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海温泉老家要进行旧村改造了。母亲要躲迁，我回去帮着搬家的时候，在老宅的平房里，我又见到了我们家那辆独轮手推车。
那是一辆木制胶轮手推车，是1970年代由我的父亲从桥头大集购置、我们全家人都用过的手推车。这辆曾经最忙最累的手推车，已经闲置在平房里好多年了。
它承载了我们全家、特别是父亲一生的辛劳。看着这辆现在看来几无用处、颇有些单薄的手推车，回想着与它有关的点点滴滴，我实在无法将它废弃扔掉。我小心翼翼地推动着它，推着它上了搬家的车子，也推出了过往的一车又一车沉重的记忆。
记得在我还在上学的时候，家里就有了这辆小推车。那时作为家里惟一的运输工具，这辆小推车成为我们家须臾不离的最重要的伙伴。
那时，参加生产队劳动，推粪、整地需要小推车；队里分地瓜、分玉米需要小推车；秋里从菜园往家搬萝卜白菜需要小推车；肥猪出圈卖给食品站，需要小推车；初冬开山搂草，需要小推车……
那时，几乎所有的生产和生活，都仰仗这辆小推车。小车的轮胎换了一条又一条，而我的父亲的腰身腿脚也随着那滚滚车轮逐渐变得苍老蹒跚。父亲就是用这辆小推车，把我们姐弟三人一个个抚养成人，完成了他的使命。
2024年10月，本文作者与《威海记忆》公众号编辑合影。
从我记事起，这辆小推车就和我父亲形影不离。当时是人民公社化，村里分成了若干生产小队，每个生产小队都有一个“小车队”，“小车队”是由青壮年男劳动力组成的，大都是二三十岁的小伙子，他们身强力壮，无论是往山上的田里送粪，还是从山里往家运送庄稼，都虎虎生风，一溜小跑。
因为小车都是自家的，所以小车每天也挣二分工，父亲就是为了每天多挣这二分工，天天推着小车和那些青年小伙一起推这推哪。那时，推小车最重的活就是在春天往地里运送农家粪，以及秋天从山上往家里搬运庄稼。每年初春，土地刚刚融化，农民们便靠一辆一辆手推车，把各家各户沤了一个冬天的粪肥运到田间地头去。
因为很多土地都在山坡上，春天刚刚融化过的土地又非常松软，空手行走都比较吃力，更何况还要推着满满一小车土粪。刚解冻的土地，常常会被碾出了一条深深的车辙。一辆一辆小车碾过这条深深的车辙，把一堆堆土粪搬到了山半坡的田地里。
每天天还未亮，父亲已经推着小车上山了；天已黑尽父亲才推着小车收工回家。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父亲的腰身就弯成了一张弓、一座桥，驮载着他的儿女们渐渐长大。
最先接过父亲小推车的是姐姐。姐姐高中毕业后回队参加生产劳动时，正是三秋大忙季节。上山推粪，下山推萝卜地瓜，姐姐很快代替父亲成为我们家的手推车驾驶员。三秋忙过以后，很快赶上了三天开山搂草的日子。那时候，粮食短缺也不说什么了，就连烧草也跟着极其奇缺金贵。烧火做饭、烧炕取暖……
那时农家的燃料，除了柴草，无任何替代；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在院子或家附近，有一个垛草场，每年都要靠这三天开山的日子，去山上采集尽可能多的烧草。
所以每逢开山，全村家家户户老老少少全出动，天不亮就推着小车上了山，然后跑坡占地，挥镰割、举筢搂，抢命似的大干苦干。直干到靠近中午了，把搂到的草装满两个大网兜后，父亲就把这像碾盘一样大的两网兜草捆到小推车上，接下来就是任重而道远的运输了。
这是姐姐的重任。一去一回十多里山路，姐姐要独自推着这满车的烧草送回家去。每一次，姐姐都要在父亲往手推车上捆草的时候，匆匆忙忙地吃几口干粮，等父亲捆好了以后，姐姐就推起小车试一试重量。
行不行？父亲问。
行。姐姐答。然后姐姐放下车，再由父亲推起手推车，将这承载了满满一小车烧草的手推车推过路窄坡陡的险路以后，再交给姐姐。
于是姐姐推着这一小车烧草，爬坡下夼，涉水过河，走过了山路、公路、村路，直推到家门口后，才放下小推车，急急忙忙喝几口水就要卸车、倒草，然后再推上空空的两个网兜再走过村路、公路、山路，回到山上。山上，父亲和哥哥搂下的一大堆烧草，正翘首以盼姐姐带回来的那两个空空的大网兜……
几年以后，姐姐出嫁了。我们家的小推车又交到了我哥哥手里。其时，正是农业学大寨的紧凑时刻，哥哥推着我们家的小推车，加入到轰轰烈烈的兴修水利和整修大寨田的洪流中去。推沙子、推黄泥，卸下车筐，在小车上垫上几棵玉米秸子就推起了每块几十斤、上百斤重的大石头……
数九寒冬，兴修水利的工程停工了，却是填土压沙、改良土壤的大好时机。村东那一大片黄土崖成为取土的来源，临近公路的一大片沙地就是要改良的田地。
队里老年劳动力在黄土崖边刨土，青壮年劳力则推起小车把刨下的黄土运送到数百米外的沙地里去。道路冻得坚硬，黄土崖也冻得坚硬。人们往往要在土崖下面掏土，然后用大锤砸开冻得厚厚的冻土盖。
一块一块的冻土盖常常有数百斤重，要由三四个人合力才能抬到哥哥的小推车上。哥哥就那样弓着背，推着那块像一扇石磨似的冻土，走过坑坑洼洼的田间小路，运送到那一片沙土地里……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农业改革逐渐让农村百姓的粮囤丰满起来。粮食多了，家家户户圈养的生猪也多了起来。那时，我的母亲每年都能育肥两头二百斤左右的生猪。
于是，我们家的手推车又多了一样用武之地。把小车两边的粪筐倒扣绑在小车上，然后把嗷嗷大叫的肥猪四脚绑住，抬到小推车上捆牢，再由哥哥推着送到二里地之外的食品收购站。
在食品站交割了肥猪，空空的小推车就成了我的玩伴。我会顾自把小推车歪歪扭扭推回家……
但是很快，我也成了这辆小推车的主人，推进、推出，上山、下夼，小推车在我手里也能够运用自如了。可遗憾的是，我们家的小推车几经风雨，也变得老迈了：首先是车体的颜色变得陈旧，后来推起来竟有些吱吱作响，如同我那年迈的父亲。
父亲老了。哥哥成家立业，我也离开老家以后，我们家的手推车就闲了下来，常年停靠在我们家的平房里。常常回家，我也不再去注意那辆静静停在角落里的手推车了。
它整日闲置、整日被灰尘覆盖，但最终却覆盖不住那些与手推车相关的鲜活的记忆。不论岁月如何流逝，这一束又一束鲜活的记忆都将牢牢地绑定在这辆手推车上，不能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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