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课 | 黄德海:叙事,细节与戏——短篇小说零札

文化   2024-10-21 21:08   上海  

来源:《长城》杂志



黄德海

《思南文学选刊》副主编,中国现代文学馆特聘研究员。著有《史记今读》《读书·读人·读物——金克木编年录》《世间文章》《诗经消息》《书到今生读已迟》《虚构的现艺》《驯养生活》等。



叙事,细节与戏

——短篇小说零札

黄德海

前些天,看走走《无声的细节:小说的“读到”之处》,忽然意识到,我们惯常称谓的细节,在小说中并非显而易见,而是需要不断被发现。

《无声的细节——小说的“读到之处》走走著

书中讲到耶利内克的《钢琴教师》。小说主人公埃里卡乘坐有轨电车,她看不起那些乘坐电车的下层乘客,就经常去恶意弄痛他们。离开电车,空间来到音乐会现场,怎么切换呢?“耶利内克的处理方法是,用相同的情绪来连接:‘她要使人们懂得惊恐和敬畏。交响音乐会的节目单里边充满着这种情感。’”

这个场景更换而情绪保持的情形,中国古代的文学理论语言,称为“韵意不容双转”。如此情形下的细节,属于阅读者的独特发现。

读这本书的过程中,还引发了很多关于细节的想法,没有严密到可以写论文,就用札记的形式,记录如下。

1

叙事完成,未必是小说的完成。细节内在于小说,没有细节,几乎很难称得上小说。

克里斯汀·戈德西《人类学写作工具箱》中举过一个例子:“如果我想描述一位因为事情进展太慢而感到沮丧的女人,我可能会这样写:‘艾琳娜是个没有耐心的女性。’但小说家会用艾琳娜的行动来证明她的不耐烦。例如,小说家可能会这样写:‘艾琳娜估量了杂货店收银台前不同队伍的长度。她从来不去读杂志上的大标题。但相反,艾琳娜评估了其他人购物车里的东西来决定哪个队伍向前移动得最快。她选择了一个队伍,但如果她认为另一个队伍更快便会跳到另一个队伍。如果她有一个手提篮,即使篮子里有超过十二件的东西,她也会使用快速通道。’”

不能说,“艾琳娜是个没有耐心的女性”不是叙事,但这句话不足以构成小说,只是完成了叙事功能。后面长长的一段,包含着丰富的内容,比“没有耐心的女性”这个概括多出了很多。那个多出来的部分,才是属于小说的,才有资格被称为细节。

2


细节,可以读成,细密而节制。

为了展示复杂性,细节必须细密。而细密又不能无限进行下去,否则没有一个作品能够完成,因此需要节制。

这是肖江虹的小说《傩面》中的一段:“女人走得很慢,虽然化了妆,还是没能掩盖住脸上的颓败。旅行包上上下下,在肩和手之间慌张地转换。脚步也显得格外凌乱,到底是昂首大步,还是俯身慢走,女人还没有拿定主意。心思一乱,脚步也就乱了,一个踉跄,幸亏抓住了路旁一棵行将枯死的老树,她才稳住了身形。靠着老树定定神,把一缕头发拢到耳根后夹好,女人咧嘴一笑,面上的颓然不见了。那笑逐渐拉开,嘴角开始上扬,眼神立时是满满当当的轻蔑和不屑。”

如果没有节制,这段话可以无限伸展下去,直到写出这个女性和她周围的每一样东西,而每一样东西也都可以无限挖掘下去。如此,仍然可能是一种叙事,却大概并非小说,而是对生活无限趋近的模仿。好的小说,细密需要适度,比如上面的例子中,可以看到这个女性内心的无力感,她的犹豫不决以及她如何努力控制自己的真实心情,包括刻意做出的轻蔑和不屑的眼神,都勾画出了她最隐秘的心思,并在某种意义上决定着小说未来的走向。不多的文字中包含着如此复杂的信息,或许可以说是细密而节制。

3

细节,也可以读成,细密却节外生枝。

铺排满满的细节,非常可能只是叙事的完成。那些节外生枝的部分,才是小说最具细节性的局部。

这是袁凌的小说《世界》中的一段:“大女儿进来看孩子睡的情形,刘树立就出来,穿过堂屋进火屋,记得火上有个猪食罐,水烧开了,要挪开些加猪食。凭着感觉往火边走,感觉还没走到,热力不够,谁知抬脚碰了钢精罐沿一下,一脚踏进猪食罐烧开了的水里,顿时一阵钻心的疼,大叫了一声。也许在煤矿里出事自己也这么大叫过一声,但那一声在爆炸里听不见,这一声自己却清清楚楚地,很凄惨,同时脚立刻拔出来,就势往后一坐,正好是在板凳上,就那么坐着,两只手抖着去捧火烧火燎的一条腿,又不敢挨着,整条腿虽然还穿着裤子,却感觉连皮一起脱掉了,不能挨着。脚不顾一切地蹬脱了鞋子,袜子却还包着烫。”

刘树立因矿难失明,他要摸索着重建自己跟这个世界的关系。这段之前,密密匝匝的叙事支撑起刘树立重建的过程,仿佛完成指日可待。此处却突然节外生枝,用一段关于烫伤的描写,中断了他跟世界建立关系的过程。与此同时,这一中断却又是重建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一环,似反而实合。节外生枝的部分,在最终意义上变成了小说的新枝。

4

细节,有时候应该是“戏”。

汪曾祺给朋友写信,说起他的《范进中举》:“老舍却曾在酒后指着我的鼻子说:‘你那个剧本——没戏!’”戏是某种充满动作的场面,意味丰富。不同性格的人物,跟周遭的环境融为一体,在一处文字中完美地“展现”出来。

这是舒飞廉的小说《团圆酒》的结尾:“我们返身钻过曲折的林中雪洞,群青色的三顶帐篷顶着积雪,在银河下,在枫杨树下,含着温和的灯光,喜气洋洋地在等候我们。天上北斗七星如同棉钩,林中清寒如针窟。林墨喊渴,我说等一下进帐篷再喝烫烫的热茶,我背包里带来了明前的恩施玉露,还有茶具。她摇摇头,让我去水井边洗酒瓮,取一瓮井水来给她喝。枫杨树上的乌鸦群已沉入梦境,每一只乌鸦做梦的睡相都不一样,黑驴钟情不已的野猪,刚刚还小心翼翼地旁观了我们的筵席,眼下也不知所终,水井里星辉斑斓,明月如同沉璧,我好像将星星破碎的玉屑,也咕咕灌进了瓦瓮里。林墨踮着脚尖,伸长脖子,拨开头发,就着我抱持的瓦瓮尝了几小口,夸井水温温凉凉,很甜,认真地跟我讲:‘我现在也是你小学的女同学,赶在上课的铁轨钟敲响之前,来喝了你们家的井水。’唉,说不定是野猪的洗澡水呢。它去了哪里?茫茫雪夜里奋蹄奔驰在吾乡,求索于迷宫一般的道路,还是一头扎进了深井,元英婶妈没有错,只有婴儿的第一声痛哭,一个新的文本,生成,才能证明这世界真实不虚。”

幽深的景致,乡村的风物和习俗,生气勃勃的人们,都呈现在这场如梦如幻的大戏之中,让人恍若置身于一场感官的盛宴,万物都迫不及待发出了各自的声音。展露在梦幻情景中的不是虚假的桃源风光,而是热气腾腾的生活,是虽经寒霜而不凋谢的美好光阴。

5

细节,不只属于事,也可以属于思想。

《笑傲江湖》中《传剑》一节,写令狐冲被罚上玉女峰,师妹岳灵珊移情别恋,悲愤的情绪笼罩下来。情境转移,田伯光的出场引出风清扬,令狐冲进入习武的高峰体验。金庸仿佛神灵凭附,在恩怨纠葛的世情之外另辟出一片天地,成长的环节丝丝入扣,清冽的气息在书中流荡。在洋洋盈耳的急管繁弦之中,金庸忽然冷峭地宕开一笔。风清扬问道:“你要学独孤九剑,将来不会懊悔么?”风清扬的这一问,仿佛起于青萍之末的一丝不祥微颤,预言了令狐冲的来日大难。学成独孤九剑后,令狐冲诸事不顺——内力失调,师父嫉恨,师妹他顾,师母惨死……武林中的深层激荡,随着他的进步,不可避免地展现在眼前。一次阶段性成长,几乎涵盖了此人日后的命运,而进步的方式与程度,竟与进步者的命运反复纠缠在一起。令狐冲后来武功盖世,与美丽聪慧的任盈盈结为眷属,回首往事,他是不是真的并不懊悔呢?

风清扬的这一问,携带着他行走江湖的所有经验与洞见,对人生极富启发,或许可以称为思想性细节。

6

深思细节,也就是观看每个人物的命运。

田耳的小说《瀑布守门人》,写一段学生时代偷看女生洗澡的往事。大家都心怀鬼胎地去看,只有郁磊阳不肯,然后大家把他打了。“那个午后,当我从水管上面下来,郁磊阳坐地上,一手撑地缓缓站起,把外衣外裤搭肩上,拿脚找鞋,并往外走。这时没人拦他。我呆了好一阵,冲他跑去,却不知是要跟上他还是叫他别走。我心里涌起的是别的情绪。当我手搭上他的肩,他抽搐般地甩开,冲我说:‘别碰我!’他钻进栅栏门,消失在机电房。我一直怔在那里,慢慢回过神来,知道我失去了这个朋友。或者,我们还能见面,还能讲话或者同桌吃饭,但有些东西无法复原,就那么眼睁睁失去。”

“我”以及“我们”和郁磊阳的不同,在“他抽搐般地甩开”这个细节中崭露无遗。这细节也预示着不同人之间不同的命运走向。有心人不妨来读这个小说,即便只是为了读到结尾这句话,也值得——“经过这些年,我日益地明白:我哪曾失去什么?我们从未失去任何我们配不上的事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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