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奥运会开幕整整一个星期,周五黄昏时分,顶着骄阳,从北郊奔入巴黎的中心。巴士转地铁,地上地下,车厢内闷热难耐,一度挥汗如雨,由此甚是想念北京的地铁与公交。跟着导航软件,拾级而上,步入明晃晃的花花世界,周遭皆是似曾相识的古旧建筑,沿河而立,游客如织。
举目四望,塞纳河畔在奥运前的最后一个周末降临之时居然有几分肃穆,原来崭新的金属护栏一人多高齐整地沿河竖起,绵延数公里。一场注定围绕巴黎母亲河而展开的开幕式,要让很多人被迫一时之间活在围栏之间,闲杂人等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围栏与街边建筑之间的狭窄通路之间。隔上几条小巷,便有警车停靠,持着长枪的军人三五成群在鲜有行人的街巷中逡巡着。
目的地餐馆在手机里的距离显示明显有些迟滞,四处封路使行人一时走投无路,一两公里的路途兜兜转转脚下踉跄。走在狭小街巷中,偶尔会被尿骚气窒息,还真是巴黎的味道,索性抬头可见碧空浮云,脚下加快向着宽敞处加速。豁然开朗,一处街心花园旧得自在,叫不出名的女神塑像主宰着绿树掩映的沙土地,小朋友欢快地跳着皮筋,据说此处的房子很老很贵。忽然间,目光所及,花园绿色围栏上居然挂有一张张精心制作的大幅照片,黑白影像有着一种莫名的金属质感,每一张上都是女性在运动,装束与风貌古旧异常。隔着警方树立的金属护栏,拿着手机拍了照片过后,那纵横交错的金属网格肢解了分外好看的照片,四下张望,寻到出口,贴近照片,不行地拍摄录像。
在一张尺寸最大的海报上,找寻到了这近20张照片在如此静谧之处安身的理由。这是一处小型历史影展,名唤Championnes,该是法语,满眼的女性运动先驱影像,这会不会是“女性冠军”之意呢?我一个法语盲,笃信自己意会到了。其实,查过字典才知道,这加了nes后缀的词不过是一个中性的“冠军”之意,并无我猜度的特定“女性”之意。这个词还有优胜者、决斗者、比武者、保卫者、捍卫者和杰出人物之意,通通好词。展览说明中写道,两次大战之间,女性参与体育竞技的历史演变充分展现了女性社会地位的变迁。直至1920年代,人类的高水平运动竞技依旧专属于男性,女性无论是参与田径还是足球运动都充满挑战。这些崭新的运动员在这个纯粹男性、保守和厌女风盛行的世界里掀起了一场革命。这些女性已经掌握了体育解放自由的本质。一些女性体育组织积极促成了一些重要的比赛,甚至包括像模像样的国际比赛,在1924年巴黎奥运会前尤为活跃。当年报社拍摄的照片保存至今,以此特展致敬女性运动先驱。
一百年前的运动瞬间是由巴黎的Excelsior报社雇人拍摄,这家古老的报纸被著名的《队报》收购,如今以巴黎奥运会之名重见天日。随着金属隔离网转入的空间,遇到这个规模精致的小展览,冥冥之中算得缘分。花园对面的一家摄影艺术机构才是特展的正式空间,总计87幅照片。此时已过了传统的开放时间,隔着巨大的玻璃,我四下张望,希望能看到每一张照片。即便起初在我意识中的那个微型街心花园其实是名为加布里埃尔广场,虽与塞纳河一箭之遥,但还是有躲进深闺之感,这样的特展不会赢得超高流量,近一百天的呈现绝对是法国人的执念,以历史变革来展现本届奥运会的精神与现实突破——男女参与运动绝对平权,50-50才算完美。
回到网络上,可以搜索到特展的简约介绍,仔细看看照片说明,便可获知Excelsior当年尽心在法国各地拍摄了很多项的女子专属比赛。首先可以回到1922年8月夏日里的巴黎,在潘兴体育场,展开了由77名女选手参加的田径比赛,美国受邀跨越大西洋派出选手参赛,以应和人类历史上开天辟地的第一届女性奥运会。身为国际妇女体育联合主席的38岁法国女子艾莉丝·米莉亚特在开幕式现场热烈地欢迎来自各地的女性选手们,巴黎主流社会并未在意这场以“奥运会”之名展开的运动会,筹备两年后的巴黎奥运会正焦头烂额,偶尔会抨击一下以米莉亚特为首的女子体育运动组织在盗用奥林匹克名义。奥林匹克的史册中清晰记载,1924年巴黎奥运会总计3089名参赛选手中仅有135名女性,参加的竞赛项目仅限于游泳和网球,田径、自行车、划船、足球甚至体操比赛都拒绝了女性参赛者。刚刚上演的电影《泳者之心Young woman and the sea》中便有记录女主人公远渡重洋奔赴巴黎参加奥运会游泳比赛的情节,1924年奥运会竞赛场景被很克制地还原出来,泳池不大,氛围尚可。
人们常说,如果希腊是奥运会的摇篮,那么法国便是奥运会的家乡,法国人对于复兴现代奥林匹克运动功勋卓著,顾拜旦高擎大旗立下不世之功。但是,这位现代奥林匹克之父对于女性参与奥运竞赛居然至死都不是积极的推动者,令我们这些后世之人莫名其妙。早在1912年,顾拜旦便有言,让女性参加奥运会不切实际、无趣、笨拙,为此他还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结论——是不合适的。及至1928年,顾拜旦还在激烈地反对女性大规模进入奥运会,九年后当他辞世之时,人们并未在意他这方面的立场,依旧将其赞誉为“体育梦想家”。
百年之后,当年宣布女性奥运会开幕的米莉亚特女士终于被冠以了“女性运动参与的先驱”,她执着的梦想得以在深爱的巴黎实现,男女平权天经地义,超过5000名女选手将全心投入奥运竞技。设在里尔的法国体育博物馆为展现这一人类功业,组织了米莉亚特特展,围绕这位传奇女性的纪录片Alice Milliat: Les Incorrectes和传记Alice Milliat: The Olympic Woman也郑重随之而来。历史学家包含感情地赞誉道,女性能够参与体育竞赛必须要感念米莉亚特,女性迈进奥运殿堂也要感谢她的尽心竭力。
米莉亚特纪录片导演亲自将法语片名翻译为英文,The Unsuitables一词该是道尽了时代的局限与主人公的勇气,当年倡导女性运动是何等的“不合时宜”。百年前,有人还是想桎梏住女性的身心,米莉亚特就是要通过女性迈上竞技场来打破桎梏与特权,给女性以身心自由,至今人类还在为这一目标孜孜以求。米莉亚特出生在法国,18岁时嫁到英国,以保姆和速记员为业。丈夫早逝,留下米莉亚特寡居,一战期间她回到法国,创建了女子体育俱乐部,随后成为全国妇女体育联合会负责人,其本人的运动爱好是划船。彼时,全欧洲涌动着男女平权的浪潮,米莉亚特与同事一道奋力推动奥运会的大门向女性敞开,但1920年安特卫普奥运会田径比赛还是拒绝女选手入场,全男性组成的国际奥委会全然不为所动。
米莉亚特并未放弃,旋即成立国际妇女体育联合会,吸引更多国家支持。1921年,在曼彻斯特举办了女足比赛,一次性吸引25000名现场观众。此后,米莉亚特有了更大胆的举动,着手举办与奥运会平行存在的女性奥运会。因此,上世纪二十年代初期,米莉亚特组织的女性比赛风起云涌,特展的87幅照片是最真切的历史存留。国际奥委会眼见着女性奥运会居然成为了现实,被迫做出让步,只要米莉亚特主动放弃“奥运会”名号,一切都好谈。1928年阿姆斯特丹奥运会,米莉亚特提出女性至少应该参与10个大项,国际奥委会减为5项,但总算是门户开放了。在阿姆斯特丹奥运会上,米莉亚特也实现了自己的一个小愿望,成为了田径场里唯一的一位女裁判。那届奥运会女子800米比赛中,多名选手达到终点后昏倒在地,由此导致世人对于女子中长跑项目能力的怀疑,直至1960年罗马奥运会女子田径最长距离的跑步项目还是800米。
米莉亚特与同事们放弃了女性奥运会,但并未让女性运动会结束历史使命,在三十年代还曾在欧洲举办过三届女子世界运动会,参赛选手达到几百名。大萧条以及二战对于国际妇女体育联合会影响深远,米莉亚特辞去主席一职后隐匿人海,1957年辞世。巴黎在第三次获得奥运会承办权后,环形路关于女子运动竞技兴起的历史记忆,也让米莉亚特的形象逐渐真实起来,以她名字命名的基金会从2016年开始运行,有些体育馆和街道也因为她的名字而荣耀。
特展之名致敬所有先驱,有名或无名,她们都是优胜者、决斗者、比武者、保卫者、捍卫者和杰出人物,她们皆是Championn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