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功秦:朝鲜战争中的两封家书

学术   2024-12-14 08:16   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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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节选自萧功秦:《家书中的百年史》,山西人民出版社,2024年。感谢出版社授权发布。


朝鲜战争中的两封家书


父亲参加了解放军,他的人生道路发生了重大的转折,他被分配到二野三兵团十二军,一面进行思想学习,一面从事参谋指挥与团级指挥员短训工作。1950年12月,即起义一年后,父亲随部队从四川垫江出发北上,不久开赴朝鲜战场。
正是这个十二军,接替秦基伟的十五军,担任上甘岭战役后半段的坚守任务,直到上甘岭战役胜利结束。上甘岭战役中父亲的情况,我知道的不多,只知道他担任第十二军的教导大队长并从事军部参谋工作。父亲曾向上海姑母提到过上甘岭战役,她回忆说,父亲告诉她,前线坑道战极端艰苦,最困难时,阵亡战士的遗体根本无法运出坑道,发出阵阵异味,烈士身上长出了蛆,看来,这是为了避免暴露目标,死者不得不陪着活人战斗。据说,当年,十二军军长王近山看电影《上甘岭》看到一半就不忍心看下去,流着泪离开,他只说了一句话:当年的战争残酷,比电影中的还要严重一百倍。正是在这样的战争环境中,父亲的思想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家里一直珍藏着两封1952年的家书。一封是重庆巴蜀中学读初中的大哥萧功平从四川重庆给正在朝鲜的父亲写的信,另一封是父亲从朝鲜战场发来的回信。大哥在给父亲的信中,谈到自己的进步,还提到当时五岁的我:


父亲:

接到你从朝鲜寄回祖国的第一封信,这不但使我高兴而且使我们本班的同学也和我一样高兴。他们知道这是祖国最可爱的人来的信,我在班上读到你的来信的第一段时,他们觉得很骄傲,我们读到这句话:“我们的部队越打越进步,越打越强。”这两句话大大鼓舞了我们。自从你1950年12月13日走了之后,你在汉口、宜昌、辛集均来了信。去年11月,我们学校全体师生听志愿军战斗英雄的报告,其中一位是你军战斗英雄邹良诚同志,我当时写了封信请他带给你,不知收到了没有。

当我刚进西南军区干部子弟学校不久,我是班上最落后的一个,不爱发言,不爱看报,不参加各种活动,后来开展了反对不过问政治的运动,听了志愿军归国代表的报告,学习了文件,经过学习,我自问自己,我这样能对得起志愿军吗,能对得起在前线作战的父亲吗?我简直没话能回答,我一直想了几天,决心改掉这一系列坏毛病,决心要求进步。这学期我被评上了模范,全校共十八个模范,我是乙等,在那天贺模大会上我还在大会上发了言。

去年八月,我到过青木关看过弟弟(功秦),他比以前更胖,更好耍。他的衣服穿得很干净,保姆很喜欢他,给他做了鞋子,对他特别的好,对别的孩子不怎么样,这样这位保姆还受到批评。去年功秦是五岁,应该是乙组,但他的记忆力较强,先生把他编到甲组,先生带我去看他的图画,他画的是一个志愿军用枪对着美国兵,先生说他画的意义很好,并且是他自己想着画的,画好了还能把意思讲出来,他们小孩间还有检讨会,他们都知道他们的父亲都在打美国兵,他们也知道为什么打美国兵,我觉得从小向他们灌输爱国主义教育是很好的。我去的时候,他好像是有点羞羞答答,但后来和我亲近了,最后他问我母亲的病好了没有,在什么地方,我告诉了他,他好像是很高兴,在八一那天,他们还跳了舞,演了儿童剧。……

上午刚把上面的信写完,下午我们几个同学到第二招待所去看望志愿军归国代表,有一个叫崔明礼的同志,他给我签了名之后,我请他写了他的通讯地址,他写了他是22部的,我说,我父亲也是22部的,他问我是谁,我说出了你的名字,他听了大笑,热情地紧握了我的手。他说,你和他在一起一年多一起吃饭,你的身体比过去好些了,还能自己背毯子。我当时把我的奖章取下来交给他,请他带给你。又,昨天我们到汪山旅行,我顺便去看了一下鲁崇义副司令员(时任川东军区副司令员)。他要我写信向你问好,假如你有空也可写信给他,不久后他要写信给你。

预祝朝鲜停战谈判胜利。

功平于巴蜀1952年2月21日


下面是我父亲在朝鲜读了上面这封信后给伯父与全家的信。


大哥:

据功平来信,似乎进步很快,无论在他写的信,作的诗,都非常有思想,有战斗性,这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据现在看来,我们认为功平落后的,现在已经赶过功汉了。上次功伟(指堂哥,伯父长子)来信说,老二(伯父次子)进步很快,几乎要成为他的学习榜样了,我也同意他的说法。在这人民世纪进步一定也是很大的,好像长江的波浪,在滚滚激流中不前进是不可能的,青年们真是可畏啊。过去我们家庭分散各地,我提议每个人的信都要相互转阅,这样一来则对个人的生活情况、工作情况、学习情况,大家都可了解了,大家都可帮助了,谁人进步得快就向谁看齐,这样就可以无形中收到相互鼓励、相互教育之效。

现在政府在搞三反,社会在搞五反,这次运动是广大的,意义是深刻的,不少人是有痛苦的。我们要打通思想,打通思想首先能争取主动,要明了事物发展的规律和社会发展的趋势,以后做小生意的要根绝暴利思想,要根绝发展成私人资本家的思想。小本经营可能比较长期存在,能维持两三个人的衣食住就适可而止,好在现在不需要为儿女筹教育费了,只要能解决两三个人的衣食住,不会有大困难的。

如能按革命的人生观,革命的意义是牺牲小我,完成大我,是以新事物代替旧事物,而不是改良旧事物,以保存旧事物。而新社会的形成,要以革命手段实现之。想通了这些问题,则一切问题都可想通了。生活刻苦是有好处的,态度老实一点是有好处的。

听说亲戚店中有些问题,最好设法帮助,讲清道理,改变作风,但他那里的情况我一点也不清楚,但首先也要打通思想,眼光向前看,向将来看,不要向后看,向过去看。敬礼并请父亲福安。

萧健1952年3月6日


在父亲的这封信中,他要全家自觉进步,“谁人进步得快就向谁看齐”。他要大家根绝私人资本家的暴利思想,能维持一家几口的衣食住就可以了,信中充满着自觉改造的热忱。前面提到过,起义初期,他还是把胡宗南称为“胡先生”的,我不知道为什么父亲的思想在起义两年多的时间里变化会如此之大。也许我们家庭中的左翼基因,在新生活中重新被激活了,也许,朝鲜战争中军队的集体生活,志愿军的勇敢献身,让他发现了集体的生命力与凝聚力。组织力量与意识形态教化的结合,往往是改造人心的巨大力量。

从这两封家书中可以看出,在1952年,家中洋溢着对革命新秩序高度拥护的气氛,家人怀着新生活即将开始的欣快心情,盼望着一个新世界,一个与百年屈辱即将告别的新时代的到来。

父亲信中最重要的一句话是,“革命的意义是牺牲小我,完成大我,以新事物代替旧事物,而不是改良旧事物,以保存旧事物。而新社会的形成,要以革命手段实现之。想通了这些问题,则一切问题都可想通了”。看来,父亲已经对左翼革命意识形态的强大思想力心悦诚服,这种话语的核心就是,只有通过革命手段砸烂旧世界,才能迎来新世界。个人是小我,在伟大的革命面前,小我要牺牲,只有这样才能完成集体这个大我。

1952年父亲信中的这段话,恰恰是五四激进反传统主义运动以来的左翼革命的价值核心。20世纪50年代以后的好几代中国人,都是把这种激进的革命理念当作不证自明的真理并无条件接受。我们从小受到的也正是这样的教育,这种理念在20世纪中国人心中渐渐具有了不受挑战的合法性。

然而,站在新世纪来重新反思的话,这里面确实有着值得警醒的地方,所谓的“新”,如果是脱离了,甚至摧毁了千百年来人类的共同集体经验,如果仅凭一种想当然的价值理性,作为什么是“新”、什么是“旧”的标准,并把这种价值理性论证为“历史规律”,那么,这种我们所崇尚的“新社会”会不会变成一种想当然的乌托邦?当人们用乌托邦的理想标准来改造社会,摧毁旧世界,重建新世界,会不会变成另一种灾难?

其次,要建设新社会,要砸掉旧社会,需要的是集体的“大我”,集体的“大我”总要有代表者,但谁来作为集体“大我”的代表者?谁能全知全能地代表集体?这个全知全能的集权者,会不会受权力本身的毒害,而变成以集体名义行个人之私?

如果我们把思想与理念看作改造世界的软件系统,那么,这里就存在着思想上的一些“程序漏洞”。20世纪50年代初期的中国人很少会想这些问题。父亲是个军人,他更想不到这些,即使是当时那么多的大学者、大专家,他们也都在真诚地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巴金、曹禺、傅雷、周培源、金岳霖、梁思成、陈垣、钱伟长、华罗庚,还有好多其他的大师们,都发表过同样观点的文章,都曾在这种革命大逻辑面前心悦诚服。

西方有句谚语,一个人三十岁以前不是左派,就是没有良心,一个人三十岁以后还是左派,就是没有头脑。这句话固然说得过于绝对,因为,在一个正常的社会里,左派作为多元社会的价值追求,永远有其合理性,左派对社会公平的追求,对底层权利的保护,永远是人性中最可贵的东西。

然而,如果谚语中所指的左派,是追求建构理性主义乌托邦那种意义上的左派,那么,这句谚语就具有很强的警示性。它以一种形象的方式表达了左派浪漫革命理想所具有的两重性:一方面,它代表着一种社会良心,人类正是凭这种良心来批判现实、改变现实的,正是凭借这种良心,作为对批判不公平社会的参照坐标;另一方面,左的浪漫主义,以乌托邦与“集体淹没个人”的革命手段来创建“新社会”,这就与我们所谓的“左祸”有了不解之缘。当一个民族处于脱胎换骨的新时期,左的东西天然具有吸引力,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它提供了改造的动力与充沛的激情,但正如一个人总要长大一样,一个民族终究要成熟,不可能永远停留在三十岁以前。

1954年是共和国历史上最平静的一年,父亲在这一年逝世,他没有看到革命的巨大车轮在此后是如何一步一步滚滚向前推进的,他也没有看到,他信中所拥护的那些理念,包括“小我为大我牺牲”,包括“必须以革命手段改造旧社会”,后来带来了多么大的灾难与悲剧。

许多家人都说,父亲一辈子洁身自好,刻苦自律,有很强的、有时是过分的自尊心,旧军人的习气很重,以他的个性,他肯定过不了后来的思想改造这一关,更过不了“文化大革命”这一关。历史变化太快,他肯定会跟不上这个他想跟上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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