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深影評人,文化人羅卡(人稱卡叔),2023年獲頒第41屆香港電影金像獎專業精神獎,這是第一次由文字工作者獲得這個肯定。今年,他的自傳式紀錄片《聲影路》(Cinema Strada) 在香港國際電影節率先公開,其後正式在個別戲院以少量場次公映。
《聲影路》的前身,是一篇數萬字未完成的回憶錄文字稿,但當卡叔遇上女導演王茵茵,後者很想把這篇回憶錄拍成一部紀錄片,於是兩人一起把回憶錄改編成為劇本。電影的視野,亦從較為個人化的自傳,提升至自身的經歷,和整個社會變遷的關係,並反思藝術和電影對社會的影響力,以及對自身的意義。
電影是以卡叔本人的聲音,親述他幾個重要的人生階段。(一)在澳門度過童年,和遷來香港後的生活,包括在崇基學院念大學的日子。(二)六十年代起在《中國學生周報》工作,開始撰寫影評。1978年創立「香港電影文化中心」,推動本地電影文化。中心後來舉辦了一次非常成功的中國電影回顧展,令羅卡從接觸大量中國電影後開始了中國文化的認同。(三)意大利遊學回來加入TVB,當編導以至編審工作。(四)90年代起先後在香港國際電影節和香港電影資料館任職節目策劃,後者令卡叔更專注於香港電影歷史的整理和研究。
當然,如果只是個人生平的流水帳,電影就不會好看。《聲影路》卻是打散了時序,令電影帶有一種抒情的散文詩風格,並利用大量新聞圖片與影像、私人珍藏的資料來添加歷史感,甚至應用各種聲音元素(如回憶在澳門的童年生活,加入了李我「天空小說」的聲音片段)。當然,少不免運用電影片段穿插其間增加觀影趣味,如談到在灣仔舊區居住的環境,便用了《蘇絲黃的世界》中威廉荷頓初到香港,穿梭行走於灣仔街市的場面來做對比。
羅卡青少年時期開始迷上電影,尤以五六十年代的荷李活電影為主,於是片中便出現了大量如勞軍片《出水芙蓉》、戰爭片《火海浴血戰》、歌舞片《萬花嬉春》(卡叔還哼唱一段當時的人把主題曲改成的核突歌詞!),以至占士甸的《阿飛正傳》,和瑪麗蓮夢露的《飛瀑怒潮》等等的片段。當然,一些港片亦是卡叔和不少港人的重要回憶。如提及「香港電影文化中心」時,便出現了《半邊人》「賣魚妹」許素瑩追逐演員夢的片段;而談到港人九七面對移民潮時,便用了《富貴逼人》董驃在茶樓搞笑而自嘲的一幕。對於資深電影迷來說,《聲影路》以一部又一部中外舊片串連全片,仿如與卡叔一起參加了一場老電影派對。
《聲影路》並非單單是一場電影的懷舊秀,它同時又是羅卡對社會對人生的感觸和寄寓。六十年代的左派暴動,令他對冷戰時代,國與國的互相對立感到莫大困擾。六十年代末期全球興起的青年反體制浪潮,加上七十年代初香港的保釣行動,令年輕的羅卡當時也投入熱烈的社會運動中。卡叔當然沒有忽略這一頁火紅的過去,《聲影路》便是以他在1970年拍攝的實驗電影《乞食》揭開序幕。這部作品反映出他對殖民時代對建制的不滿和迷惘。而《乞食》的男主角,正是66年在天星碼頭絕食抗議加價的蘇守忠。
羅卡自言在大學時期是個自由主義者,七十年代投入反殖反建制的社會運動是自然不過的事。後來加入TVB,當編審時的他,諷刺地反過來成為管束「後生仔出位」的建制一分子。從擁抱西方的價值觀,到九十年代隨左派公司回去大陸參加電影活動,逐漸建立中國的身分認同。羅卡一直希望以西方價值觀為本,來促進中國文化進步的傳統知識分子。然而到了晚年(2019-2020),他再一次經歷比六十年代那一次動亂更為激烈的社會運動,令卡叔再次陷入迷惘中。
年輕時,他透過電影來扣問藝術與社會的關係:藝術真的能改變社會嗎?又或者,像《春光乍洩》一片裡爭辯虛與實的矛盾。但到了今天,那場社會運動過後,世界不同陣營卻陷入更大的撕裂中。羅卡也許無法再從電影中找到答案,在片末,他選擇求諸儒佛道,在中國的哲學中嘗試為自己,為這個世界尋找一條出路。
撰文:劉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