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浪潮回來了。除了短片競賽，大會自從 2017 年起，每年舉辦回顧影展，第一年主角是 Todd Haynes、然後張作驥、胡金銓、劉家良、森畢京柏。今年「各位觀眾，我係楚原」楚原電影回顧展，選映 26 部作品（加4部參考作品）。為甚麼是楚原？楚原有何重要性？
影展策劃舒琪說，自己也曾經以為楚原就是老套的文藝腔，後來一直研究他的作品，越看越發覺他的厲害，「他最紅一年可以拍 12 部電影，拍到六十年代後期，一年也可拍四部。及後進入國泰拍國語片，再過渡到邵氏，拍到不能拍，韌力相當厲害。」他說：「很多導演都受楚原影響，包括王家衛、徐克。」
他也從其作品之中，去了解這個沒有在現實世界中認識的重要導演，傳奇又悲喜交集的一生。
徐克和王家衛
徐克的喜劇常玩錯摸，舒琪說，這種戲劇上的錯摸，其實影響就是來自楚原。王家衛電影中角色的身份轉換，譬如《阿飛正傳》劉嘉玲一時是 Mimi，過了一陣又說自己叫 Lulu，來自楚原的《冬戀》。」《冬戀》中蕭芳芳演的黃咪咪，自稱是富家女，後來被發現原來是被富商包養的情婦（舞女），「她一開始是咪咪， 後來又叫 Lulu。王家衛《阿飛正傳》中的大鐘、大球場，還有他愛用的畫外音、金句，全部都是源自楚原。當然，王家衛在表達上的變化有所不同，但這些影響都是有迹可尋的。」舒琪說，若數六十年代的粵語片導演，龍剛也很重要，但他的韌力就不及楚原。
「我們習慣用作者論去看一個導演，楚原真的是一個作者！他真的有他的世界觀，有他喜歡的東西，他一套獨特看法，這些從來沒有改變過。他很強調藝術家的責任，也知道藝術家和現實的對立和掙扎，他看透了整個商業社會的欺詐虚偽，人很願意出賣自己。你可以說他是個『中華膠』，他嚮往古代文人氣質，與世無爭，或某種他口中經常提到的『境界』，這些東西到最後都是統一的。」
今人回看，都會覺得粵語片很老套，但以當年的眼光，或以電影史的目光回看，其實楚原深受當年西方電影影響，尤其是法國新浪潮。他拍不少商業片，同時會把自己新看到的東西，放進作品裡面，「他的調度、鏡頭技巧很多都是來自西方電影，來自新浪潮、阿倫雷奈（Alain Resnais）、新寫實主義、高達（Jean-Luc Godard）、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這些都是完全有迹可尋的！只不過當時人們看不到，又或者看到，也不覺得有重要性。」
國語片電影人看不起粵語片
楚原父親為著名演員張活游，他 21 歲就加入電影圈，24 歲做導演執導第一部作品，翌年就拍出《可憐天下父母心》 （1960），票房大賣，他在整個六十年代，迹近呼風喚雨，幾乎想拍甚麼題材都可開拍，「在粵語片年代，即使到了他拍最後一部電影《浪子》（1969），他創作上很自由，又掌握了賣座法門，可以在賣座類型電影裡面有其嘗試。他看了西方電影，一直會把想法放進電影裡面，他真的很喜歡拍戲！」
六十年代末，粵語片漸漸沒落。香港電影賣埠很重要，其中星馬是重要市場，「六十年代中期，馬來西亞開始反華，禁止上映粵語片，如果要上映，也要多花一筆錢做配音，但即使這樣，人們也漸漸沒興趣了。」
此時電懋改名國泰，邵氏開始冒起，財雄勢大，「邵氏在清水灣用很便宜的價錢買地，成立自己的片廠，國泰也買了永華的片廠。當時國語片的技術和製作的條件，是粵語片的幾倍！前陣子我翻看國語片《野玫瑰之戀》（1960），它的製作條件，到了粵語片沒落那一年，即 1969-70 粵語片都達不到！是連技術標準都達不到啊。」舒琪解釋，六十年代的粵語片習慣主打婦孺市場，受眾是普羅大眾；相反國語片聚集了 1949 年由北南下的電影精英和文人，製作精美，像電懋的出品就兼具摩登和富現代性，品味高尚，「即使粵語片用上年輕演員，也不及電懋作品那麼中產。當國語片用上彩色製作的時候，那種豪華、華麗的感覺多強。國語片開始拍歌舞片時，粵語片也跟着拍，你只要看看《彩色青春》 （1966），就看出單計兩者布景水平，也相差甚遠。」
粵語片沒落後，楚原被迫進入國泰，拍了幾年國語片，開始了他身不由己的生活，「楚原說過，國語片那幫人根本看不起粵語片！國語片電影人打賭楚原一定拍不出好的國語片！事實上，他在國泰他一共拍了四部，沒有一部是賣座。」但舒琪說，即使不賣座楚原還是繼續在片中做他的小實驗，「他的《錄音機情殺案》（1970）其實是高達的《春情金絲貓》加上和《已婚女人》，再加上 Agatha Christie！他還敢玩！」
邵氏年代，炒牛河
國語片後，楚原進入邵氏，拍出被認為是「港產片」鼻祖，票房狂收的《七十二家房客》，也一直拍古龍武術，票，票房很都不錯。但這時期，也是他最無奈、最不能自主的年代。
2018 年楚原得金獎終身成就獎，他上台的發言，成了經典，當中好一大段，談的正是在邵氏的經歷：「回首半生，青衫人老。在漫長的人生中，有開心時候，但困難的日子也不少，人生大概都是失意倍多，如意少啊。當年我破了香港的賣座紀錄（指 1973 年《七十二家房客》），老板馬上和我簽新合同，工資加了十倍，人人都說我是香港最幸福的導演。
十幾年後，我的電影不賣座了，拍完幾部仆街片後，想拍《天龍八部》。開機前一天，方逸華小姐走來撕了通告不讓拍，進辦公室第一句話就問我：誰讓你拍《天龍八部》的，虧本了你賠得起嗎？！最後兩句說，楚原你根本不懂電影藝術！你根本不會拍電影！那時人人又說，我是邵氏公司最難堪的導演。」
舒琪說，若從八十年代的作品去了解楚原，很容易會以為他只是一個上一代的王晶，潮流要甚麼就拍其麼。但其實，回看他的訪問，他早在當年就自嘲自己這個人人皆知的百萬導演，其實只是在廟街的廚師，「他形容自己在廟街炒牛河！他說『我炒一碟牛河出來，我跟老闆說叫你給我多點錢，我再加點東西下去』，但老闆說：炒牛河不需要（加料）。他的電影賣座時，方逸華馬上來問他：導演，我們甚麼時候開下一部戲？我訪問過邵氏年代他的布景師陳景森，楚原回答方逸華下一部拍甚麼，方逸華再閖『那甚麼時候開戲？』他答：『或者後天吧。』陳景森問：那搭甚麼景？楚原說：『隨便搭個古裝景給我，我一定拍到。』」
邵氏的年代，只要電影大賣，導演馬上加薪，甚麼戲都讓你開。相反只要票房不佳，你會馬上被打入冷宮。人情冷暖，他都嚐過。
「因為這樣，他變得很 Cynical（憤世疾俗）。戲大賣時，邵氏用銀彈政策包起你，但是邵氏可怕的地方，就是包到最後當你不賣座的時候，棄如敝履。於是就有了他在金像獎那一番話，方逸華跟他說：楚原你根本不會拍戲！」
他說，楚原由六十年代是一年可以拍十二齣戲，齣齣都賣的導演，到了經歷國語片年代，入邵氏時第一部戲，竟然是接替離開的羅維拍《火併》（1971），但楚原不擅動作片。72 年他找回港一個月的陳寶珠拍民初動作片《壁虎》，也不賣座。73年老闆見《七十二家房客》話劇受歡迎，提議楚原開拍，楚原提出的條件是一定要拍成粵語片，邵逸夫本來不願，「由 1971-1972 年，市面已有整整一年沒有粵語片上映了！當時粵語片已經死了。後來老闆終於答應讓他拍成粵語片，他拍得很認真，電影結果大賣。他以為自己好掂，馬上又開了兩部文藝片，一部是改編依達的《舞衣》（74）。當年邵氏片都在片廠閉門造車，但他有一半以上拍街景，很用心拍，紀錄了當年很多拍拖景點，但票房不行；另一部《小樓殘夢》，相隔五年才上映，只上映了兩天！」
影迷都記得楚原拍古龍《流星蝴蝶劍》（76）大賣，然後拍古龍成了他招牌，但從另一角度去看，歷史讀起來又有點不一樣，「拍古龍前他一直不能開戲，是一次偶然和邵逸夫吃飯，倪匡也在現場，他跟倪匡說我開不了戲，老闆不讓我拍。倪匡幫他，說拍《古龍》吧！《流星蝴蝶劍》小說你有沒有看過？他猛說有，但其實他沒有看過。因為當時倪匡替張徹寫劇本，電影仍然大賣，戲就開了。」
後來《流星蝴蝶劍》大賣，他被市場迫得離不開古龍，「就算不拍古龍，也要拍黃鷹、拍金庸， 因為那種挫敗，才形成他的憤世，他才說自己是在廟街炒牛河的。其實他看得很清楚，邵氏就是廟街，自己拍的就是黃賭毒！人為財死。」
影展策劃舒琪推介
「各位觀眾，我係楚原」楚原電影回顧展選映 26 部作品，我們找舒琪推介了以下幾部。
新寫實主義：《可憐天下父母心》
「《可憐天下父母心》是一定要看的是，這真的完全是新寫實主義作品，很好的作品。而且電影有他父親（張活游）和白燕演出。楚原曾在訪問中說：『我講個秘密給你聽，《可憐天下父母心》不是我寫劇本的！其實我看完《單車竊賊》，讀到原來導演把現實社會發生的事放在銀幕，我便想做一個這樣的故事。』他覺得電影最高的藝術成就，就是去紀錄一個時代。所以他拿了1960年發生的所有新聞，剪貼出這部電影。」
喜劇：《大丈夫日記》（下，1964）、《糊塗太太》（1964）
「《大丈夫日記》有上、二兩集，下集比上集好，裡面錯摸很好玩！玩得瘋狂。另外還有《糊塗太太》，裡面寫賭馬其實很寫實，當年賭馬風氣最盛。」
文藝片：《冬戀》（1968）
「我覺得《冬戀》是粵語文藝片最佳作品，它是希治閣加《廣島之戀》加上《去年在馬倫巴》，再加上伊達！是一個藝術家、小說家的奇遇，電影有舞女，有友情，還有龍剛。龍剛演了一個很重要的角色，電影有奇情，又浪漫並傷感，並講到人生的unpredictability，結合起來好看！」
奇情：《愛奴》（1972）
「《愛奴》是他最好的作品之一。電影那種Mysterious，處理Lesbianism 也很好，沒什麼剝削的成分，兩個演員的氣質都好。其實這個戲是杜魯福的《奪命佳人》，其架構是一樣的，就是一個女人，用愛用性去報復四個蹂躝過她的男人。」
武俠：《白玉老虎》（1977）
「楚原最好的古龍電影其實是《白玉老虎》。楚原 Cynical ，其實古龍也是Cynical的，他寫人心難測，寫這是一個謊言、虛偽、鬥爭的世界，寫人對生命的蔑視和自私，都去得很盡。」
港產片鼻祖：《七十二家房客》（1973）
「《七十二家房客》是一部企圖用盡努力，將粵語片最優秀的東西重演一次的作品，它做到了。在語言、 在結構、在笑料的密度上都做得很好。因為電影大賣，連邵氏都要拍粵語片了。當時很多人以為大賣是因為電視（興起），所以那時候很多電影都是電視劇的電影版本，例如李香琴、譚炳文的《大鄉里》，《掃街茂》、楚原自己的《香港73》。其實，是因為粵語片開始被觀眾接受了。你想一想，一年半上映的電影，全部都是國語發音，怎麼可能？」
「各位觀眾，我係楚原」楚原電影回顧展
日期：26/7-18/8/2024
戲院：百老匯電影中心
購票： https://www.cinema.com.hk/tc/movie/special/37?
撰文：何兆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