干干净净,称“项目若未能通过乙方的尽职调查,则乙方有权对该项目不进行林业碳汇资产开发,且无需承担任何责任”。
林业碳汇并不是圈了地就万事大吉,还需要技术和资金来开发。但一哄而上的公司中,有的并不具备技术能力,甚至连开发所需的成本也不愿或没有能力支付,圈下资源后,再分别去找有技术、有钱的咨询和投资机构兜售,玩起了空手套白狼的资本游戏。
曾有一家成立不久的公司就找到姬宏旺,请求帮忙开发,对半分成。该公司的十几名员工全是销售业务员,拿下了某县的几十万亩林地,却没有技术团队,无法开发项目。姬宏旺觉得风险太大,这些找上门的公司有的不仅没有技术,连所需的资金都没有解决。
对此,孔祥艳也表示,自己跟其他的“圈地公司”不一样,“我们做了这么久,都是在往外掏钱,没有让人家给过我们一分钱”。
“圈地公司”的忽悠中,一个被忽视的核心问题是,并非所有森林都能开发成林业碳汇。
作为懂林业知识的地方官员,龚建很清楚,杨树、柏树生长在南方还是北方,平原还是山地,阴坡抑或是阳坡等,固碳量都有显著差别,遗憾的是有些推销人员甚至“以为不同树种的固碳量都是一样的”。
龚建也能识别出几乎没有经验的推销员,甚至聊几句就能看出对方并不专业。“连林业碳汇的概念都没搞懂,以为所有林子都能开发,实际国家(对哪些森林可以开发)是有规定的。”
林业碳汇开发分为造林和森林经营。在造林方面,一些地方本就承担了造林指标任务,不管开不开发林业碳汇项目,这片林子都是要种的,如果按照程序开发成林业碳汇项目,能增加一笔额外收入。
绝大部分忽悠的话术主要出现在森林经营上。姬宏旺介绍,森林分为天然林和人工林,全国人工林约占1/3。林业碳汇开发方法学规定,只有人工林能开发成林业碳汇项目。树木还分为中幼龄林和老龄林,前者能净吸收二氧化碳,后者反而净排放二氧化碳,方法学中也有规定,只有中幼龄林能开发成碳汇项目,而全国人工林里中幼龄林的比例约为60%。
除了上述两个条件,林业碳汇项目还必须满足额外性的要求:森林自然增长的部分不纳入碳汇,只有在投入补植补造、浇水施肥、修枝打叶等措施后,树木额外增长产生的碳汇才可纳入。
“层层条件筛选下来,可以开发为林业碳汇的对象,占当地森林总面积10%就不错了。”姬宏旺表示,许多“圈地公司”要么没搞明白,要么故意没有告诉地方政府和农民。有的公司也并非不懂专业知识,“他们会说,‘如果不跟领导吹吹牛,我也拿不到这个合同。’”
地方政府并非没有察觉企业的忽悠。
早在这些公司登门拜访前,龚建所在的县就曾主动了解福建、江西等地的林业碳汇项目开发经验,并主动联系过一些公司。经过长期考察,他们和一家“既有林业碳汇项目开发经验,又很有诚意”的企业签约了。
县里先拿出几万亩的小规模林地做试点,开发VCS造林碳汇项目。VCS(Verified Carbon Standard,国际核证碳减排标准)是国际林业碳汇的标准之一,买家主要是有自愿减排需求的外国公司。根据合同约定,该公司承担开发项目所需的全部成本,收益则是公司、县政府三七分成。目前项目正在开发中,尚未产生收益。
龚建说,直至2021年下半年,圈地运动持续近一年后,林业碳汇开发在四川省被紧急叫停。2022年6月,《四川省林草碳汇发展推进方案(2022—2025年)》即提到:防控资源无序圈占、盲目开发、弄虚作假等风险,对违规的市场参与方,应根据相关规定给予暂停、限制或取消参与林草碳汇资源开发资格等惩戒,并予以通报。
“林业是公益性行业,是国家绿色发展的基底。”中国林业科学研究院林业科技信息研究所教授级高工何桂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如果政府把森林都圈给与林业八竿子打不着的机构,而且还是至少20年的合约,相当于签了“卖身契”,后面几十年的政策调整、市场变化,抑或是自然环境的改变等,“你对这片森林的碳汇量如何开发、管理或利用等,都没有多少决策权和控制权了”。
目前尚无统一的监管平台汇总全国各类林业碳汇项目,何桂梅呼吁主管部门加强监管。“这么多的机构、资本涌入,依据国内国外不同的标准,开发出五花八门的林业碳汇项目,如果没有监管到位,就会有重复开发或销售的风险。”
“圈地”运动的另一个隐忧是国有资产收益流失的风险。
一个林业碳汇项目的周期至少为20年,最长的甚至达到60年,姬宏旺认为,地方造林营林投入了大量的人力财力,一块10万亩林地可能花费上亿元,“林业碳汇项目开发公司仅仅需要付出百万元左右的开发成本,泛泛约定什么样的收入分成比例是很困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