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见芸

文摘   情感   2023-09-29 10:24   天津  
芸姐是早我一周入职公司的员工,彼时我们在广东培训,我的培训进度总是后她一周,作为小团队里唯二的姑娘,我就像是她的小跟班一样一直跟在她身后学习追赶。
芸姐身长一米六五,高高瘦瘦的穿裙子总是很好看,料想着白纱会更为耀眼,每次徒步时芸姐也脚步轻盈,总走在遥遥领先的第一团队。但好在工作这个事情,不分高矮胖瘦,也不过分看重身体素质,我和芸姐在试用期内都拿到了优秀评级,之后疫情三年,公司虽然缩衣减食,好歹勉力支撑未曾裁员到我们,如今我俩已入职三年有余。
而就在近日,我听说了芸姐将要离职的消息。

这个消息确乎令我有些许错愕,在我看来芸姐一直是最稳稳当当工作的那类同事,做事细致认真,人缘又好,我一直以为她是最不可能离职的人了,我一瞬间想到了很多可能,比如别的公司挖角,或是家庭变故要换城市生活。但她和老公一年前结婚,婚后刚在市内较偏的地方贷款购置了一套住房,此时本应是稳定发展的时期,不应有巨大变动。我几次旁敲侧击想要问出芸姐离开的缘由,但芸姐只是笑着摇摇头,摸摸我的脑袋什么也没有说。
离职的流程伴随着交接任务的开始,一个月的交接期内,芸姐把三年工作的积累经验都整理成电子文档,分门别类一一归置整齐,就像她平日工作那般细致,她经手的这些工作我当初也参与了部分,事后翻看,总觉得芸姐想的会比我多那么一点点。
翻看芸姐留下的资料时,我的脑海里也总会闪现三年间芸姐的点滴生活细节。
我是个大马虎,早晨往往随意梳洗后把衣服一套就奔赴公司,有时候甚至未确认衣服正反便囫囵出门,眼尖的芸姐不止一次注意到了我的疏失,偷偷告诉我后我便会红着脸跑去厕所更换。
记得初见团队诸位时,芸姐说自己喜欢玩拼图,但后来未见她再提过这个爱好,不知是否早已放下,但我知道的是,芸姐确实喜欢刷剧,每天中午午休时都能看到芸姐在空调大开的办公室,裹着毯子蜷在椅子上,面前立着手机,但我也不知道她是在假寐休憩还是真的在看剧。
我又想起之前聊天时,芸姐说自己小时候在家里一直吃的是熟牛肉,从没见过生牛肉。她自称来自一个叫做凤栖的小镇,小镇的菜市场里售卖的都是卤好或者做熟的牛肉,回家只消切片就可以食用,当时我们还大感惊奇。
就是这一点一滴的回忆,凑出芸姐于我之印象,就像是一个多年的好友将要分别,临行时总会有点留恋不舍一般,每一次同事的离职,带给我的也都是初闻的惊讶,和之后绵延很久的浅淡的失落。

芸姐离开前的一个周末,我们小团队组织了一次聚餐,芸姐之前很喜欢吃海底捞,我们团队去海底捞聚餐过3-4次,每次她都要点好几大盘毛肚,冰镇的毛肚浸入沸腾的锅底,几秒后拿出,入口嘎嘣嘎嘣脆,芸姐说她就喜欢这一口,于是我们每次去海底捞花销都蛮不菲的,后来感觉海底捞质量有所下滑,便未再去过。
这次我们决定去一家烤肉串的店聚餐,叫三串肆季,这家也是芸姐之前推荐过的餐厅,早先也曾吃过一次,大家评价都不错,于是这场饯别之宴,又选在了这里。
团队十一个人到了十位,还有一个在加班处理紧急问题,我们点了两份四人套餐,然后大家按照各自喜好再行加菜,这家烤肉店主打的便是一个旋转烤肉,通过金属履带推动着肉签上的齿轮旋转,达到旋转烤肉的效果,这些肉放上去后不一会儿就滋啦滋啦油直往下掉,香味诱人。芸姐总是很关注有没有肉签的齿轮被卡住,一定要让肉串受热均匀才行。

除了需要时间酝酿的烤肉之外,最受人欢迎的大概就是蒜蓉烤茄子了,撕下一条茄肉,大快朵颐,宛若吃肉的口感。
席间大家自然又提到了芸姐的离职,芸姐依然没有透露她离开的缘由,只是不断说着:“我也很舍不得你们啊。”一边把烤好的肉串递给大家,我想起了之前有一个周末,公司只有我和芸姐加班,偌大的一层楼里,只有我和芸姐敲击键盘的声音,然后天突然就阴了,刮起大风,我们晚饭时裹上衣服,到公司对面的小馆吃饭,那家小馆是我们很喜欢的一家店,尤其喜欢里面的一道“剁椒鸡蛋”,剁椒酸爽,鸡蛋喷香量又大,借着这剁椒鸡蛋总是可以狂吃好几碗饭,芸姐说她喜欢这家店喜欢到专门带男朋友(那时还是男朋友)来吃过,一顿吃不完的打包带回家,转天带饭继续吃。
店内的烤肉仍在继续,刚烤好的肉上不断喷溅的油花吸引着诸人目光,芸姐忍不住拿了一串刚刚烤好还没有凉下来的羊排,一口咬下后肉汁伴随着油汁飞溅,有不少落在了她的衣服上,我们纷纷抱怨为何这家店没有像海底捞那样提供围裙,但她只是用纸稍微擦拭掉浮油,并未上心。
肉过三巡,菜和饮料也加了两轮,大家摸着自己实在吃不下的肚子,终于意识到了这场欢飨与告别的宴席马上就要走到尽头,众人一边抱怨着工作几年逐渐萎缩的肠胃,一面出门与芸姐作别离开。我和芸姐都要到附近的地铁站坐车,她大概是见我吃了太多油腻之物,递给我了一块餐馆门口拿的薄荷糖,我也就凭着消食的借口,得以与她多走一阵。

“一晃三年过去了啊。”芸姐今天穿了条浅咖色的短裙,配上褐绿、沾染了一点油渍的上衣,她踢踏着凉鞋,踩过被烈阳烤炙了一天的柏油路,阳光已经渐消,路两旁的灯次第点亮。
“感觉是很长的时间呢,我的胶原蛋白都没了,芸姐你脸上倒还是很饱满,不知道是怎么保养的呢。”我这样打趣着。
“鬼胶原蛋白啊,”芸姐白了我一眼,但也禁不住用手去捏了下她的脸,“你瞧瞧我这骨瘦如柴的脸,几年前的自己看见了会被吓死的。”
“但离开了公司,在去下一家之前,可以好好休息一阵子吧。”
“谁知道呢。”芸姐顿了一下,“我可是很舍不得你们的。”
“芸姐...”我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你究竟为什么要离开我们啊,是工作太忙了吗,还是家里有什么别的事情?”我说完这句话立刻就后悔了,这赤裸裸的话语仿佛带着尖锐的刺探甚至责备。
但芸姐看上去并没有生气,反而是认真思考了片刻,然后对我说:“这样吧,我给你两个答案,其中或许有部分你所追寻的真相,看你愿意相信哪个了。”
“来吧。”我准备接受这个挑战。
“第一个呢,”芸姐把手背到身后,行走时华丽丽地转了一个圈,“是我老公逼着我辞掉了这份工作。”
“你老公?之前听你说,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啊。”
“他是很好啊,我刚才的那句话或许有些标题党的意味在里面了,你也知道我的老公的公司吧,和咱们有一点竞争关系,也说不上竞争,他们是头部企业,我们吃一点边角料。但是他们的竞业协议里要求,家人不能从事同一个行业,所以嘛...”
我一时惊讶地说不出话:“这么恶心?”
“可不是呢,但我们哪敢说什么坏话,”芸姐做出一副无奈的表情,“我老公拿的工资比我高,公司发展前景比我好,我又是女人,说不定过一两年就要生孩子,你看看你看看,非要我和老公的工作二选一的话,我相信你也会做出正确的选择,所以说呢,我说老公让我辞掉了这份工作也并不算错,他和我说了这件事情,然后我做出了正确的,也是唯一的抉择。”
“这样的竞业协议是不是违法的啊?”我也不很肯定,但总觉得像是霸王条款一般毫无人情。
“谁知道呢,就算知道我也做不了什么,毕竟人家是只手遮天的大公司,国内说它坏话的人甚至会被冠上'不爱国'的帽子,我或者老公如果试图反抗这种大公司的辗轧的话,那个成语怎么说的?以卵击石,对吧。”
我也清楚,我们公司可以苟延残喘,大抵是捡那个行业巨头吃剩下的肉,喝剩下的汤,人家已经成为了某种规则的制定者,成为了行业内说一不二的标杆,它庞大而健壮的身躯可以让其凭借喜好吞噬所有拦路的障碍,当事不关己的时候,我们会将其称为国家的荣耀甚至脊梁,称为国产之光,然而当终有一天,我们的命运也不知为何拦在这个行业巨兽面前时,它大概也不会展现出任何怜悯。
我只感受到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席卷而来,让我头晕目眩,“我只是觉得这是不对的”,虽然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唉,本来就没什么公正或是正义,我之前还和领导商量,能不能搞一个外包的名头进来,我可是真的很想和你们一起工作,但我还是太天真了,我又没什么关系,谁会愿意为了我的一厢情愿而大费周折呢?”
我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我一向嘴笨,该说话的时候什么都想不起来,我想说,芸姐是和我一届来公司最亲的同事,她走了,那我就孤独一人了;我想说,我还想和芸姐再吃一次剁椒鸡蛋,只是不知道那家小店是否还在;我想说,如果没有芸姐,谁还会提醒我衣服穿反了呢?

我还未从那股巨大的怆然情绪中走出,突然想到了芸姐向我许诺的“第二个答案”,然而第一个可能的真相看起来是那么言之凿凿地沉重,我无法想象关于芸姐的离开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令我信服。
然而芸姐似乎一时忘记了第二个解答,她指向马路对面那个商区的灯光赞叹道“这里的灯光,好漂亮啊。”
我抬眼望去,那是一个个系在树杈上的环形灯带,白天看丑丑的,但是当夜幕降临,这些层叠的灯环将商圈外的树点亮,确实很漂亮。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芸姐突然拉扯住我的胳膊,引我走向路边的一条深巷。
“我们要去哪里啊?”街边的巷子里只有昏暗的灯光,怕是还比不上月光皎洁,只雾蒙蒙地笼着月下的我们。
她冲着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到了你就知道了。”
我们先是走进一个看似要拆迁的院子,院落里有家挂着一串红色灯笼的酒馆,芸姐拉着我推门走入,酒肆里喧闹的声响混杂着炸物的气息便扑面而来,角落里还有人举着烟枪大口吐息,芸姐没有打算这这里驻足,她带着我绕过摇摆着前臂的招财猫,从似乎是员工通道的侧门径直穿出,说也神奇,门一闭合,酒场里杯盏碰撞之声便瞬间消隐,仿佛被关入了微波暗室。
穿出酒馆,是一条向上的阶梯,我们拾阶而上,尽头是一排破旧低矮的房间,芸姐敲了敲左数第七家的门,要不是房门上粘着一个褪色的十字,我绝不会认出其实这是一家小诊所。
门内先是什么尖锐的东西与门在摩擦,接着传来门闩拨动的声音,一个戴着灰色口罩的人,或许是人吧,将门拉开。一股呛鼻的消毒水味儿立刻刺激得我眼睛流泪。这个医生的口罩一直拉到眼睑之下,盖住大半面庞,整个诊所似乎供电不足,每间房子只点亮了应急导引的绿灯,亮绿色的光只照得半间屋舍,像是水草荡漾的深海。
芸姐没有和这个人寒暄,她顺着应急指示的方向,拨开侧房的帘子走了进去,这里大概是手术室,一张病床孤零零地立在屋子正中,病床正上悬着无影灯。只见芸姐在墙边摸索了一下,然后把墙布由上至下撕开,竟露出一架电梯。
我们走近逼仄的电梯(或许一次只能坐一个人?),芸姐在这间平房里按下了向上的按钮,于是电梯吱吱嘎嘎地向上扭动,也不知道来到了哪里。
当电梯停止,芸姐拉开栅栏门后,我注意到我们此刻似乎置身一家服装店内,但店铺既没有主人,衣服也老旧不堪,我猜想更像是贩卖二手衣物的店铺或是古着店。店内弥散着一种腐朽的带着尘土的酸味,似乎什么东西已经死去很久了,芸姐又拉起我的胳膊往房间深处行去,我们从两排漫长得仿若看不见尽头的衣架间穿梭而过,两侧的衣服如同帷幕般从两侧扑将上来,我的脸庞感受着不同材质衣料的摩擦,有丝有缎,有棉有毛,有些衣服上还沾染了不知是什么动物的毛发,在我经过时驻存在我的衣服上,我捻下来一看,似乎是黄棕色的软毛。
有一瞬间我想起了纳尼亚传奇中小朋友们穿过衣柜中来到奇幻世界的旅程,我当前也宛若置身于这样一场超现实的行旅,同样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又将抵达何方。
穿过旧服搭成的层层障扇,我们似乎走到了户外,踩在泥土质感的地面之上,我注意脚边种满了低矮的叶子植物,芸姐解释说,这些是“荆芥”,她在老家的时候很喜欢吃荆芥拌各种菜肴。
然后便是全然的黑夜,我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路上不知走了多远,维吉尔带着但丁渡过冥河大概也不过如此,我紧紧抓住芸姐的手,怕一个放手自己就会永远迷失在这由未知与混乱构塑的迷宫之内。
遥遥的远处亮起了一盏灯,我离近才意识到这是一家拉面推车,推车前摆了几个塑料板凳,芸姐问我要不要坐下来休息一下。拉面汤的气息扑鼻而来,虽然我大概才吃完烧烤不久,但感觉像是一个世纪都没有进食了。
“离我们要去的地方,还有多远?”我咽下口水问到。
“很近了,触手可及。”
“那我们就走吧。”
“好的哦,本来还想带你尝一下这里的拉面,这家的汤料熬得很香,不知道是什么肉熬出来的呢。”
但这家店也没有老板,只看见熬汤的大桶里放着长长的骨头。
如芸姐说的那样,离开拉面车后才走了几步,便推开玻璃门进入到了芸姐要带我来的地方:一家自助洗衣店。
芸姐在一个自助洗衣机前蹲坐下来,拉开洗衣机的舱门,脱下被烤肉油渍滴溅的衣服裙子,扔进洗衣机里,她只着内衣和凉鞋,从嘴里取出一枚硬币,塞入洗衣机的投币孔,然后洗衣机便开始放水旋转起来。
“你知道吗?我一个人的时候,很喜欢来到这家洗衣店,投一枚硬币,洗衣机的滚筒就能为我旋转很久。在这周而复始的轮转和泡沫的此消彼长间,只要不是那些太过顽固的污点,都会被刷洗得白白净净,就像这样,啪地一下,随着废水流走。”她对着洗衣机,比了一个手枪的造型,“只是慢慢的,我发现很多东西并不都能像这样随意弃掷逦迤,无法轻易忘却的,于是脑子里的东西被越塞越多变得毫无章法,身上也被涂画出各种色彩与污渍,这些,就很难清洗干净了呢。”
我听不懂芸姐的话想要表明什么:“这就是你的第二个答案吗?”
芸姐蹲坐的身体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把头扭向我,像是脖颈的骨头都被抽掉了,她说:“也许这是答案,也许这不是,你是更相信耳朵听到的故事,还是会更相信眼睛所见,五官所感的信息呢?”我在一瞬间仿佛看到了芸姐的瞳孔骤缩为一条竖线,但她立刻把头转了回去,打开了洗衣机的舱门。
几分钟前放进去的衣物,如今已然大变样,她从洗衣机中抽出一条长长的白色与蓝色交加的织物,待她穿到身上我才意识到那是一件拖尾的婚纱,点缀以蓝色的边沿与飞蝶,芸姐把头纱戴上,翩翩然转了个身,面向有些惊慌与艳羡的我。她擎住我的双手,像捧花一般放到她的心口,我能感受到芸姐胸膛那颗快速搏动的心脏,我自己的呼吸也随着那颗火热的心跳不断加速。
她轻俯在我耳边,悄然说到:“或许是时候回去了...”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是转日中午,或许是睡了太久头昏沉得要命,我已经不记得昨日我是如何回到那片灯火闪耀的街区,又是怎样回到我的居身之所,甚至连昨夜烧烤后的那番对话,那场漫步究竟有几分真实都令人存疑。也或许我从未到过那个古怪的自助洗衣店,也或许我还一直没有从那条深巷中归返。

下周一,芸姐给大家买了一些水果外卖送到了公司,在小组群里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给大家随便买了点水果,不合口味的话,也不要嫌弃,以后江湖再见。
之后,她就退出了微信群。
大家吃下水果,便完成最后的告别,接受了这样一个员工的离去,而我从那堆水果中挑出三个果肉饱满的苹果,并未削皮吃下,只是将它们摆在桌上,任它们闪着诱人又不怀好意的光泽。

雨苔的小作坊
这里是雨苔思音写字的地方,有我对电影的见解与解读,也有我的一些随笔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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