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扣儿:雪黄昏

文化   2024-06-21 15:09   黑龙江  



家乡海伦,无高山大河,无名将豪门。东西长约九里,南北约六里,小的可以。旁边有一条可以入县志的小河,是松花江的支流,名为通肯河。这条河至今我也未曾见过。见过的人说,涨水时,它宽为一丈,旱年时瘦成三尺,好在蜿蜒着一直流着,未曾断过。

县志说,通肯,满语为“鼓”,康熙四十年亲征噶尔丹时,功成凯旋,路过此地,看荒草过人,野物琳琅,便钦定了“东荒”为皇家围场,东荒围场又称南山围场,大约地域为小兴安岭西北侧至通肯河流域。江水封冻时为打猎之始,猎人以八旗官兵为主,偶有大规模活动,便调动齐齐哈尔、黑龙江、墨尔根、呼兰、呼伦贝尔等五城驻防兵出猎,猎获了野雉,野猪,狐鹿,尽贡于皇室。

光绪二十一年,齐齐哈尔副都统增祺上书,请求放荒通肯河等四段荒夷之地,几经研讨,一直到光绪三十一年,海伦直隶厅终得建立,开署办公,开垦放荒之后,原来常常流连于这片肥荒之地的鄂伦春人渐渐寻找新的狩猎之地去了,闯关东的汉人渐多,最终成为以汉族为主系民族的县级市。

海伦,听起来,很有一些欧美之气,其实这不过是满语“水獭”意思。

小城偏僻,虽耳边常听“浮云”、“我是来打酱油的”、“给力”等时下流行语,街上也不鲜见凌志宝马霸道等车辆的穿行,但因有人烟的时日不过百年,沉淀下来的东西过于单薄,文化与经济并不超前,连累至精神与心灵也难达丰满厚重。不讳言,这里的“丰满厚重”大约也会是被很多人嗤之的另类浪漫。

我的东南方向,有住着五名尼姑的龙莲寺。说是寺,不如是说是一处供着东方三圣西方三圣的五间砖瓦房。面积不足二百米,东墙角堆着榆树或大杨树劈成的柴火拌子,摆放得十分整齐。僧尼们天天素食,面白黄,手温软,语轻声。见人谦恭,不多嘴多舌。逢了四月初八十八二十八的佛节日,一些吃斋礼佛的人会结了伴,三三两两的从家里走出来,也不着急,慢悠悠话着家常,朝着龙莲寺来了。木鱼呜嗡呜嗡地响,手指或手腕粗的檀香一柱柱燃起来,香火顶头很灿亮,忽闪忽闪地落下灰烬。院子里一人高的白色理石观音像早被擦试光亮如新,在前来跪拜祈福的眼中,她看起来比平时高大了许多,就算身后木柴堆再怎么暗淡,也不能破坏她的佛晕似的。

释伽佛玉目半睁,信奉他的人能看到那眼光中,有着“一半儿一半儿”的半满半空的人生真谛。佛手立于胸前,信奉他的人也能看到,不争不讨只扪心自问来处与归处的大智慧。

每看到这些,我都会被感动着,莫名的心潮起伏又渐至无波了。

小城西北,耸立一座建于1909年教堂。1902年,一个叫陆平的法国神父来中国东北传教,或许是耶稣指引,也或者是陆平神父周游之中,沿着滨绥铁路一路下来,看到星火与辽源两处水库鱼丁兴旺,水清如镜,认定“最高莫若尊,最尊莫若主”的教义必可在这里发扬光大,便建草房三间,传教兴宗,不辞辛苦,其间也受过文革之祸,几番拆毁,但根基还在。渐至清明时代,政令畅通,维缮整茸,时近百年,至2000年已扩建翻新建筑面积为2488平方米可容纳5000教众的大教堂了。

偶经过,会听到教堂传出教歌:


我们相逢在洪流里好象那浮萍相聚无几
朝夕共欢笑同游戏但经不住那风浪冲击

如今被摈弃各东西总有一天风波不起
记住这仅是暂别离相逢还在洪流里

万紫千红争艳垂柳也依依
虽然草木无情也还露春意
小小知更雀儿到时要畅啼
听取爱的呼声别让它窒息

如今被摈弃各东西总有一天风波不起
记住这仅是暂别离相逢还在洪流里

万紫千红争艳垂柳也依依
虽然草木无情也还露春意
小小知更雀儿到时要畅啼
听取爱的呼声别让它窒息

如今被摈弃各东西总有一天风波不起
记住这仅是暂别离相逢还在洪流里


这歌常会牵引着我的心,一停再停,一思再思,感叹着,原来人世中,还有这样胜过美好的忧伤啊。 

在西南方向,有道观一处,关羽执大刀守在观口,使尽仁义威风。而李耳一气化三清的传说又有哪一日不在观里传诵呢。至于炼丹画符,驱鬼祛病,我从不认为那是谬谈。在某种意义上说,这与医院里开方打针并无异处。老子说:“人生于世,有情有智。有情,故人论和谐而相温相暖;有智,故明理通达而理事不乱,情者,智之附也,智者,情之主也。以情通智,则人昏庸而事易颠倒;以智统情,则人聪慧而事合度。”

这般练达的人情世故,若人人可得,必人相敬,家和好,国安宁。



在有雪的黄昏,我常常会念旧似的想起这些本土及泊来的信仰,恍惚之间,深觉自己置身了一个宁静致远的界地去。我非我,我只是小我,我只一株受了各方明灵雨露的小草吧。

都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最大的江湖是人心,广阔无垠,随缘的随时的随地的遇到任意一个有情或有怨的人,问好或相鄙,都是化了我们大部分生命的机缘。而一旦进入了这雪黄昏,就是进入了比江湖更为广阔的天地,在这样的天地里,人心,是多么的小啊。

而我爱我的家乡,也正是因为有这一佛一教一道,虽装修不及大寺大教堂大道观华美,但佛光教歌道义不曾停歇,至朴简约之中,另有一些可以细细品味的禅意或人生道理,偶尔开启愚人的心门,透进山外青山的一抹绿或天外青天上的一缕光来。让人们在懵懂之中喜欢一回飞鸟白云的倩影。

家乡四季分明,景致自然也各有所长。

春天时,津渡旁会吐出争绿的百草,茸茸的招着手,告诉你,春天已经在水边探出头来,等你踏着月光去抚触;夏天时,稼苗会成排成排的列队生长,一大片又一大片的田野全是葱郁的希望;秋天了,金黄成果实的嫁衣,披了它,颗粒归仓,汗珠里,闪着的是收获的喜悦。

冬天呢,冬天里让人最爱的,一是阳光灿烂的晴日。天蓝的那么透彻,如果它是一面玻璃镜,大地就是亮白的锦缎,白云则是反照雪野的模样了。天地无一丝灰尘,冷的也极为干脆利落。只是不可久站,站久了脸会被冻的红,好像阳光洒下来的不是暖意而是胭脂。

另有,就是雪黄昏了。

我爱这样的黄昏,愿意走在这样昏蒙的气息中,看看铺了一层暗色亚金的大自然,凝固着也流动着。这是慢生活的另种释义,而这种释义,慢的不止是生活,更有着眼神及心意。这景色,会引发我很丰富的联想或认知。并一度试图在这联想与认知里,提升自己十分顽劣的一面,走到清明一些的状态中。

雪黄昏,雪是有的,但并不是黄昏。

北方冬天的夜晚,有白天的两倍那么长。

太阳从十月中旬开始就不再待见这里人了。好像是跑着下山似的。不过是四点半,整个的天已如黑灰灰的大锅扣在急急回家人的头顶上。天光从下午直接就钻到了晚上。适合于远眺或散步的傍晚有一部分被分配在下午里,还有一部分一下子就被爆冷的天拽到暗夜里了。

适于慢步思忖的黄昏,在严冬的缝隙中,十分短暂,短的像手里的烟,你以为它还有一寸,低头看去时,它已经顶着一截灰烬了。假如季节也有灵魂,假如灵魂也有声音,那北风的呼啸与白雪的飘飞就是北方冬天的主打歌了。生硬钙化的土地上,全是白色,生命中的既往与来兹都消失了似的,一切都进入了难以言传的包裹或酝酿之中。

走在这样的黄昏雪里,会梦幻似的听到完颜氏南攻时猎猎的旗声,它们从三百里以外阿城的旧炮台传过来,百年风云已过,壮士磨剑英雄策马已隐没无名,烽火熄于白山黑水之间,鸣金收兵的将令也湮灭于史册的装订线上了。

有很多次,想去阿城看看,寻找当年那些彪悍的金国人遗迹,责问一声,如何就那样野心勃勃,不满于已有的疆界,一次又一次犯我安于中原的汉民,涂炭生灵,山河受苦,几番写史留名,后代人却又无法评论岳王精忠报之志是愚是忠。而黄土垒堆,一层叠着一层,当年敌对的双方早已骨殖无存,成王败寇,是非纷纭,又如何是一个问责就能了解的呢!不问不问,事过境迁,事过,化了大千。

昏黄之中,眼见了雪色连天,消杀了大地的生机,却又在树上开出花来。那些晶体一朵一朵,不分瓣数,没有名分,只是为枯黄、墨绿的枝条点缀出了莹亮的质感,风过处,玉如意般的要动起来。想想,这是多么奇异,因为白的雪,竟使这原本素颜的冬天有了涌动的诗意了!

一些直立僵冷的林木挂了雪,是被纹了身的竖琴,静静的在那里,被大风或微风弹着,侧耳过去,想听听那到底是《高山流水》还是《何茫然》?却又有弦无律,一曲天籁,无任何文字可以与之契和描述。呜呜嗡嗡,又切切丝丝,哗哗呀呀又吱吱忽忽,真实的弹奏着,让人进入一个看似实实在在存在的,又抓之无影,画之无形,说之无据的自然奇花异境中。

深沉平和的黄昏雪,和这雪里的黄昏,就这样掩去了沟壑与高峰,无所谓跌入,也无所谓攀爬,一切只留了轮廓。放眼处,全是安静的浅铜色玻璃罩,笼着家乡小城。当炊烟从平房区的烟囱里缓缓升起来时,隐约可闻佛寺里鼓声幽然,钟声渺渺,暗想之中,那些庄严端坐的罗汉们及神主们,此刻会不会略动一下佛体,俯瞰一下蒲团上的尘埃。跪痕仍然是有的,只是跪拜的人已经走了。因缘而来,随缘而去,其间盘根错节的生活,都担在自己的肩上,见时,便见,离时,便离,亲时,便亲,生分时,自然也就生分。佛之高理,也许有着这一分意思在里面。



雪黄昏里有笔不能言的提醒或警示,需要人仔细端详与参悟。

钱钟书先生写过:水月镜花,固可见而不可提,然必有此水而后月可印潭;有此镜而后花可映面。

落水之月,镜中之花,不全是典故。很多年代,很多地域,很多事件里,都会有一些揪着衣襟的女子,在自家亮烛的檀桌前,低头问询着:为什么会这样?我到底得了什么?我失了什么?怎么就会这样?揪的粉红的衣衫掉了线,摇曳下几缕青丝般的乱线来,缠绕在手指上,渐成了麻团。

在雪黄昏的时段里,是没有水中月镜中花的。它只有大世界的笼统宁静与昏蒙——万象有像,万像不清。任你如何抻远视线,也看不到太远处;任你如何紧闭双眼,也一定能感受到这沉沉的宁静。随之,你的心,只留了包容从容与担待——因为,它在,他在,她在。

对于世事,我想我和这小城的黄昏一样,慵懒,混沌,不太呈现,也不必看得太清。

何必看太清楚?太清楚的东西大家都能看到,此时若我再说:我也看到了呢,又与随流或故作有何区别。有多少时候,追问,只是一种浪费时光的无用功,需要质问的,答案都是多选题。自然而然随自然而安然,佛前的莲有这样暗喻,教堂的白纱窗里有这样的类比,道观的教义上有这样的说词。

听闻埃及人信奉轮回,他们以为尼罗河就是世界上最大的河流,可以无始无终的流淌,从初生流到死去,从此生流到来生。待他们灵魂再苏醒,睁眼一见,这大河仍在。

我不知道这种极端的信奉是不是接近了愚昧,但这种过分的信赖,也有着千万不变的希望。他们深爱着尼罗河,不管这河流里,是跑着船还是飘散着发霉的菜叶,是游着鱼还是过着虾。既是河流,难免要流动,要百转,要承载。我觉得对于埃及人而言,这大河便是他们的雪黄昏了——就那么期许似的依靠着,既不为渐来的欢呼,也不为逝去的悲叹。他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大海,但一定知道那远的大海,不属于他们。

这正如我们爱我们的国,连带着爱了历史的屈辱与现有的光辉;这正如我们爱我们的家,连带着爱了明亮的窗子及角落里的蟑螂;这正如我们爱我们的爱人,连带着爱了熟悉的侧影及没有修剪好的指甲。

“窗外正风雪,拥炉开酒缸”

——我在写一些关于家乡的字时,看着图片上的黄昏,听着窗外的风雪声,记起与几个知心好友常常干脆地碰杯酒到杯干的情景。亲切质朴,从不问彼此揣着的心,是象形着凤凰还是乌鸦,生灵有情,各行其道,有幸在飞途中遇到,就落下云头,共同小憩。这场面,谁言不是人生中的雪黄昏?

要喝,我们不喝女儿红,女儿红太过软慢,反而会让你在这无际的迷茫中耽搁太久——那会枉费这场迷离大雪的慈悲了!微醉之中,记起了最普通的命理:没有什么是你能真正能得到的,也没有什么是你真正能失去的。人生最值得珍惜的,其实是今天。抓住并顺利的过了“今天”,你就过了这一生最年轻的一天。

喝海伦白吧,采一捧黄昏雪,以雪佐酒,念念苏轼的词:


常羡人间琢玉郎,

天应乞与点酥娘。

自作清歌传皓齿,

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

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

试问岭南应不好?

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念着念着,你就会悄然无声了,慢慢栽入这雪黄昏中,与其相融,即便是擅于拼杀的勇士,也要熏然入梦,追索着年少时的纯朴,放下了三十功名与八千里尘土,做了“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有经历有回望,复又有胸怀有度量之人。

如果恰好桌上有一对相爱的人,我就祝愿你们一直爱着。不能举案齐眉,便请相敬如宾。这也是一场情感的雪黄昏——优点,或欠缺,都不是绚丽或尖锐的。能深入心怀并执手走远的,是沉静中相视一笑的明了。这样的人最明白,世上有两种爱最值得人思考与敬重:近时,相濡以沫,给对方以生命;远时,相忘于江湖,给对方以放生。

       ——霜扣儿2010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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