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琳:癌症是对人性的考验

文摘   2024-11-11 17:52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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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同人生路,人生态度却大相径庭。 
患者C和D都是大学教授,而且都在国内颇有建树,学术成就不分伯仲,但是他们对待生命、学生、家庭、亲情却完全不一样。 
我常常说,在疾病面前,你不需对这个人的经历有多了解,就能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有的人给予你的全是正能量,你会在他身上看到人格魅力,一种生命的张力,你会敬重他,然后不由自主、不遗余力地去帮助他。 
C来的时候已经是胃癌晚期了,后来我们才知道,他的家庭是非常有底蕴的,书香门第,家学渊源。但C从来不说这些,不愿意麻烦别人,也从来不向医院提要求,连VIP病房都不愿意去住。他说,他只是普通人。 
每次医生查房时问他感觉怎么样,他都是说挺好的,要知道胃癌晚期时吃不下东西是很痛苦的。他还在带着学生改论文,也不跟人套近乎,从来都是安安静静、从从容容的。他的人格魅力感染了我们所有人,大大小小的医生护士都喜欢他。他完全信任我们,每次我们帮他做点什么,他都说谢谢谢谢、挺好挺好;我们说要做什么治疗,他都说都听医生的。如果他感觉有什么不好,他会说“前一段时间还挺好的,就最近有点不好,可能是我吃东西不注意”,其实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但他总是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特别考虑别人的感受。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们医生特别愿意去帮助他,想尽一切办法给他治疗。他的治疗效果还算不错,但实在是发现得太晚,来我们这儿的时候就已经有大量腹水,最后只活了1年多。到快走时,已经气短了,他还跟我说:“沈大夫,我终于把学生的论文改好了。”大约1周之后他就走了。 
D也是大学教授,肝癌,来的时候就找了很多人打招呼,把他的头衔、背景、身份全部摆出来让我们知道。 
每个人在疾病面前都是最真实的样子,一旦得了癌症,所有的伪装就全部撕下来了,回归他本来的样子,有些人会骂人甚至打人,毫不掩饰,也毫无顾忌。这样的事,在D身上都发生了,你能很清楚地看到他每天都在纠结挣扎,甚至把对命运的怨恨撒到别人身上,永远无法坦然地面对死亡。 
所以在癌症面前,当每个人都回归到本来的样子时,你就可以看到社会上有两种人,C这样的是真圣人,还有一种是社会培养的假圣人。所谓“假圣人”,其实并不是说他品质不好,而是他本人其实并不具备当圣人的品质,却硬被社会塑造成圣人,结果一遇上癌症,就被打回原形。 
人与人的区别就在人性上。 
两个人可以接受同样的教育,可以是在同样的工作岗位,甚至可以是在同样的社会环境里。后天的教育和社会环境,会让我们有很多的伪装,因为我们作为一个社会人存在,就需要扮演好自己的社会角色,需要伪装。没有发生极端的事情时,我们是看不出人性的原本面目的,而真正能试探出人性的往往是一生中只有一次的考验,比如患癌症。无论你是企业家还是小职员,有钱人还是穷人、乞丐,在疾病面前,面临恐惧、痛苦、死亡时,都会原形毕露。 
当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人往往就没有任何顾忌了,想做什么就会做什么,平时刻意隐瞒的,或者被称为“修养”的东西都会剥离,真正暴露出本性。所以在医生面前,显露的都是真实的善和真实的恶。我们大多数时候看到的还是善,对生命留恋的时候更多表现出善。C是真正的善,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有极强的感染力。 
我经常在想,一个人的原生家庭太重要,是一个人生命里天生会注入的东西。再就是良好的后天教育要早,因为每个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是从小就形成的,根深蒂固。但是现在的很多教育其实是在教我们如何去扮演社会角色,这种“扮演”非一个人的本性,本人也很不舒服,但往往必须这样,所以人也就强迫自己这样去做了,从而扭曲了本性。这样的教育就像女人化妆,化妆没什么不好,但浓妆艳抹,就不是她本来的面目了。 
所以我们当肿瘤科医生的往往能看到人的本真,一个人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几乎就像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他不再掩饰自己。别的人,或者患者家属,可能只会遇上一个这样的人,常常会很痛苦、很不理解,会奇怪“人怎么会这样啊”,但我们会见到很多这样的人,所以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患者,缠人的、通情达理的,我们都觉得很正常,这是医生这个职业最独特的视角。
俗话说,“没有穿过人家的鞋子走二里地,就不要认为自己理解别人”。身为医生,旁观别人的时候,和面对自己的事情是不一样的。 
如果自己处于癌症晚期,你会怎么想?我觉得谁也不敢预测,没有真正面对过这种情况,谁也说不准自己会怎么样。 
前段时间我肺里发现一个小结节,其实3年前就查出有了,只是这3年一直没变化,现在发现它长了半厘米,从以前的七八毫米长到了12毫米,所以就必须得切了。不过还不知道性质,要等切下来做完病理才知道。同事们都很紧张,说先不要告诉别人,我说:“为什么不要告诉人家?生病又不丢人,有什么不能告诉人家的,但我就一个条件,你们别来看我,别来骚扰我,我要去做手术,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我一边等着医生给出手术方案,一边继续正常的工作和生活,上班、开会、出差一点没耽误。我周日从新疆出差回来,周二住院,周三早上做手术。手术前一天晚上我呼呼大睡,比平时睡得都好,从晚上11点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7点被人叫醒,说要进手术室了。 
当然,这也许是人遇到重大打击的时候,会有的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在做手术以前,我什么都没想,也没担心过,我没想过如果是肺癌怎么办,是好是坏做完再说,不就是个结节吗,切了就没事了。 
就像任何一个病人刚查出来问题时,他也首先想到可能是良性的,如果真是恶性的,家人瞒着他时,他就真信了,也许不是真信,而是一种本能的心理保护,认为“我没事”,人总是愿意相信自己能够接受的那个说法。 
我做手术前真的认为自己没事,后来开了刀病理结果出来,他们说“是结核,你高兴吧”,我也没觉得有多高兴,就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让我很烦躁的是我要吃半年抗痨药(抗结核药),好麻烦。 
生病这件事,我能接受现实,但我知道我母亲肯定承受不了,所以我瞒着她。去住院时,告诉她我要出差,然后拿着东西就走了,女儿陪我住在医院里。等我出院回家的时候,我发现瞒不住,因为伤口疼,一动就疼,所以先住在同学家,让妹妹把母亲接走我再回去。人啊,越老越像孩子,母亲突然被接走,心里很不愿意,觉得我不要她了。我等病理结果出来之后,确认没事,才给她打电话,说:“妈,我做了个小手术,但是您现在不用担心,我已经康复了,没事了。所以这段时间我在家里休息休息,您先在妹妹家待一段时间,等我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再接您回来。” 
所以,我们每个人在自己的家庭里,都不能不考虑别人的感受,母亲已经86岁了,她承受不了女儿生病的事,孩子就是她的天,如果告诉她,除了增加她的负担,还会把她的负担又转化成我的负担,所以我觉得这样处理是对她最好的,也是对我最好的方式。 
所以,当这件事发生在我身上时,我也并没有体会到我的患者的那种“如临大敌”的感觉,说我心大也好,傻也罢,反正我确实一天也没担心过。 
这个经历给我的最大收获就是,在疾病面前,有时候就是要认命。“知足常乐”的人就是认命,必须面对时,就要去接受,强迫自己去接受。谁也不愿意生病,但生了病就要认命,因为不认命也改变不了事实,认命反而会觉得舒服一点,然后在自己能承受的范围内去治疗就好。

(本文节选自图书《在人间:肿瘤科女医生亲历记录》)


【作者简介】

沈琳,主任医师、教授、博士生导师。现任北京大学肿瘤医院副院长、北京市肿瘤防治研究所副所长、消化肿瘤内科主任、I期临床试验病房主任。担任中国抗癌协会肿瘤药物临床研究专业委员会首届主任委员、中国抗癌协会胃癌专业委员会秘书长、中国临床肿瘤学会临床研究专家委员会主任委员、中国女医师协会临床肿瘤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等多个学术职务。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获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教育部科技进步一等奖、华夏医学科技奖一等奖及二等奖、中国抗癌协会科技奖一等奖等多项奖项。2016年被评为全国优秀科技工作者,获评2019年北京学者。担任科技部国家重点研发计划“胃癌靶向治疗新技术研究”项目首席专家,承担国家或省部级课题近10项。以第一作者或通讯作者的身份发表SCI论文16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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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VIP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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