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 医脉通
作者 | 乐道
“我是大夫。”
这是患者家属落座准备签字时,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在此之前,他的爱人——我们新入院拟行手术的患者——就已经在门口和护士吵过一架,具体内容不详,但有一句话给护士长气得直冒烟,后来那句话传到了医生办公室。
没错,那句话就是——我老公是大夫!
01
当时患者说得理直气壮、斗志昂扬,不知道在找寻什么样的优越感。
我也不明所以。
我那时候只知道有个床位的患者一直没来找我签字。按理说,新入院的患者都会在指引下来到医生办公室,最终找到负责她床位的管床大夫。然而今天要新收的这个新患者却迟迟没来,等我去找她的时候,才发现她正悠哉悠哉地躺在病床上。
我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声音虽然不如洪钟,但也不至于听不见。
而她没理我。
我心想,这该不会是个“刺头”吧?
我只能走到床边,再次确认姓名,然后叫她带上所有化验结果、检查报告去医生办公室。
病情不复杂,绝经期,卵巢肿物,影像学检查考虑左侧卵巢性索间质来源肿瘤可能性大,纤维卵泡膜细胞瘤可能性大,约4cm,右侧卵巢囊性回声,0.7cm。
再看看,嗯,没错,主诊大夫也写的是:建议腹腔镜下双附件切除术。
就在这时,她突然问我:“大夫,我有个小疑问啊。我也不是学医的,咱也不懂,就问问,能不能只切病灶、留着卵巢啊?”
我深感疑惑,边解释边问道:“为什么不切呢?按照常规来讲,绝经后的卵巢没有基本功能了,如果长了肿瘤一般建议积极处理,双附件都要切掉;如果留着卵巢,万一以后发展为卵巢癌了怎么办?”
她支支吾吾地说:“我老公也是大夫,他这么说的。”
好家伙,同行。
我再一细问:“您老公哪个科的?”
“神内!”
同组医生听到了,本想表达“术业有专攻”,但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到了妇科,咱就听妇科大夫的话,行不?您老公是神内的,您怎么不去神内做手术?”
这最后一句可点着“马蜂窝”了。
听完患者气也上来了,音调也高了,开始质问:“您怎么说话的?什么叫去神内做手术啊?”
我一瞅苗头不对,赶紧灭火、拉架,跟患者说:“来,您跟我说,我给您解释啊!”
解释一通,好说歹说,患者总算听懂了,也同意做腹腔镜下双附件切除术,不过有另外一个要求:让我们下午跟她老公解释解释这个病情。
02
等下午的时候,患者家属到了,白衬衫,黑裤子,穿着打扮得体,头发半白,六十多岁的神内大夫往那一坐,还挺有气势,第一句,就是开头那句——
“我是大夫!”
“嗯,我知道您是大夫,不用强调了。”
等到解释病情的时候,没想到出现了我从未遇到过的情况,可能也是我火候不到,头一回被患者家属气哭。
家属:“我要求保留右侧附件,右侧不动,如果左边那个东西能剥除就剥,最好也别动卵巢。”
我:“按照指南来讲,现在就应该切双附件。”
家属:“你别跟我提指南!都是大夫,指南怎么来的咱都知道。”
一副“我谁也不信,指南也不信,我就信我自己,我就要保留我老婆的卵巢,我就不切,谁来也不好使”的架势。
我心想,指南怎么了?指南都不信了?
我继续说道:“如果不切的话,有可能这个手术做不了。”
我只是转达主诊医生的倾向,家属可能觉得我挑战了他的威严,突然拔高了音量,把办公室里另一个正在签字的家属吓了一跳。
“你什么意思?你怎么说话呢?你是在征求我的意见,要是不听我的想法,那叫我来干什么,直接签字不就行了吗?”
我火气也上来了,说:“那您等上级医师来跟您细谈。”
家属还问:“你的上级是谁?你老师吗?”
我说:“副主任医师,行吗?”
可能这个职称才够格,副主任医师才配和他讨论病情和手术方案。
在他眼里,可能我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小住院医师又算哪根葱。
还是火候不够,做不到完全无动于衷,气得我泪珠子居然掉了下来。轮转三年,我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家属,结果还没招架住,狠狠地在心里骂自己不争气,反思自己刚才说话没有底气,功力不够。
科里一个进修的姐姐劝我,说:“以后遇到这样的人,直接推给上级,他连主任都不信,怎么会信你呢?”
我想想,点头,她说的没错。
03
主诊医生,我们组的核心顶梁柱,继续跟家属交流病情。
这回患者家属倒是好言好语,先问能不能剥肿物,得到否定答案后,又问能不能只切一侧附件,保留右侧,副主任反复强调卵巢留着没用,绝经后卵巢上的包块都需要积极处理,留着卵巢以后可能会发生卵巢癌,卵巢癌死亡率极高!
但在苦口婆心、反复劝说下仍未果。
副主任医师继续解释道:“肿物是实性的,跟卵巢关系紧密,没有办法完整剥除,这手术做不了。”
聊到这里的时候,我们看到患者偷偷地背着我们做出示意家属“同意”的动作。
然而,依旧不行,家属还是不同意,甚至说:“您也要尊重我们的想法,征求我们的意见,我只是提一个小小的建议。”
副主任医师实在心累,“您这不是小小的建议,您这完全影响了我们的诊疗方案。”
最后没办法,只能签字——强烈要求保留右侧附件,切除左侧附件。并且在病程上记录“反复劝说无效,强烈拒绝双附件切除,要求保留右附件”等字样。
在马上要签字的时候,患者突然说:“我也怕以后得卵巢癌。”
家属不耐烦地跟患者说:“什么年代了,现在技术这么发达,以后定期复查就行了!”
副主任见状,解释道:“如果复查发现有问题,那就意味着还得再做一次手术。明明一次就能解决的问题为什么要两次呢?我不明白!”
家属却完全不理会:“那就到时候再说!”
气氛一度陷入紧张……
04
就在这时,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
患者扭头就走了,家属在后面气急败坏:“你什么意思?你要切,这个字你就自己签去!”
两人在门口吵了半天。
最后,患者的卵巢,患者自己却不能做主,在签字的时候她问我:“我能不签这两个字吗?”
她手正指着“强烈要求保留右附件”里的“强烈”二字。
我点点头,说“行吧”。
她后来跟我道歉,说给我们添麻烦了,她也没想到自己老公会那么难沟通,她觉得医生的建议她得听,而且她私下还联系了另外一个医院的妇产科大夫,对方也建议切除双附件,但她没告诉她老公。
而且,她全程门诊看病都是自己去的,没和家人说。
说着说着,她话锋突然一转,感觉自己很委屈,泪眼婆娑,又说:“可是我老公也说了‘我是你老公,我肯定是最关心你的人’,我不能不信我老公吗?”
听完,我沉默了……
最关心她的人?这不禁让我想到了一个词:PUA。
手术开始前,麻醉医生找家属签字,家属还特别不爽:“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上来的楼梯,腿都在抖,我还以为她出什么事了。”
看到这一对夫妻的关系,我试图寻找无数理由来说服自己:真情假爱?关心则乱?刻意而为?甚至连“二婚”这种情况都想到了,但始终都没办法找到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答案。
最后我只能单纯地认为,他可能觉得这样做是对老婆最好吧。
小结:
以前,遇到同行成为患者或患者家属的时候,我们都是互相理解、互相信任,我们解释病情很顺畅,诊疗也会多尽一份心,他们也会全力配合,并表示感谢。
不过,通过这次的经历我也发现,当医生成为患者或家属,有时候,反而还能成为诊疗的最大阻力。
这时候不只需要极高的沟通能力、共情能力、耐心,最重要的是——医疗文书的书写需要更加谨慎。
毕竟世界很简单,但最复杂的是人性,最难测的是人心。
责编|亦一
封面图来源|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