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曾言:“不学诗,无以言。”我们深知,那样的时代已然远去。不过,诗歌作为语言的巅峰成就,作为一种胸襟与情怀的独特书写方式,或许会沉寂许久,但绝不会消逝。
中国人的生活,在很多时候,追求的是一种诗化的人生。若无诗歌,这个世界便会缺失诸多真实的性情、优雅的气度。林语堂也曾讲道:“中国的诗在中国代替了宗教任务,盖宗教的意义为人类性灵的发抒,为宇宙的微妙与美的感觉,为对于人类与生物的仁爱与悲悯。宗教无非是一种灵感,或活跃的情愫。中国人在他们的宗教里头未曾寻获此灵感或活跃的情愫,中国人在他们的宗教里头未曾寻获此灵感或活跃的情愫,宗教对于他们不过为装饰点缀物,用以遮盖人生之里面者,大体上与疾病孔亡发生密切关系而已。可是中国人却在诗里头寻获了这灵感与活跃的情愫。”此乃精准之论。诚然,从本质来讲,中国并无自己一以贯之的宗教信仰,属于宗教意义上的性灵之抒发、对宇宙微妙的感知等情愫,几乎皆被诗所替代。至少古代中国乃是如此。
当下,商业蓬勃发展,四处皆为欲望的加油站,内心世界渐趋缩减,个人的情怀亦不再活跃,众多的人,惯于在一种公共的标准中生活,并将此视作时髦或潮流。中国步入了一个无需诗歌的时代。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真正的个人正在隐匿,“活跃的情愫”日益式微。一个轻飘飘、机械性、塑料般、分工精细的社会,定然想不到借助自然来为心灵疗伤,更想不到运用诗歌的性情与慈悲同世界对话。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鄂西腹地夷陵的雾渡河山乡,一些农民在丰裕的物质面前,偏偏选取并留存了诗歌这样一处心灵的栖息之所。根本缘由,就在于他们不愿舍弃对一种富有精神风度生活的向往。他们看似在守护诗歌,实则守护的不过是内心那点自由与狂野。
雾渡河,向来皆不缺故事。于三国时期,刘备率领蜀军与曹操的魏军在当阳一带交锋,最终刘备战败。蜀军溯西支黄柏河而上,踏入七里峡,一路向西行进。当蜀军行至如今雾渡河镇清江坪一带时,已身心俱疲,打算在此休整。然而,就在这时,探子前来呈报,魏军正追杀而来。面对紧逼不舍的追兵,诸葛亮观测天象,预测当晚将有大雾。他向刘备提议趁大雾弥漫之时,疾速赶到渡口渡河,以此脱离险境。果不其然,当晚浓雾重重,蜀军借此良机成功渡河,并顺利脱逃。
正是这段蜀军趁雾渡河的历史传说,让此地获名“雾渡河”。雾渡河镇乃是夷陵区西北山区的重要城镇,自明朝起就一直设有雾渡河铺,该地名沿用至今。这一传说不单丰富了当地的历史文化底蕴,也让雾渡河这一地名蕴含了深厚的历史内涵。
被授予“中国叙事民歌之乡”的雾渡河,相比邻乡——“中国民间故事之乡”下堡坪,其外在影响力略显逊色,主要原因在于二者皆出众,而雾渡河缺少如刘德芳那般顶尖的中国民间故事家作为传承人物。雾渡河的歌师们大多低调,却精力旺盛,已成为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
我与家乡的父老乡亲有着广泛的接触,他们性格中的率真、面对叙事长诗时的热情、坚守民间文化理想的执着,常令我感慨万千。在这样一个欲望过度膨胀的时代,他们将长诗叙事视为心灵的事业,依旧保持着纯粹的姿态热烈生长,依然怀着赤子般的天真在收录、创作和诵读。他们自由自在地适应着当下的生活,唱歌、讲故事、办网站、开抖音,核心话题便是传承叙事长歌。他们既不自大,也不自卑;既不张扬,也不羞涩。不蔑视现实,也不轻易向现实妥协。叙事长歌于雾渡河而言,怀着一颗平常心,一直默默地守护着此地的文化自尊。
雾渡河民间叙事长诗传承至今,将雾渡河人的现实生活与精神生活巧妙融合。那神秘婀娜的远古创世传说、曲折动人的民间趣闻、亦真亦幻的历史掌故、荒诞传奇的神话故事,交相辉映。这些叙事长诗,将天、地、人紧密相连,借由人与人的关系,让三个不同的时空共同演绎出一段段扣人心弦的故事,展现出立体时空中人的现实生活以及精神追求。雾渡河民间叙事长诗作为汉民族地区独具特色的民间叙事长诗,极大地丰富了汉民族地区的民间叙事宝库,进一步证明了民间叙事长诗并非少数民族地区所专有。尽管雾渡河民间叙事长诗储量丰富、内容多元、保存完好,然而由于发掘时日不长,再加上雾渡河地势沟壑纵横,因而致力于雾渡河民间叙事长诗研究的高等院校及社科专家、学者数量极为有限。本人曾以现有的 108 首叙事长诗为重点研究对象,对其生存环境、叙事内容、价值功能加以探究,揭示雾渡河民间叙事长诗能够传承至今的客观条件与内在意义,期望能为家乡雾渡河叙事长诗的研究与推介贡献些许线索。
在长江中上游结合部的一级支流黄柏河西支流域的雾渡河镇一带,民间丧事仪式中仍上演着数百年来传承至今的“雾渡河民间叙事长诗”,其规模宏大,类型众多,影响深远,已被列为湖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就全国民间叙事长诗的分布与影响而言,众多少数民族的叙事长诗广为人知,诸如《格萨尔王传》《玛纳斯》《江格尔》等等。然而汉民族的叙事长诗在规模和知名度方面,与其国家主体民族的身份并不相称。从雾渡河叙事长诗的分布与规模来看,百余种类的汉民族叙事长诗集中分布并传承于长江支流黄柏河上的这样一个小镇,这在全国范围内都是极为罕见的。雾渡河民间叙事长诗乃是雾渡河民歌里最为璀璨的精华所在。
雾渡河民歌,岁月悠悠,源远流长。“喊山歌、唱扬歌”,乃是人民群众精神世界里的重要篇章。其题材丰富多样,曲调婉转优美,涵盖号子、山歌、田歌、灯歌、小调、儿歌、风俗歌等诸多门类,曲体包含单曲、联曲和套曲等形式,具有典型的徵羽特质,在田间劳作、婚丧嫁娶、庆生祝寿等场合,被广泛应用。
在雾渡河民歌这座浩渺的宝库之中,最具价值、最具影响力的当属民间叙事长诗。经普查,全镇 200 行以上的民间长诗多达 108 首。雾渡河民间叙事长诗,乃是雾渡河民歌风俗歌门类里的关键部分。因其篇幅较长,故事内容饱满完整,且富有一定韵律,当地人习惯称其为“长歌”。
故而,身为“文化的追随者”,我们肩负着将“雾渡河民间叙事长诗”介绍给“局外人”的使命,使众人一同领略这一文化瑰宝。同时,站在研究的视角,也想要进一步探究明晰一些相关的问题:比如说,如此众多的汉民族民间叙事长诗,为何会集中在雾渡河镇一带传承?雾渡河民间叙事长诗是如何构成的,又有何特点,与雾渡河人民维系着怎样的功能关系?雾渡河民间叙事长诗和其他汉民族叙事长诗、少数民族叙事长诗存在怎样的联系与差别?
期望能够为雾渡河民间叙事长诗后续的研究夯实基础。伴随地方性知识与个体性经验逐步融入中国文学作品,寻根文学、地域文学、少数民族文学、历史叙事文学、民间文学等如雨后春笋般蓬勃发展,文化性、地域性、民族性、历史性和民间性得以彰显。众多文学作品中有关历史、人物、民族、宗教、民俗、艺术的内容,不断受到人类学学者的关注。雾渡河民间叙事长诗作为汉民族地区独有的民间叙事文学,其所蕴含的历史、人物、宗教、民俗、艺术等元素,理应被研究者细致描述、深入剖析。然而此时,雾渡河民间叙事长诗的相关研究尚处于起步阶段,所以本文的研究成果,期望能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为后续研究筑牢根基。
为丰富汉民族叙事长诗的研究案例。雾渡河民间叙事长诗的发掘,打破了学术界长久以来认定汉民族地区不存在民间叙事长歌(叙事长诗)的谬见。雾渡河民间叙事长诗凭借自身独特的艺术魅力以及蕴含的文化价值传承至今,具有典型的特征。它深深扎根于地方文化的沃壤之中,与当地人的生活体系和谐相融,是当地民众精神世界的展现,具体体现为道德的约束、情感的共鸣、社会的传承等等。
为地方性民间文学研究给予理论支撑。格尔茨所倡导的解释人类学,其理论的实质乃是“文化的解释”,即通过深度描绘的方式,探寻研究对象文化中的意义架构,从而实现对研究对象的理解。我期望将雾渡河民间叙事长诗视作“文本”或者“遗产”,在解释人类学的基础上对其展开分析,探究雾渡河民间叙事长诗缘何成为可能的外在因素;于叙事学的指引之下,探寻民间叙事长诗何以具有魅力的内在根源。
为地方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与传承贡献一份薄力。雾渡河民间叙事长诗的产生和发展具有特定的历史情境与生存环境。然而时代的巨大发展,致使雾渡河镇的这一民间传承生态遭到破坏,传承体系受到威胁。这是众多非物质文化遗产所面临的严峻挑战,亦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亟待解决的难题。以雾渡河民间叙事长诗作为个案,通过理论与实践的研究分析,寻求解决的策略。
旨在扩大雾渡河民间叙事长诗的影响力,丰富地方文化。雾渡河民间叙事长诗在内容与形式方面,皆由雾渡河人的生产生活习俗所决定。伴随着历史的演进,雾渡河人的生产生活习俗发生了诸多变化,致使雾渡河民间叙事长诗愈发被动,其生存危机不断加剧。然而,雾渡河民间叙事长诗作为雾渡河人传统生产生活习俗的一个缩影,凝聚了卓越的地方性特色文化,实应得到更多学者的研究剖析,以图拓展其影响范畴,推动地方性特色文化的繁荣发展。
旨在增强地方性文化建设。笔者将研究的范畴从文献记载延伸至民间传承,通过对雾渡河民间叙事长诗的解构,描绘其生存态势,剖析其中蕴含的民族精神以及传承延续的时代文明,从而为增强地方性文化建设提供有力的支撑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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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渡河民间叙事长诗这一理念,乃是在雾渡河民间叙事长歌的基础之上派生而来。之所以采用“长诗”而非“长歌”,乃是因为雾渡河民间叙事长歌中的每一首,都契合长诗中每首行数为八行或者多于八行的诗统。在笔者看来,雾渡河民间叙事长诗可阐释为:分布于雾渡河镇境内,由当地民众创作或者口头传颂,且以第三人称展开叙事,拥有完整故事情节并注重人物塑造的长篇韵文或者韵散相间的诗歌作品。
在雾渡河这片神秘而古朴的土地上,民间叙事长诗的诞生,与当地独有的丧葬习俗紧密相连,二者宛如双生之花,相互映衬,传承至今。丧葬习俗,恰是那孕育雾渡河民间叙事长诗的一方沃土,而这长诗,亦成为丧葬习俗中不可或缺的璀璨乐章。
现今明确可知的雾渡河民间叙事长诗达百余首,已出版者便有一百零八首之多。依其内容,可划分为劳动诗、仪式诗、创世古诗、历史传说、神话传说、喻世诗与综合诗七类;按其源流,则分为本土叙事长诗与外来叙事长诗。其中那长达 800 多句的《盘古传》,乃雾渡河所独有,它诉说着盘古开天辟地、身化万物,最终累倒于雾渡河盘古山的惊天传奇。“盘古自从出了世,开天辟地忙不停,最后倒在盘古山,要回家乡万不能。当地众人听此讯,男女老少泪淋淋,日夜齐把盘古颂,庙里点上长明灯。”此般诗词,最初竟是盘古庙中祭祀盘古神之唱词,而后在近代渐变为祭奠亡人的丧鼓诗篇。
本土的佳作还有《盘古传》《黑暗传》《地母传》《大舜孝亲》《张善人魂游地府》《金玉满堂》等。在西北口村黄家甲坎流传的《黄氏女》亦别有韵味,这部作品的作者便出自黄家甲坎,自幼听闻。《黄氏女》分上、中、下三部,共计 250 行,它讲述了宜昌府巨富黄氏女读经修身、乐善好施,却被阎王打入十八层地狱,幸得金童玉女暗访知其冤情并报于玉帝,玉帝严惩阎王,令黄氏女转世阳间并化身为男。这故事迂回曲折、起伏跌宕、哀怨凄恻、引人深思。此外,尚有《打狗劝夫》《三国演义》《董永传》《白蛇传》等琳琅满目。
雾渡河民间叙事长诗主要散布于雾渡河镇的小庙村、大庙村、岔路口村、龚家河村、三隅口村、交战垭村、殷家沟村、盘古山村、西北口村、坦荡河村等地,分布范围颇为广泛,几乎村村皆有,或多或寡。往昔,这长诗在民间丧葬活动与薅草锣鼓时唱响,然随着雾渡河镇集体农耕方式的渐弱,薅草锣鼓的演唱氛围亦消逝无踪,当下,这叙事长诗主要于丧葬活动中一展声喉。值得庆幸的是,雾渡河镇至今仍有着丰富的演唱群体,在册人员多达一千三百余人,其中获国家级传承人一位,省级二位,市级九位,区级二十六位。演唱者年龄跨度从三十岁至八十岁,男女皆有,向德文、姚继忠、陈明刚、樊友训、杨先英等,皆是传承这叙事长诗的中坚力量。雾渡河民间叙事长诗的传承方式,多以师徒传承为主,少数为家族传承。它们宛如历史长河中的璀璨明珠,在岁月的淘洗中,愈发熠熠生辉。
在雾渡河,民间叙事长诗留存着丰富的文本材料,诸如《雾山歌海•续编》、《雾渡河民间叙事长歌一至三卷》、《姚继忠民歌选》,此外,尚有 54 首电子版的雾渡河民间叙事长诗。
当下,雾渡河镇的每个村庄,至少皆有一位能吟唱民间叙事长诗之人。可作为调查采访对象的,有向德文、樊友训、杨先英、秦长树、秦廷伍等这一众演唱经验丰富的群体。
如此看来,对于雾渡河民间叙事长诗的研究尚未停歇,前行途中仍面临着众多挑战。然而,我坚信,雾渡河民间叙事长诗的研究经张定虎、葛政委、王哲等这一批独具慧眼、见识卓著之人,已然开启了一扇希望之窗。期待能有如同王作栋、彭明吉、黄世堂、杨建章、余贵福等那样倾心研究、大力推介中国民间故事家刘德方的专家、学者,投身于雾渡河叙事长诗的研究与推广之中,使雾渡河的叙事长诗能够在汉民族的民间文学史上绘下绚烂而浓重的一笔。
宜昌市政协特聘智库专家,三峡大学人类文化与自然遗产研究中心研究员,宜昌市历史文化遗存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宜昌市散文学会副会长,夷陵区作家协会主席。
出版散文集《这条河流》《谁是房客》《梦里梦外》诗歌集《与月光有关》等6部作品。多篇散文、诗歌在全国获奖。专著曾获第六届屈原文学奖、第五届欧阳修文学奖。
来源:夷陵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