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扣儿:虐心时在天堂

文化   2024-12-05 20:12   黑龙江  

虐心时在天堂

            一一关于古曲散文的随笔


这是可以不分季节的事。

我点一枝烟,简单泡一杯龙井,把自己归拢成生活中的另一个影子,浮着的那种,堆在坐椅里。


选中喜欢的那些曲子,不戴耳机,音量刚好只够我一人听。一遍又一遍,反复的。波段在屏幕上自顾自闪动,我透过那些轰轰着的或低低吟着的,把光阴充满又锁死。


偶尔看一眼门外,门外是空无一人的走廊。

空无一人。

在某种精神领域的涵义里,这个空无一人可以扩展之前之后许多年。


曲子也许来自于埙,也许是古琴,也许是笛子、二胡、古筝。

我与它们在一起,便是虐心时在天堂


弦律丛生,摆布有声无形的典故,使我看尽旧生命的光华,给予我具象的剧集感。

因为长久地喜欢,我高攀着,说那制造乐曲的材质也是一具具法身,对我有横琴待鹤之意。当然以我的俗质粗心,还不能自诩为真正的知者。如果一定要定义,我想是这样的:

寒暄是叨扰,沉静是最好的陪伴与抚慰。


大部分乐器我不知现实中长的什么模样。它们在现代器材后面,献给我喜笑与哭号。这是现代的好处,我利用这好处,穿回久远之前,很远很远地走过去,走进去。在这个过程中,我容易走神,发呆,不确切的思维会连接到一棵饱经沧桑的梧桐上,它长在随处的黄昏,大片的叶子也已苍老,经不起什么重量,垂下来,沙漏一样,余晖很碎。

我的视线正好与他们不多不少的对照。轻微撞击,之后,我看到自己瘦如闪电,落在其中。


我看到了亘古,和自己的孤独。


看到,这使我万般崇敬造曲者,及自己的敏感与脆弱。没有这两件,我是不能如临其境的。

每一支曲子都有自己的故事,或促使它发生的事故。每一只都有一些扼腕断肠的情意与起始结局。我轻易就能倾听到它们生时与死时的声响。是的,那些曲子是有生命的,它们生于远古之人的烈焰愁容,也生于多年我身心融入、身心俱疲的再领悟与再伤害。倘若我一次再次地听,它们就出生了无数次。我就在这生生连环当中,看到无数只翻飞的蝴蝶,衣袂飘飘,击中我今时今日的骨血,最后曲终人散,归隐于落叶铺就的棺椁。这个时候,空间没有层度,时间也没有概念。整体存在着的,只是一面不清晰的无面积的与天地同大的镜面,它因为我以心灵扑入,渐渐露出那些似绝壁似珠玉的画面。


所有的画面都是流动的,似曾相识。但没有来由去处。它们流着,每一个细微的组成部分都长着针尖似的小剌,不动声色的扎破我的心思,不留痕迹地叠加,直到我破碎,匍匐。

恍恍然顺流而下,泊于各节弦律。我看到大漠里到处是勒不住夕阳的缰绳,卧在城墙上舞动春秋的败草,亭台楼阁中不断被撕破的锦帛,还有花圆花好,燕语莺歌。我也看到人马的杀戮,旌旗的颤抖,春桃秋菊的芳香与凄冷。

在那里,烈日与严冬以同样凛冽的怀抱,收回着我。


我听到了泪流满面。


原来泪流满面可以是这样一种声响。它嘈嘈切切地分割了也淹没了我的过去与现在,甚至还有未来。它使我在最脆弱与柔软的时刻被隔空打中。重金属的悍力摧毁了一种少女才有的嘤嘤水意——我在方寸之间,翻山越岭,漂洋过海,通过倾听这条幽窄的巷子,伏行到一个越接近越渺茫,越深入越清冷的天地之中,那里有我不能描写的辽阔与空旷,也有我无力细细思量的凋零与大荒凉。




几乎所有的曲子都是忧伤的。这忧伤又有着疗伤的作用——在更巨大的伤疤面前,一定有人羞于再提自己的小伤口,因为她看到,原来经典的不是疼痛,是那么样的深远与辉煌。

于悲怆忧伤之中,得到另一番幽幽风日,也不失为浮世的一只自由船吧?无缆无桅杆,就那么静静的透露一点古今浮水与光芒,事后,我为之写下几行字,即使笔痕浅陋,自喜也该胜于惭愧。

——我珍重我在肝胆俱裂或心花怒放的时刻,品味到的乐曲的身段妙相。


深陷之时,我又会有一番发呆时时袭来。这是因为,突然感到这画面的某种昭昭与浊浊我仿佛经历过,一如跑在原野上的飞扬的青春。而现在,我已青春不再。很多事件也恍如前生。这悸动性的停顿像摛贼一样,把我关进惯性的安静与寂寥之中,我发现我又对独自飞过天空的任何一只鸟儿寄予了不可解缚的寄托,我希望它是愿意从远方飞来,也愿意向别的远方飞去的。这个过程之中,无论怎样风雨雷电,都是必然的碰触,它理解并接受。假如翅膀有所受伤,也没有怨艾。

这有点像题外话。事实上,一个人对一幅画一段音乐甚至一枚落叶飞花都有着极其深刻的相濡以沫般的关联时,这些所见所听,又何尝不是生命中最美最值得记忆与怀念的那部分呢?天雷与地火中间,有时只存在一层薄薄的膜——合适的机缘与生命相契合的棱棱角角。


一旦相认,周界没有边际。

所余的就只有撕不出你我的融合。

因而我相信,如若乐曲是一个又一个可以被呼唤出来的朋友,他一定会通过我这样安静的女人,拉出另一个满面尘风,心怀不安的旅人——我抱着一腔深深的情意,在人间打转,伫立在起承转合的音阶之上,同时,遍地水云烟,遍地残破的温存。


一只只古老的曲子就这么流转出来,我可以自拔吗?

我又几乎无法自处。

我在这些曲子面前是没有自我的。我孱弱的身体成为其中一根世外之弦,试图与之相鸣。和声深浅都不是原意,也不是本意。是不能不,也是不可不。在这强烈的挤压中,我听到灵魂动身,它离开了肉体耽于俗世的沉睡,从最顶部,轻轻拿下了我宿命的,零落的,从前的星辰。

——这些星辰活在我对乐曲的感知中。我的记录是简浅自然的,不需想太多。好像这种模样的记忆,一直收敛在我生命底色的幕布上,哪天天风一来,它刷地拉开了。


我感觉到我站在舞台边缘,像看灵幡那样,看一些感喟的味道在空中飘浮。我的周围是远古的树木与花草,我的脸上,是不知经过几世轮回的痴迷且又安然的表情。我身上变幻着绸缎与缁衣,每一件都是妆扮我今生的或厚或薄的文字。我不需要格式化理论化的考量,它们自然而生,随乐曲而生。以一片片开着小小荷花的形态,靠近曲子所凝结的洪流,它们一起不费丝毫力气地把我找回,把我带走。




古来奇事,或古来凄绝之事,在这个时候,都不是他人的,或者说不只是他们的。哪一段恩仇生别都有我,我站在尘屑飞舞的史册旧线上,做着剥不下关系的看客。

这渊源我不能够说出是来哪自于哪里,但这份共同担待,我又不能不以段落式的文字以回报。

所有的叹息与深切骨肉的疼,都有我深入浅出的爱与命。

是那会弹奏之人,抢了我记忆中的散落部分,送还于一个又一个案台或山林,惊起当日流风与云路,留下了我其时其地的种种苦乐命理。

而当我长夜无眠,回望随乐曲而生的这一章章不甚优良的小文,又确乎惊诧了所有带有故国河川色彩的描摹——我是何人?他是何人?她是何人?缘何引发了我与故人相决别、他生再重合的意思?竟然一回回撩开荒烟茅草,步回雄关漫道,把握了老酒与磷火,轻轻一坐,就面对了诸般悲怆与美颜物语,牵出了相关血泪的荷塘月色。


人生有命,命里有各种不同特质的缘与份,我想除此,别无他解。

由此我不能不再次想到周梦蝶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这种高超的警示我在以前写的《雪黄昏》中引用过。

此段的引用于我是如此意味深长。


在这些关于古曲的散章中,我无法深切剖析它为什么亦古亦今的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我没有明确的线索来告知内心的更加细腻的原由。我如盲人遇障,行至无路处。我谈不出也谈不上创作二字(这句话也一直出现在我关于诗歌的随笔中),创作这种庄严的态度是不合适于我这样懒散并且读书很少的女人。我思想的僵化与视野的窄小正如我所生活的小城,难以推动更多的大门,探知更多的奇花异草,瞭望到更远处的天空。

我所能够贴附并且求救的,便是周梦蝶的话。


通过一段段倾听,我也知道,诸花都在周梦蝶之梦,而梦中的周梦蝶早已明白了,诸事诸发生,必归诸人。不可推诿,也不可任意菲薄。轻谈心血是不可以的,那只会使我并不深刻的人生观更加短浅。

我只信任我的增减都是早早存在的——相关的人与事,字与情意,甚至各种病患与欣喜。我与它相逢时,它也现身并喧然。我未来时,诸事归寂,我对一切都一无所知。

又如杜牧所写:蜀客春城闻蜀鸟,思归声引来归心。却知夜夜愁相似,尔正啼时我正吟。




我所听来的画面演化成文字时,我也正与那故事的主人,谱曲的人,弹奏的人,执手并肩,隔了几重天意,越过纵横的空间,生生相遇。我在他们凝眸相望中取回了自己的点滴懂得,安放在来的你眼前。

旧生命的光华。以上这些解答使得我的倾听乐曲是一件美妙的事。那些掉了颜色的泥台小筑,与消了风流的柳下长廊,都可接连成串,显形为后来的姹紫嫣红一片,这大约就是你还没有来得及拐弯,就砰然撞个满怀的在场感

而所写阔野早已被红尘渡尽,桥断路塌,笙声不如雪泥鸿影,东西不复东西,是非不挡是非。后人如何求得在场


——多年后,我会离开这个活过一回的地方。

会不会有人在哪个闲散的时间里,看到我现在的文字,简单的问一句:那人是谁?

我已然是旧生命了。

这段落小章能不能成为我存在过的一丝光华,无声地披在我的姓名上?

如果能,问我的人,势必也可与我一样,与过往之事一同在场”——我哭我笑,皆与彼人有关,最大的可能性,一定是他爱我。

如果不能,我便是一条流水带走的浮灯,暗了,灭了。

这也没有什么——世上总有无根之萍,半坡之雪,只是为了丰富万物而来,自我本身并没有可靠的存在感。

参差之中,总有一些与价值无关的意义,为了别事别物,而贡献出自己。

这当然使我想到了轮回二字。

返身窗外,行人寻常,各自归家模样,

夜色缘何不深?


诚然,几千年风沙憔悴,我也只是捡了一粒来写,来说。打不开更大的格局,目前我只以管窥之意了解天地亿劫犹可尽,海深万丈亦可干

一道纸做的竹篱拦住了我的去路。当我的布衣从古老的乐曲中滑落,我知道我已返身回到烟火之间,并将继续着这半吐半纳半是故土半是异乡的生活。

这尾声中,却又不由自主的响起了好了歌,我再次悟得了一点这二字存在复又一直紧密相连的玄妙。


我知道了。


我与这些曲子,有最简洁的关系——都是悬崖的花枝,迎风一见,深切相拥,之后一日两日三日都是世世相隔,在不见的时光里,我们各就香尘,仿佛从不曾打动。在相合之际,不问过往,成为一体。不必追问,失散的这些年,你在哪里。


虐心时在天堂。


而这文字的到来,介于诗歌与散文之间,正如我心介于古今之间,我人走在虚实之间。这文体的成全委实加大了我表述的界面,拓展了我在文字这条小路上的宽度,在可以更加顺畅自由的把自己的存在感放逐出来时,我想对于散文诗这种文体,我需有十分敬畏与爱戴之心,并以此心跟它讨要更为光明的前路。它的灵活与自由,注定成为我写字的生存状态中的红尘厚遇。我知道,它将走向更明媚更宽阔,而我这小小的一个参与,必也是自我树立的一种,如此这般,夫复何求?

  

——如果不是今日与好友说起,我都不记得有一本书是以这个随笔做序的——我这样的人,真是对不起那些宝贵的激励。那本散文诗集已没有了,现在看这篇文字,竟然是写于十年前,万千滋味,恍如隔世。时光,真是不经用啊!


霜扣儿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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