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来源:活字文化
——吴越
2013年12月13日,吴越(右)访谈韩江(陈蕾/摄影)
作者:吴越
本文刊载于《亚洲周刊》2024年第42期
《必须写下我们:被写作改变的人生》,吴越 著,活字文化 策划,四川人民出版社 出版,2023年6月
韩江(陈蕾/摄影)
韩江部分作品中译本
出品:香港 亚洲周刊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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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酷的花:韩国当代文学印象
作者:吴越
2013年底,上海,在一个中韩女作家交流的场合,我与韩国文学翻译院的一位女主管交谈时,轻微感叹:韩国流行文化、娱乐明星和影视作品早已渗透到中国,可为什么在中国几乎看不到现当代韩国小说?她上了心,回去便发邮件问我有没有兴趣去韩国走一趟。我回邮件说:韩国作家中,我只知道诗人高银,如果能采访到他,我就来。高银之外,还想采访的人选有:七〇后、八〇后代表作家、影视编剧、能够为我梳理韩国文学史的学者。
诗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高银;
2005年度李箱文学奖1得主、作家韩江;
2009年度李箱文学奖得主、作家金洐洙;
第十届文学村小说奖得主、作家与电影编剧千明官;
这是我第二次前往首尔。2008年5月,应“首尔文化节”(Hi! Seoul Festival)之邀,我与沪上几家媒体同行一起在这座城市玩耍了一个星期。那时,这座汉江边的城市改“汉城”之名为“首尔”还没多久,我感觉它处于某个转换过程之中,展现在外人面前的是若无其事的轻快与极尽鲜妍的华丽。就像大韩航空的主题颜色,一种明度与纯度都很高的天蓝色,特立独行,见之难忘。与浓烈、传统的国旗色相比,这种甜蜜愉快的“糖果色”“马卡龙色”仿佛喻示着当代韩国人渴望卸下历史包袱的心理。这是我当时的想法。
抵达的当天深夜,窗外飘起了雪花。我蜷在被子里赶读一本名叫《玄鹿》的长篇小说——其实是韩国文学院提供的一沓打印稿。
读着读着,我所处的小小房间变成了一个冬天冻土下的洞穴。
《玄鹿》有两个主题:关于“玄鹿”的传说及一个叫“鸢谷”的山村故事。
传说中的玄鹿是生活在地下深处的岩石缝里的幻想动物。它用角照明,靠锐利的牙齿啃食岩石而活命。它的梦想是上到地面去看阳光。然而它在以角和牙齿做担保去看阳光的瞬间化成一汪泪水。
“鸢谷”是一个冬天放的纸鸢最终飞落的山村。那个山村的春天是以集中冬天飞落的纸鸢放火烧掉时开始的。
小说中有四个主要人物:出生于江源道的鸢谷矿工之女义仙,丧失了部分记忆,美丽而言行出人意表,总是无缘无故出走,像一棵无根无果的植物;偶然收留了义仙的杂志社女记者仁英;仁英的学弟,爱着义仙的明润;仁英的采访对象,主要拍摄煤矿照片的摄影家张宗旭。在寻找突然出走的义仙的过程中,这四个人串成了一根线,循着掩埋的悬念而去,却落入各自的深渊,露出幼年期或家族史的深深创伤......
回过头去看,记住了小说家的名字:韩江。
《玄鹿》是韩江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已经显露出了作家的文学气质:飘逸而又厚重,敏感而又结实。它使我窥见了韩国文学的残酷、美丽与幽深,恍如一朵缓缓张开的花。
在深夜的窗前,望着白雪覆盖的城市,我意识到,韩国人无法彻底“减负”。他们将痛苦与沉重埋藏在表层之下,埋藏在文学里。
“人就是玄鹿啊,都想从黑暗的地方出去,去寻找光明。”
两天后,当我在江南区一家洒满清晨阳光的咖啡馆里与韩江对坐而谈,她莞尔一笑。这位出生于1970年的作家身材苗条挺拔,脱下浅色西装后,便是一身黑衣,纤细的手腕上戴着圆环套圆环造型的时尚手表,说话轻声细语,目光柔和,有点小女生的羞涩和迷糊,笑起来,鼻梁微皱,配着过耳的直发垂下遮住半边脸庞,格外青春可爱。
与外表不相称的是她孤身前往历史深处溯游的强韧。
1980年1月,韩江一家从光州搬到首尔(当时叫汉城),恰恰与当年5月爆发的“光州事件”擦身而过——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又可以算得上是一种迟至的正面相逢,因为,在后来的文学生涯中,她宿命般地追寻着那桩与童年故地紧密相连的悲剧,也思考着人类是否能够彻底放弃暴力。这股回潮的冲动,既给她带来写作的动力,又不断制造着困难。
彼时,韩江正沉浸于第六个长篇小说《少年来了》的创作(这部小说后来获得2014年韩国万海文学奖)。与我的见面,也像是一头玄鹿钻出地下来晒晒太阳。
吴越:你是如何登上文坛的?
韩江:上世纪九十年代是独裁和军部统治结束的时期,从那时开始,在韩国文学界,讲宏观的、社会性的作品没有市场了,作家和读者都更注重探索内心的、个人的东西。1993年我发表《红锚》登上文坛,算是从“作家揭露社会”的强迫症中解放出来的第一代作家。当时出了不少年轻作家。
吴越:1988年汉城奥运会对你有什么影响?
韩江:我当时正在补习班里复读呢,窗子旁边在传递圣火。我当时心情可想而知是不好的。
吴越:你的父亲也是一位作家,你如何看待文二代的身份?
韩江:我开始发表作品时只有二十多岁,当时很不愿意别人说我是谁的女儿。我自己更是能不提就不提。现在我从事创作也有二十多年了,能够坦然道出自己是谁,父亲是谁了。这是一件很有感情、很有人情味、很棒的事实。其实,到目前为止,我觉得最幸运的事情就是父亲是一位作家,我因此得以在小时候就看了很多的书,拿到什么书都津津有味地读下去。看书是我童年唯一的乐趣。
吴越:你如何看待父辈们、上一代作家的作品?
韩江:可以说两代人写的小说完全不一样。主题不重合,类型也不一致,关心的事情也不一样。不过我并没有刻意区分作家的代际,因为我觉得只要是和国内作家在一起写作,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吴越:《玄鹿》之美丽和伤感给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这个传说是韩国本土的吗?
韩江:这个故事可能是来自中国的。我最初看到它是从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想象中的动物》这本书中。书中写到这只鹿为了想要从地下来到地上,见到阳光,就向人们交出了它的蹄子和牙齿,保证不会伤害人,但是它一来到地上,就融化了。化了之后变为一摊泪水,这是我加上去的。二十多岁时,我读到了这个故事,二十五岁时,我想写一个煤矿题材的故事,当时就想要把这个传说放进去,二十八岁,写成了《玄鹿》。
吴越:评论家说你拯救了“故事”,你是怎样做到的?
韩江:我写《玄鹿》时也写到了煤矿生活,也写了人们的痛苦。我两个都想兼顾,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自己的故事。这个故事虽然关于煤矿,但其实里面的人物义仙、仁英,还有后面的摄影家,他们生活在地下,想寻找光明。所以题目取为“玄鹿”,在韩国是黑鹿的意思。我们人本身就是玄鹿,都想从黑暗的地方出去寻找光明。
吴越:你怎么看待小说中的爱情关系?
韩江:男女爱情是人类的基本条件。男女之间也是可以存在友谊的,以平静的心态是可以保持友谊的。不过,我写小说并不是讨论爱情,而是讨论“人是什么”这个主题。人的感情是很复合的东西。我就是想要把复合的感情细腻地表现出来。这个小说里的人物都是有比较迫切的孤独、怜悯、情感,他们分享着彼此经历的不同。
吴越:你所探讨的“人是什么”这个主题,有没有心得和我们分享?
韩江:我的写作主题,从大的方面来看确实就是“人是什么”,现在我也不断在思考这个主题,每次写小说时都会问自己这个问题。写《玄鹿》时我就想,人是什么,人就是和玄鹿一样的存在吗?我写第二个长篇《你那冰冷的手》时,我对自己提出的问题:人是什么?人的脸是什么?人的脸是不是假面,人是不是生活在假面中所以才会孤独。我写第三部长篇小说《素食主义者》时,思考的是人能不能完全地去除暴力,能不能在去除暴力的状态下生存下去。我现在写第六个长篇小说《少年来了》也是问这个问题。
吴越:怎么会想起来写《素食主义者》这样一个“妻子”的形象?
韩江:《素食主义者》的灵感来自韩国作家李箱的笔记中的一句话,是这么说的:“我认为只有人,才是(真正的)植物。”我常常莫名地联想起这句话。在此之前,我写过一个短篇小说《植物妻子》,写到一个女人会逐渐变成植物,这是我至今为止最用心去写的一个短篇小说。后来我重读自己的这篇小说,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感觉,一定要再好好写一下这个形象。于是,果真接下去写成了一个长篇《素食主义者》。
吴越:写长篇是证明自己还是内心真正的需要?
韩江:内心需要。我喜欢写长篇,一般每写一篇需要一年到三年的时间。我觉得我的人生属于小说。我对自己的能力没有负担感。写第一部长篇《玄鹿》是比较困难的,搜集资料很辛苦,但也第一次学到了在理想和现实之间保持平衡的经验。写长篇的苦恼是在经济方面影响比较大。短篇一般一个月内可以完成,对生活没有影响,但是写长篇的时候,收入无着,最困难的是自己沉浸于其中,最后写完了还得出来,这个过程让人感觉到累。哪怕写到第六个长篇了,也还是一样,感觉每天的写作同时也是和生活在做斗争。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我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要和人们沟通。我只能最大限度地保证自己的写作和生活。
吴越:你参加过爱荷华写作营,在各国作家交流时,你觉得自己代表了韩国文学的哪个方面?
布克奖创办于1968年,办奖目标在于提高公众对严肃小说的关注。经过几十年的经营,它的威望超过了英国大大小小的其他二百多个文学奖,被认为是当代英语小说界的最高奖项,也是世界文坛上影响最大的文学大奖之一。获布克奖后再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有奈保尔、库切、爱丽丝·门罗、威廉·戈尔丁、纳丁·戈迪默等多位。布克奖作品中为中国读者较为熟悉的有《提堂》《少年Pi的奇幻漂流》《耻》《英国病人》《长日将尽》《辛德勒方舟》(改编成电影《辛德勒名单》)等。
布克国际文学奖是布克奖主办机构于2005年创立的一个文学奖,是布克奖的补充,旨在奖励在小说创作上取得突出成就的作家,无论国别,全球所有以英语写作或作品有英译本的在世作家均有资格获得此奖。评选时考虑候选人的全部作品而不是某部作品,每两年评选一次,奖金六万英镑(约合五十九万元人民币)。
《北京晚报》版面 2016年6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