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 王安忆
30年前“上海小姐”长含恨
30年后“上海爷叔”舞风云
“上海地方,向来有一类人,叫作老法师,他是其中一个。”
“这城市的纪年,不以时间,而以空间,一个街角,一个街角划分。”
1996年,王安忆出版了以一位女人、“上海小姐”王琦瑶为主角的长篇小说《长恨歌》,并获得茅盾文学奖;将近30年后,她又全新推出以一位男人、上海“老爷叔”瑟为主角的长篇《儿女风云录》。
《儿女风云录》
王安忆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4年10月出版
王安忆长篇《儿女风云录》首发2024年第5期《收获》
“30年前上海小姐王琦瑶长含恨,30年后老爷叔小瑟舞风云。” 从《长恨歌》到《儿女风云录》,王安忆直面上海的城市皱纹;从“上海小姐”王琦瑶的一生到海派“老爷叔”瑟的一生,王安忆在跨越近30年之后,再次为上海作传,通过书写上海男女的一生,呈现上海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到千禧年之后沧海桑田的变迁,挖掘上海这座城市半个多世纪的性格、气质,皱纹和表情。
上海滩另类老爷叔的交响变奏
《儿女风云录》围绕上海老爷叔“瑟”“堪称颠覆”的式微人生展开。他出身富门,少年时家道中落,单身北上舞蹈学校,吃尽大漠风沙,世人冷面,直至中年,妻离子散,孑然一身,两手空空,沦落舞厅谋生……在国内度过大半生之后又和父母远赴美国孤悬海外。“母子二人合起来一整部家族史,主旋律为失去,失去,失去,所以,最后的一点剩余,人生的托底,谁都不能让”……
小说时间跨越幅度长,从上世纪四五十年代一直写到当下,宏阔的时间之河,承载的是一个个不同身世、市井小民的人生悲喜剧。柯柯、阿陆头、黑三;阿郭、“埃塞俄比亚”、“啧啧”,环绕在瑟左右的男女,他们的人生都有残缺,都是都市中的Loser……
“大半辈子过去,最最不堪的当口,也会有不期然的救赎。”这个救赎就是阿郭,小说里另一位上海市井人物,海派老爷叔、“老娘舅”阿郭,他是浦东乡下人农户,少年出来当差。从杂役做到汽车夫,外国董事到老板买办,后来到了房管所,在江湖“左右逢源,逼仄处都转得开舵”。他就如“小瑟”的金刚罩,每当他人生重要的当口,总是阿郭带他,“北京的时候,阿郭带他回上海,现在,留在上海,还是要请出阿郭!”从旧金山这几乎是“囚禁之地”回上海,“没想到也想到,又是阿郭带他回家,总是阿郭带他,父亲,母亲,还有悉妮,这老拖油瓶,一起回家。”一老一小两个上海老爷叔老洋气新做派的交响变奏,使《儿女风云录》充满鲜活的烟火气息和人性的暖流。
“他意识不到自己的寂寞,
其实是金粉世界的局外人”
这部小说散发着一股浓重的疏离感和孤独感。主人公“瑟”就像一个在舞台上不停旋转的舞者,不知何来,也不知所终,只是一圈圈兀自舞动下去。他周围的亲人不断退场,走出他的生活:父亲去了大西北,缺席了他的成长;妻子在他“精神出轨”后带着两个子女离开了他去了香港。“瑟”在与另两位女性”黑三”和“阿陆头”的交往中,意外地获得了人生的开蒙和温暖。可惜,和黑三“方要下脚,又收住,滑过去,回到水平线上。”
王安忆通过主人公之口惋惜道:“他这一辈子,都是在浮泛中度过。浮泛的幸和不幸,浮泛的情和无情,浮泛的爱欲和禁欲。”
当瑟最终戴上手铐,跨上警车,被拘留时,受托给他送些衣物和洗漱用品的是他的舞伴阿陆头。“到头来,还是阿陆头托得到!”小说的结尾,终究给读者留下一抹灰暗底片上的亮色。
《儿女风云录》像一面镜子,
照见每个读者的“风云”和孤独
《儿女风云录》既为普通儿女、普通百姓作传,也为上海立传;既书写“儿女”、老百姓的风云,也书写上海滩的风云。《儿女风云录》就像一面镜子,从主人公瑟的一生,看到的是自己,你经历了什么苦,踩了多少坑,时至今日,跋涉几十年终于到了什么境地,透过“老爷叔”瑟,都看得无比清楚,从中获得抚慰和力量。瑟的孤独,也是你的孤独。
《儿女风云录》节选
王安忆 著
上海地方,向来有一类人,叫作“老法师”,他是其中一个。
仔细考究,大约在上世纪九十年代,舞厅开出日场来了。窗户用布幔遮严,挡住天光,电灯照明,于是有了夜色,还有违禁的气息——舞会的内心。日场结束至多两个钟点,夜场开幕。白天的人气还没散尽呢,油汗,烟臭,茶碱,瓜子壳上的唾液,饮料的香精,胭脂粉,也是香精。窗幔依然闭着,但因为外面的暗,里头的灯亮穿透出去,一朵一朵,绽开绽开,然后定住不动了。
这类日夜兼营的舞厅,多是设于人民公园的旧茶室,关停工厂的废弃车间,空地上临时搭建的棚屋,菜市楼顶的加层。从地方看,就知道它普罗大众的性质。日场的客源以本地居民为主,退休或者下岗,因为有闲;晚场就成了外地人的天下,大致由两部分构成:民工和保姆。价格也是亲民的,五元一人,男宾买一送一,可携一名女客,还有更慷慨的,女客一律免票,没有女伴的也不至落单,初次见面,总要买些饮料和零嘴。无论怎样的舞厅,都是交际场,场面上人不能显得悭吝。所以,最后统算,不赔反盈,渐渐地,一生二, 二生三,蔓延开来,成为常规。很快,女多男少,性别比例又失衡。那些女宾们,伙着同乡人小姊妹,自带吃食,孵着空调,看西洋景,占去大半茶桌。没有生意做事小,主要是形象,舞厅,即便普罗大众的舞厅,也要有一点华丽的格调吧,现在好了,一派俗俚。然后,就出现了一种人物,师傅。师傅是跳舞的高手,他们以一带十,只需交付一点费用,一杯饮料的钱吧,饮料是舞厅的标配,同时,也是可见的利润,一杯饮料,可与师傅跳一曲。再淳朴的人,舞厅里坐上一阵子,也会跃跃欲试。音乐所以被古人视作教化,专辟一部“乐经”,此时显现出实效。师傅的带领下,村姑们一个个起身离座,迈开了脚步。
老法师就从师傅中脱颖而出。
顶上的转灯,扫过黑压压的桌椅,零星坐了人,也是灰托托的。不意间,闪出一张森白的脸,线条深刻,面具似的凸起,就有瞬息的延宕,即湮灭在影地里,等待下一轮的光。人们知道, 老法师来了。
通常是下午四五点钟,午眠的人醒来,再度过假寐的时辰, 拖拽着白日梦的尾翼,恹恹的。勿管舞场论不论晨昏,生物钟这样东西,已经潜移默化成定势,所以,还是生发影响力。原始的时间里,午后的一段就最暧昧,它既是凌晨,白昼开始,又像是子夜,走进黑天。更别说舞场里的人工制造,企图模拟永恒,结果是混淆,生物钟弄不好反而添乱。其实是透支,向夜晚借白昼,白昼借夜晚,借了不还或者多还。舞场里总是亢奋和颓靡两种情绪并存,此消彼长,就是证明!可是,老法师来了,情形就不一样。他自带时间,一个独立的时辰,谁也不借,谁也不还, 氤氲中开辟出小天地,小小的生机和小小的循环。
给师傅的是饮料,老法师的是酒,威士忌,白兰地,金酒。就算是这样的舞厅,远远望去,像瓦砾堆,墙上红油漆写着“拆!拆!拆!”,屋顶和墙缝,流浪猫在野合,一包包垃圾从天而降,可也有威士忌白兰地金酒。在吧台里的架上,勿管真的假的,瓶子上贴着标签,曲里拐弯的拉丁字,写着古老的年份,从未听说的酒庄,至少一瓶有货,那就是老法师的特供。有时一人独资,有时几人合资,买下来,理所当然,享有贵宾级别,优先做老法师的舞伴,也可以叫作学生。
和老法师跳舞,生手变熟手,熟手呢,变高手。脚底生风,眼看着随风而去,打几个旋回到原地,脸对脸,退而进,进而退。场上的人收起舞步,那算什么舞步啊,让开去!场下的人,则离座起身,拥上前,里三层外三层。场子中间的一对,如入无人之境,疾骤切换的明暗里,人脱开形骸,余下一列光谱。瞬间一刹那,回到形骸里,再一转瞬,又没了,有点诡异呢?然而,倘若掀起一角窗幔,透进亮,一切回复原形,他是他,她是她,众人是众人。无奈遮蔽得严实,那鬼魅剧越演越烈,进到异度空间,仿佛回不来了。正神魂游离,舞曲终止,老法师将舞伴送到原位,石化的旁观者动起来。
音响送出慢步舞,人们纷纷上场,舒缓地摇曳。这样,老法师垂着手,半合着眼,对面人也是,身体没有一点触及,可是心心相印。他几乎不动,可是全场和着他的韵律。转灯放缓节奏,不那么晃眼,这样,我们就能看他仔细。他呀,至少一百八十五公分,又穿一身黑,目视更要高上三公分,抽出条子,细长细长,顶着一张脸,悬在半空。不仅因为白,还因为立体,就有占位感,拓开灯光的浮尘,兀自活动,打个斤斗,倒置着,再打个斤斗,回到原位,也是骇人。倘若离得近,好比与他舞伴的间距,看得见细部,眼窝、鼻凹、下颌中间的小坑,染了一种幽暗的青紫,刻画出轮廓。舞伴心怦怦地跳,不是骇怕,是震惊,似乎将要被攫住,携往不知什么地方,却又闪过去,放了她。不知侥幸或者遗憾,也让人震惊。灯光亮起来,眼前金箭乱射,箭头上带着一点魂,梦的余韵。就像中了魅,到舞场不就是找这个来的?唯有老法师才给得了这个!
舞厅外面,甚嚣尘上。拨开厚布帘子,后面是门,双重的隔离,才有那个谲诡的世界。走下一架铁梯,原本是高炉的上料斜桥,拆了卖了,辗转到这里。透过踏板的空当,看得见地面,夜市将要开张,排档的摊主亮了灯,支起煤气罐瓶,砧板剁得山响,桌椅板凳摆开一片。后面的水泥房子里是菜场,鱼盆里咕咕地打氧气;生蔬底下细细喷着水雾,蔫巴的绿叶菜又硬挺起来;豆制品的木格子大半空了,散发出醋酵味;熟食铺的玻璃窗里,颜色最鲜艳也是最可疑:蜡黄、酱红、碧绿、雪紫。好了,沿街的饭馆上客了,大铁镬的滚水里,翻腾着整只的蹄髈、猪脚、腔骨、肋排;小罐汤在灶眼上起泡;一人高的笼屉里,一层五花肉,一层花椒面,一层炒米粉;酒瓮剪蜡开封……这里有一种绿林气,来的都是好汉!
谁想得到,烟熏火燎里,那一具集装箱似的铁皮盒子,盛着的声色犬马。白日将尽,霓虹灯还没亮起来,灯管拗成的汉字:维也纳美泉宫、罗马天使堡、凡尔赛镜厅,陷在暮色里,蓄势待发,等候闪亮时刻。铁匣子的焊缝,不小心透出一点动静,转眼让汽车喇叭声搅得更散。远近工地的打夯机,水泥搅拌,吊塔三百六十度掉头,也来凑热闹,这城市开膛破肚,废墟建高楼。芯子里的小朝廷,终究敌不过外面的大世界。舞曲和舞曲,乐句和乐句,休止符、附点、延长音的渐弱、跳音和跳音之间,抢进来炝锅的油爆;车轱辘碾过路面的坑;铜舀子打在缸沿;婴儿的啼哭,女人的碎嘴子——细碎却绵密,见缝就钻。可是跳舞的人,是做梦人,叫不醒的。看他们迷瞪瞪的眼睛,微醺的样子,甜蜜蜜的饮料,肌肤的若即若离,分泌着荷尔蒙,哪里经得起老法师的手,轻轻一推,你就滴溜溜转个不停。
时间速速过去,《地久天长》的终场曲里,全体下海,碰来撞去,你踩我脚,我踩你脚。跳舞让人们的心情大好,就起不来冲突,是和睦的大家庭。全家福独缺一人,老法师。
老法师遁走了。街巷的阡陌里,前院墙上爬着夹竹桃的影,后窗向外吐炊烟,主干道华灯初上,漫进一些光晕,绰约透出人和物的轮廓,看不清细部。要有明眼人打个照面,凑了哪里来的亮,就会咯噔一下:外国人!跳舞厅那种场合,本身是个传奇,这身形和脸相就像长在里面,称得协调。日常的生活却是平庸 的,凡涉及一点点异端,便跳脱出来。市井中人叫作“外国人”,除此还能叫什么?既是直观的印象,同时呢,还真揭示了实质, 那就是非我族类。
《收获》微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