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无边,
如霜如雪。
我黑袍黑甲,伫立在城楼之上。
鸦雀不闻。
转头看去,众兵靠坐着城墙,不动如山,铠甲雪亮,寒光浸浸。
这都是左将军的麾下,已被我的亲卫迷倒,萎顿于地,摆得很是齐整。我不觉一笑。
一只灰鸽掠来,稍作盘旋,俯冲直落于我肩头。
我取下信,慢慢展开:世子已反,亲卫五百。
仰面看去,有暗云来袭,渐渐遮天蔽月。
已是鸡鸣之时,这夜黑得无边,仿佛永夜不明。
他终是反了。
眼睛忽然酸涩难当。
我极目远眺,向北。
他说,一路向北,跨过河流, 越过高山,就到了敕勒川,那是他的家乡,水草丰美,牛羊成群,骏马无数。
他说,待我袭爵,你来我的家乡,我请你喝马奶酒。看姑娘们在月亮下歌唱舞蹈~
他说,待你当了元帅,我给你挑最好的战马,组这天下最威风赫赫的骑兵!
他说,他还说,,,
他反了。
夜更黑了,除了城头的火把,四周全部隐入沉沉黑幕。
心头突然警钟大作。
我看一眼更漏,厉色看向卫柒。他立刻明白了, 匆匆下了城墙,伏地听了一听,站起身来,面色苍白:不曾来。
信鸽此时又到了一只:折向丹凤门
我气红了眼,掠下城头, 翻身上马,向内城急驰而去。亲卫们跟在身后,马蹄翻飞。
月黑风高,真乃杀人放火的好天!
必得截住他。
朱雀门外。
我气定神闲,亲卫在我左右一字排开。
隐有马蹄风雷之音。远远地,火光迤逦成阵,渐行渐近。
他来了。
我暗道一声侥幸,面上却是分毫不显, 毫无表情地看着他纵马而来。
他近了。
白袍银甲银枪。也太托大了!这是夜行军。
一射之地, 他勒住马,一抬手, 身后众人肃然停下, 纹丝不乱,悄无声息,间或有马匹喷一两声响鼻。远处有夜枭蹀躞,啼声悚然。
”独孤将军,“他语声朗朗,不乏讥嘲,”何时将军贬谪到了朱雀门?我竟未闻圣上旨意。“
独孤将军。
他说,独孤二字唤来萧索,我素性狡诈,兵行诡道,不如唤作狐将军。
他说,我是神出鬼没的赤狐,他只能是草原上的头狼,也好取个蛇鼠一窝,狐狼一家之意。
我笑了, 过去的已过去, 未来的还未来。
我催马向前,温言道:”更深露重,世子不如明日再来面圣。“
他面上恼恨之色一闪而过, 身后死士唰地全部举起弓箭,杀气蒸腾。他挥一挥手,按下了,也打马迎上来。
两匹座骑相熟已极,我的是逐月,他的叫追风, 走得近了,熟极而流地一起侧过身来, 将成并辔之势。我们同时勒马顿住。
沉默了一息,他终于恨道:”波若,你以为仅率亲卫八十,就能挡住我五百死士?“
“你不能进宫。” 我低声道。
“怎么?!”他晒笑,也放低声,“怕我杀了你的好姐夫,毁了你的荣华富贵?!”
我无奈,“阿信,你不能进宫。”我重复,“是,你死士五百,可以一当十。宫中禁军可是三万。”
他傲然:“奇兵不以数论之。”
“如今已算不得奇兵了。”我镇定地说。
“你真要同我刀兵相向?” 他愤然,忽地长啸一声,厉声问道:“为什么是你?!”远处隐约的夜枭大概吃了一惊,展翅飞遁,再无声息。
静。寂静。
我没有回答, 我答不出,只得惨然道:“阿信,你回去罢。”
“回去?回质子府?回那座富丽堂皇的好笼子?刺聋了耳,刺瞎了眼,刺盲了心,心安理得地为人鱼肉?”他不可置信,“你教教我,你教我如何回去?!”他似涌出泪来。
空中有雨丝漫下, 火光下,他的面容在雨雾后有些模糊,雨珠在他鬓边闪着细细碎碎的光。现下该是平旦了罢, 然而天空暗沉沉地, 乌云灌顶,半颗星子也不见。
我看着他:”不。你回去罢。“
他扬一扬眉,似有所悟。
我后退, 向他拱手:”回世子,今夜乃是左将军驻防,我便自来城中巡夜。此刻圣上想已歇下了,世子还是明日进宫面圣罢。“
他夹一夹马腹上前,低声急促道:”波若,你。。。你跟我一起走!”
“阿信!”
“你当真舍不得荣华富贵么?那你当敕勒王罢,我的死士就是你的死士,我的部族便是你的部族!你我并肩,征战天下!”他眼中映出火光, 亮得吓人。
我闭一闭眼,硬着心肠道:”家国天下,阿信,我不要天下,我要家。家里我娘,我阿妹,宫中,我阿姐,我一走了之,她们死无葬身之地。”
“死无葬身之地。。。”他喃喃道,“果然是死无葬身之地。没有了家,纵得天下又如何,又能如何。。。”
“阿信不要想了!调转马头,走朱雀大街,近质子府时,灭火把而行。。。”话音未落, 城南一线绿光冲天而起, 绿光冷冷地看着大地,少顷便消散不见。我心寒下来,看着阿信一字一字吐出,“莫要屠戮。”
“屠戮?我?!” 他双目赤红,哑声说道,“波若,谁?谁在屠戮?!”
他眼中血海滔天, 他看着我,我却知道,他看的不是我, 他的目光穿透了我的身后,他看见的,是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的兄弟,他的姐妹, 他的骏马鲜花,他的部族草原;他看见毒酒鸩杀了父王,白绫勒死了母亲,刀剑刺中的兄弟,吞金自尽的姐妹,草原无主, 混战不已。
雨大了,浇着我和他的面庞。弯月却渐渐透过云彩映出昏黄的光。
他冷了下来:“我要进宫面圣。”
我寸步不让:“恭请世子回府。”
身后亲卫一起大声道:“恭请世子回府!”
他忽然笑了,灿若春华:“若本世子定要进宫呢?”
“便请世子踏着末将的身体进宫。”
“请世子踏着小人的身体进宫!”
他眯起眼睛看向我们,一死士越众而前:“世子爷,时机稍纵即逝,请下令吧!”
他轻笑:“独孤将军在此, 谁敢争锋。时机早已逝了。”说完立时调转马头, 打一声唿哨,“儿郎们,都随我来!”
一线紫光从他身后亮起,扶摇直上。
我正松了一口气,却见他背身向我举起马鞭,遥遥致意,不觉眼中一热,遂大声道:“恭送世子回府!”
身后亲卫诺声一片,我已听不分明,只见他打马急驰而去,衣袂翻飞,翩然流光,火光渐远,渐暗,渐隐,渐渐不见。
我没有动。
半晌,信鸽盘旋而来,纸上写道:“火把已灭,越质子府,向南门去。”
我依然没有动。
什么是家?什么是国?什么是天下?
家中亲朋满座,高声笑语,最想见的那一个却不在,还是不是家?
弱肉强食,王朝更替,旧国新朝,千丝万缕,斩之不绝,到底哪一个是自己的国?
有时得天下或同嚼蜡,有时得一人若得天下。锦绣江山,权势无边;丰神如玉,举世无双;究竟什么才是自己的天下?
“至城南门,刀兵未动,顺利出城。”
我还是没有动。
高山流水, 来者熙熙,去者攘攘,知音的也许只有这一个。
有一种抉择,叫做没有对,怎么选,都是错。
什么是取?什么是舍?取的也许不想要,舍的可能舍不得。可是只有舍得,不能不舍得。
“城南三十里,改西北向,往大漠而行。”
大漠可有狼么?笑意在眼中一闪而过。
我扯一扯缰绳,掉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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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灯火通明。
我下了刀剑,卸了铠甲,远远跪在殿外白玉阶下。
雨势渐歇,天边残月如勾,斜斜挂着,将坠未坠,软软落下月光几处。
时将破晓,很快,月华便会被晨光消弥不见。
此时相念不相闻,
愿逐月华流照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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