薪火永续
易晓燕\文
序
无论时隔多久,你依然是你,我依然是我,我们依然是我们......
秋风起的九月,气温急转直下。
1940年,鄂西。宜昌城沦陷的消息像利刃插入每个民众心里,茅坪河铺子呈现出不同寻常的冷静。
李思进随大军到了雾渡河。黄埔军校毕业,高才,五十四师师长。第六战区接到新的指令,七十二军、五十四军、三十二军沿线驻扎,未沦陷区布重兵驻守。雾渡河是进川的重要门户,守住雾渡河,就守住了西线的命脉。
安顿好后想一个人走走。
沿河而建的大街狭长而清冷。重镇雾渡河上接巴蜀下控荆襄,一条长街紧邻大河,叫茅坪河铺子。放眼四顾,空无一人,偶有风卷起的叶片不知所措乱窜,动荡的时局令家家户户早早插上扣板,躲进屋里烤火了。
街铺大都用木材扣成,一板一板,轻巧方便。一眼望过去,排排低矮的铺面像发育不良的狗熊,半蹲在长街上。许是刚下过一场雨,过往车辆疯跑碾起的泥溅在扣板上,主人家没心思擦洗,很多时候会扭头骂一句“狗日的”,便继续谋自己的营生。晚上不再做生意,日本鬼子打到黄花场的消息传开后,家家户户早早关门歇业了,保住命比什么都强。
战火在山的另一边,茅坪河铺子非常宁静。李思进感觉这里的秋风和家乡的秋风有相似的地方,空气中飘荡着的饭菜香令他更思念远方的亲人了。
桃儿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小集郁郁寡欢,连个像样的灯都没有,转了一会儿,欲折身回营时,远处飘来断断续续的歌声。
“哎嗨哎哎哎呀,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细窄木板铺半遮半掩,斜出一席晕光,声音正是从里面飘出来的。压低身子,李思进正欲往里去,一长串响亮的话钻出来,是在骂人,紧跟着一把梳子砸出来,带着呼啸的香。行伍出身的李思进只一斜便接住了来物,桃子出现了。
楚女多细腰,桃子是绝色。
前世就在这儿等的人就是她了,寻觅了几生几世的小仙女。桃子说她是一个刚死了男人的寡妇,几只懒蛤蟆总在门口转悠,骂的是他们。话毕垂了眼帘,白净细腻的小脸浮起一片红晕,在并不明亮的光线下形成一道好看的弧。“寡妇”这词儿李思进有些不信,世上哪有这么清秀妩媚的寡妇?
缠缠绵绵一年了,李思进时常有些六神无主,潜意识里总觉得桃子没那么简单,她不像纯粹为谋生而要干裁缝卖花布的女子。但李思进又说不出哪儿不对。
天还只是黄昏时分,就在刚刚,分明有两个不像本地农民的人走在前面,凭直觉不是寻常人。李思进很疑惑,断喝一声“站住”,前行的人不仅没站住,反而飞奔着朝前跑。李思进紧紧跟在后面,几乎就要开枪了,到大众裁缝店这儿,人就不见了。
进店之前,李思进往前走了走,河水又宽又猛,哗哗作响,沿岸两丈多的高坎,一人宽的木桥上没人,二人会去哪儿呢?
机警地转身,裁缝店仍留着只容一人入内的窄门。桃子一弯卷发像清溪沟的叠瀑直垂腰际,慵懒地伸着腰说已准备睡了,这么晚,怎地突然到了呢。李思进很严肃,他不想骗桃子,说有两个行迹可疑的人走到这儿不见了,我进来看看。桃子张开双臂,露出娇嗔万分的粘人状说没呢,没看见。往常这种时候,李思进会迫不及待拥住心爱的桃儿往怀里揽,但此时李思进并没像往常一样抱着桃子,左边有个老式衣柜静默在墙角,像心怀鬼胎的巫婆神秘死沉,盯着细看,柜子并没关太严实,体量的大小装下两个人不成问题,李思进撇开桃子往衣柜那边走时,桃子泣声,“既然一直是不信我的,那么以后你走,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来。”
“你说没人自然是没人,我是担心万一不好的人进来伤着你怎么办?”搂住桃子,口气软得全是怜惜与爱意。桃儿是以后自己要娶回家的女人,现在明目张胆地不信她,怎么说都是不好的。贴着浓密的秀发,桃儿浑身的淡香令李思进陶醉,但此时他的眼睛却细密地搜索着每一个黑暗的角落。李思进感觉脊背有些发冷,仿佛一柄黑洞洞的枪正对着后脑门,随时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桃子很机智。就在刚刚,突地两个不速之客闯入,用枪逼着她,桃子显现出训练有素的镇定,她示意二人入衣柜躲藏。紧接着李思进就进屋了。
闪念间,脑海里出现“斗篷”二字,桃子感觉期待已久的人要相见了。
李思进被神仙散迷晕后,铁匠不期而至,经过一番对话,接头暗号天衣无缝,南方局地下党书记梅冬青和书记员何铁军出现了。衣柜里有暗道,穿过长长的隧道,地下党成员依次接上了头,“斗篷”同志顺利到达了雾渡河。现在宜昌城已经沦陷,未沦陷区地下党组织的血脉需要尽快集结、延续、转移,这是我党在非常时期做出的重要决定。
1940年9月,虽然国共抗日结盟仍在继续,但国民党对我党地下工作同志的迫害从未停止过。鄂西支部书记杏子为了掩护“斗篷”的到来,主动暴露,吸引了国民党督察处杜申成等人的注意力。杏子被关在七里峡猴子坡的优待处,受尽折磨,以惊人的意志力与敌人周旋,拖延时间,为地下党的集结赢得宝贵的空间。
按未沦陷区发展党员的计划,两个月秘密行动,梅冬青组建了一百多人的地下党组织。新四军在黄花场截住了日军的西进路线,国民党督查处又将全部注意力转移到捕杀地下党行动中,以督察处任三贵为首的特务头子暗中调查地下党员的名单,企图一举歼灭鄂西地下党组织。
情况万急,在“白尾鱼”张文献的帮助下,制定了紧急转移三步方略。
11月1日下起了大雪,茅坪河铺子车站显眼处贴着处决地下党的告示,梅冬青将计就计,先组成营救杏子的小分队,第一步意在吸引国民党督察处的主力,将国民党主将兵力集中到七里峡;第二步,同一时间,“白尾鱼”带领所有地下党同志往神农架方向转移;第三步,“斗篷”梅冬青与何铁生断后。
营救行动以二十四岁的陈大生为小组长,桃子、疯子、刘保田为敢死队成员,行动时间:阳历12月25日零时。
凌晨一时,北风吼吼着刮,像刀子。雪花纷纷扬扬,所有人都已进入梦乡,神不知鬼不觉几个年轻人从清溪沟上山顶,一路攀岩跨涧沿小路过清江坪跨野人谷,再爬上神仙崖,从背面进七里峡的入口。桃子手中有一种草药制成的迷香,当迷香点燃,营地的人都会处于昏迷状态,只要烟雾散开便可实施救援,但前提是不惊动督察处的任何人,哪怕是一条狗。
行动小组抱着必死的心来到七里峡,目的就是为了吸引敌军,只要国民军司令部主力被引到七里峡,凭斗篷和白尾鱼的干练,将雾渡河这一带的同志顺利转移是没有问题的。
这是一个非常大胆的计划。冬天七里峡的河水都结冰了,桃子想,得想尽一切办法拖住敌军主力,只要主力被拖住,这次的紧急转移就成功了。桃子和被捕的杏子是孪生姊妹,二十二岁,她们是潜伏在鄂西多年的地下党员。
当四人就要接近优待处时,四面突然亮起明晃晃的灯火,行动小组被堵截了。虽在意料中,但杜申成的喊话却令桃子绝望。杏子牺牲了,尸体被分成了四块扔在场地上,桃子悲痛欲绝,她疯了一样向敌人开枪。枪林弹雨中,行动组尽量拖延时间,应该说,事先制定的计划正在有条不紊的实施,随着声声枪响,同志们正在安全地从雾渡河转移出去。
鲜血染红了猴子坡。千算万算,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没想到是,被敌军团团围住,前来抓捕桃子的,竟然是心爱的恋人李思进。
密集的枪响如同大地的哀歌,桃子浑身是血躺在李思进怀里,她气息微弱地道:“别打了好吗?都是中国人......”
枪声在夜空中显得特别刺耳。站在晒甲冲山顶,梅冬青和何铁生停下脚步,取下帽子,为英勇就义的同志默哀,二人眼里闪着泪花,泪水落在地上,很快结成了冰。时间不允许多停留,满含悲痛穿过一片密林,斗篷惊异地发现,雪中竟然有马蹄印,而这个马蹄印,是从另一条小路穿过来的。摸到了手枪,二人极轻极轻地贴着地面,似乎听到了马儿呼吸和甩尾巴的声响。前方有人!
一步一步向前靠,绕过弯道时,一匹神骏异常的马,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出现在眼前。男人穿着国民党军服,背对着自己。
该来的还是来了!
第六战区国民党将军陈正阳和梅冬青见面了。时隔多年,这两个昔日的爱国青年,惺惺相惜的恋人非常时期中终于相见,梅冬青从容道:“这么多年了,我如何布局怎么想的,你依然懂得。看样子,今天你是来抓我的咯。”
“今天是来送送你。”背对着梅冬青,陈正阳语气特别和缓,“回去告诉你的组织,中国人不能打中国人。”说完话,走到马前,拍了拍马鞍,温声,“骑上它,路上不会受那么多的苦。”
1940年12月,鄂西地下党组织在梅冬青运筹帷幄,无数同志前赴后继下顺利转移,非常时期保存了党的实力,延续了党的血脉。
薪火永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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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夷陵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