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扣儿:何处是故园

文化   2024-07-04 16:49   黑龙江  



你知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你知不知道,她心上全是大雪。




一门,一里一外。进来是归人,出去是过客。萧红打开了这扇东北小城的富庶之家的大门,开始流浪。我在这里,只能拍下阳光下门的暗影,拍不到她当年的逃离与决绝。




萧红的影像就这样坐着。不言不语。再也不说家里无爱。不说外面无御寒裹腹的衣食。一切都不再了。

手中垂下的书里,是她三十一年的所有足迹。那踩着冰层的嚓嚓声,谁还能听见?




从这里进去,是萧红幼时生活的地方。旧木门,纸糊窗,灰石地。如今,已没有了她小小的身影。陌生人零星的叹息着,一会也要离开了。



这张太师椅,当年坐过冷待萧红的亲人。回头望去,清末的气息仍在某个角落缕缕而来,带给我恻然的慌恐与不由自主的忧伤。





这些被我拼起来的画面里,是萧红生前、年少时所有到达过,抚摸过的地方。格子窗,磨台,梳妆镜,黑漆柜,竹席,兰花被,盛着炭火的泥盆,睡过的悠车,打不开的门锁,吊着竹桶的井台,洒满阳光的檐下,斑驳的炕桌,描金的胆瓶,不再有人间烟火的锅灶……我游走,纪录,试探着经过她的曾经。但是我知道,我看到的,只是萧红心灵的暗香,与并不遥远却触手难及的前尘。





这是萧红现在的窗外。葱葱郁郁,果子香甜。柳枝舒展的飘摇在北方的初秋。一片繁华,不再有当年长衫人喝斥她的声音。也不见她趴在窗台上遥望未知前途的迷茫的眼睛。

这些景物不再是景物,是一个十年又一个十年的记忆。是一个十年又十年的岁月。

萧红,慢慢的走到岁月深处去了。如同我摇不动的那口老井,深深的沉着,反映着天光与往来的人。







背着冬天行走的女人

    ——访萧红故居琐记

一直觉得,如果去看萧红故居,一定要选在深冬的下午。

途经结了冰的冬天的呼兰河,厚厚的冰层象一些人心底里的寂寞。因为年深日久而冰冷坚硬。又象是一层厚厚的铠甲,阻挡着一波又一波来袭的新的风雨与打击,同时,也深藏起曾经经历过的风雨与打击。踩过了嚓嚓的冻结的大地,切身地体会到迎面来的风或雪粒子长着尖剌的可以透过绵衣直达心脏的奇冷——你就会明白萧红的文字里的冷到底是怎样无法抵挡。

这个时候,太阳是马上就要脱离了浅灰色天空的象形之物。它要掉下去了。掉到西方不可知的深山或冰河里去,带走了最后一丝高悬的暖意。任哪一个人悲怆的呼喊,也拉不回来。也就是这个时候,万物都静了,眼前看到的是萧红笔下的二三十年代东北偏远小城的冻得满是口子的大地,那上面,走着一个丢了袜套穿着单鞋去触着雪地的女人。这个女人,是悄吟,是张乃莹,是萧红。 

然而每一次来看她,都是这样阳光灿烂的仲夏或初秋。空气里全是生命生长的声音,明亮的,欢快的,温暖的,咝咝地掠过生她养她的旧宅院,到处飞舞,到处充溢。仿佛这里从来没有那么一个人,那么一个用整个一生写着冬天的女人。一个用整个一生背着冬天行走的女人。为此,我竟不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表示谦意。 

她在哪里呢?那么寒凉的文字里所写到的《饿》、《最后一星期》、《孤独的生活》、《后花园》、《生死场》、《呼兰河传》,所有的文字都还在,她在哪里? 

徘徊于建于晚清的那五檀五鸠书写着“吉祥如意”的老宅里,我寻找。脑子里全是那个苍白着脸,探出头来寻找食物的萧红。清冷的早晨,她住在欧罗巴旅馆,一遍遍在心底里拷问自己:我可不可以吃别人的面包牛奶呢?就算是一个饿急了的人,在没有经过别人同意之前就吃了人家的面包牛奶也是不对的吧?!这个问题,象一个夹板,她在中间扁扁地站着,目光无助而急切。当年看这些文字时,我不可抑制地感觉到了冷与饿对一个生命的摧残,而那摧残于萧红更是大而无边挣而不脱直至撕裂了身心的桎梏。 

走遍萧红故居,我寻她不见。只见丈高院墙,深院大宅,青砖青瓦,俯仰之间,无处不如檐水般滴沥着当年的富贵,炕上的竹席,笸筐中的针线,陈旧的太师椅,停止不前的挂钟,描金的衣柜,都还在细微地散发有些霉味的大户人家的奢华气息。这张氏家族的曾经生活过的印痕一一被后人纪录着,感喟着。但这家的主人,早已远走他乡,偌大的院子,到处时有时无的透露出一丝丝的忧伤与孤寂。 

“严冬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子”。这是《呼兰河传》的开篇。这文字,让人哪怕是在炎热夏天也会感到冷气森然。七十几年前的冬天,是多么的冷呢?冻裂了的大地上,走着一个不知未来在何方的少女,她再也没有回来。她永远地睡在了浅水湾。 

从呼兰小城,到哈尔滨,到大连,到青岛,到武汉,到重庆,到上海,到日本,到香港。

一生行程,仅仅三十一年。

这三十一年当中,她经历了母亲的早逝,父亲的冷落,继母的虐待,包办的婚姻,绝然的离家出走,生子未长成,无助的饥寒交迫,与萧军的生死相依又劳燕分飞的爱情,与端木蕻良的“只是又一个问题开始”的婚事,而立之年,孤独至病逝。“对于生活曾经寄予美丽的希望但又屡次幻灭的人,是寂寞的;对于自己的能力有自信,对于自己的工作也有远大的计划,但是生活的苦酒却又使他频为悒悒不能振作,而又因此感到苦闷焦燥的人,当然会加倍的寂寞。这样的精神上寂寞的人,一旦发觉了自己的生命之灯快将熄灭,因而一切都无从补救的时候,那他的寂寞的悲哀恐怕不是语言可以形容的”——这一段《呼兰河传》的序,让我看了之后马上就闭上眼睛,于泪流中展开思路,带着思维的翅膀,一路飞奔去看望一九四二年一月二十二日客死于香港的萧红。她的面容是怎样的清冷。她的眉毛,一定如殁雁的羽毛,再也不能微微扬动。她的鼻息停了,如暗夜里陨落了最后一粒星子。她的唇呢?那一定象两片仲秋的被霜欺覆了的叶子。她的身体,除了那白色的丧服外,还会有别的重量吗? 

所幸,在情感中挣扎,在饥寒挣扎,在战争中挣扎,在生死中挣扎,萧红一边沉到自己的悲伤中去,一边努力地为后人留下了同她命运一样振人心弦的文字,这使她的冷,她的寂寞,她的苦痛有了千万的分担者。七八十年前的东北偏远农村的生活场景、行为方式、思想变化,都在她的笔下活生生地站立起来,极为真实地走进后人的眼里、心中,最终形成一幅生动的生活及战斗的画面,黑白两色,线条单纯,仍然构成了一只插着红色旗帜,极力在时代波涛中向前行驶的小木船,独立的守着也是鲜明的那条航道,在现时五彩缤纷光华耀眼的文字海洋中静静的漂着,永不会被百舸淹没掉。 

如果不是她的《生死场》,也许相当多的东北人不会清楚地看到,东北沦陷之前,他们的前人如何在沉淤似的旧生活中安于了多灾多难的现状,睡在积雪的安静与冰冷里,沉醒与反抗的意识还没有涌出弯曲的血管。他们以为黑暗的永存是正常的,他们未曾想到,在东方会升起光芒四射的太阳,带他们到一个和平又平等的世界。那里,人人都是人而不是佃户如奴,更没有屠刀与侵略。而这条路,是需要大家一起走的,每个人的手都牵起来才能圈出一个刀枪不入的圆。 

我看《生死场》的时候,已离开家乡五年。在哈市的道里区安和街一个房间里,彻夜不能入睡。在“一只山羊在大道边啮嚼榆树的根端”的开篇句子里,一下子迈进了姥姥所常常回忆起的她的童年。那种荒凉,空旷,无所依傍又不知缺少了什么的状态,如同一条时光隧道,走进去,你会看到泥筑的烟囱里窜出的浓烟,贴了满手杂草的女人们正在搓着手走到菜园里去拔葱蒜,她们还在匆忙的生活着,为了贫困而生了许多的琐事而烦燥着。其实他们只是机械地活着,谁家生了孩子也不太欢喜,谁家死了人也不太悲伤——反正生也生了,死也死了,穷和饿这两个字是当年顶在他们头顶上推不开的云朵,他们不知道这朵云是从哪里来的,但一定感觉到了它的重量,要不刚出生一个月的小金枝怎么会被她爹摔死了呢。要不月英怎么会一直窝在被子里,白眼珠都变绿了在那病着,这重量就要压死所有的人了。 

那时,他们还不知道“九一八”是怎么回事,革命的春天彼时只染绿了南方的山木河泊,越来越暖的风还没有漫扫到北国。我的那些七十年前的北方的亲人们只是模糊的知道,是他们把眼睛离开全是发霉味道的村子,而向外面更远的地方看一看的时候了。这是惊世骇俗的,因此他们神秘着自己的行为,他们组织了“镰刀会”,说那是当胡子了。其实他们还不明白,这是潜意识里对于命运的抗争。而这种抗争联合起来,便是一个民族的抗争。一个民族的抗争是什么?是一只狮子醒了。 

这些看似描写当时农民极为普通极为愚鲁极为陈旧的生活的文字上面,也许没有耀眼的政治意义的光华。但那文字后面,那些人物的心里,是有着涌动的力量的。哪怕是潜意识里的,那也是有着推动社会前进的力量的。这潜流做为一个时代的变革基础,永远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之所以喜欢萧红,先是喜欢那个毅然决然提着柳条箱走出深宅牢笼的青年女子。那一走,离了经叛了道,但走到了自己想要的路途上去。这拒绝(逃离)和迎接(找寻)具有着同要重要的刷新人生的巨大勇气。 

而后是敬重,萧红在寒冷的没有温暖的任何一个驿站里,都不曾因为“只有饥饿,没有青春”悲叹中停止纪录,停止写作,停止自己的文学梦想。所有日常小事,平凡人物在她的散文小说或随笔里都有着极为动人的描绘,一篇篇自传式的行文,常常会让你不由自主地走到她的境地里去,与她共同饿着,等着,盼着,流浪着,同时,也在疼痛中享受着她文字带给读者的疼痛。这是作者的笔力深深穿透了读者的心灵,这是天才的萧红赋予了文字的生命与血液。 

最后仰视,是源于了那么年轻的女子,有着那么聪慧而细腻的心,有着那么深重的苦难与哀愁,有着那么简短清丽卓越的文笔,及“有各种各样的作者,有各式各样的小说”的独树一帜的为文特点,并在最初的自顾自的独述愁怨转化成长为以文章为呐喊之声,唤醒人们抗日意识,仅这一点,已足够人仰慕。而在时代大潮中她最终跻身于主流旋律的音符之上,成为被鲁迅先生推荐并喜欢的左翼女作家。又是多么的了不起。不管这源于怎样特殊的历史大背景,都是无几人能及的成功。我是渺小的,没有任何资格去评论她在浩浩汤汤的历史长河中的价值,我只能说萧红在文坛上的地位当是东北作家群里的永远的骄傲之星。 

女人读书烦恼始。假设萧红不曾在哈尔滨读过中学,不曾最先领略了当时做为国际都市的哈尔滨的文学创作环境及时代需求,她也许不会在思想及行为上高高的高于了同龄的女孩子,顺从了包办的婚姻,那么她会有好的生活的。会有镂花的金银首饰,滑不溜手的绸缎长衫,会有摆放在自己八仙桌上的面包牛奶,更会有一只盛着红红炭火的泥火盆,之后的颠沛流离都将是富贵闲人的自虐式幻想了。 

好在她走了。我这样自私的想。因为她的书,她的并不算传奇但十分曲折的经历成就了萧红与呼兰河,培植了中国文坛一朵永不凋谢的冰冷的莲花,这个莲花的别名叫做“一个背着冬天行走的女人。”这里面所有的痛苦,绝望,忍受,挣扎,期待,盼望及担当,都可以概括为不妥协不放弃——这使我多么尊崇这个敢为自己做主的女人!! 

更可爱可亲的,是乡土已离,乡情不解。就算走了,萧红仍在彻骨的冷与痛中长久地回望着呼兰河。她说,关于家乡的记忆并不完美,但却是摆在面前永远不能干涸的河流,走了多远多久,她终是绕不出这记忆的围困。她拔出了脚却拨不出心。极具乡土气息的文字让她象风筝一样在空中飘荡,飞到了天外天,看到了大千世界,但她的根,还深埋在那座北朝南糊着牛皮纸格子窗的老宅。而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她的逃离与摒弃,使故乡给予她的,也不仅仅是寂寞与厌恶了,更多的是再念及时所重新审视的客观的认知与醒悟,甚至感喟及无限绵长的略有人情味道的回忆。 

正午的时候,我坐在萧红故居的房西石凳上,坐在满院子的阳光里,面前是她的后花园,那里的绿色相当繁荣地铺陈着,有无名花朵绚烂的绽放,也有蝴蝶偶尔无心的飞过。她年少时候,坐没坐过这里,看广阔的高天在头上,葱郁的景色在眼前,心里充满了一个刻钟的静好安祥? 

萧红塑像静静的在院子里,不容易分辩表情味道的脸上,有着未经打磨的玉石一样的淡淡光泽。这多像她的小说她的散文她的诗,质朴的北方地域气息,又无不被她美妙的文字组合成那么耐读的作品。有一点莫名的忧伤是,她现在端坐的这个地方,是当初执意拒绝的,如今成了唯一一个能看到她生前玩耍成长及流传她故事的发源地。这得这失,又如何能用得失来形容?这离这归,又如何能用离与归来总结呢。

为此,我每去看她,都要带了一心浅淡的悒郁回来。 

书画房中,墨宝飞扬,皆为纪念萧红所作。

记下这其中一幅:           

白帆一去不复还             

遗志深埋浅水湾            

坎坷历尽寂寞死             

常使诗坛哭易安             

梦断香消四十年             

呼兰河水仍缠绵             

多情更是家乡土             

犹盼芳魂归故园 


这间房是厢房,暗淡,阴冷。走出去的时候,身上负满寒凉。 

萧红的芳魂,现在在哪里?在故园还是在他乡?

我愿她的魂魄就住在《永远的憧憬和追求》里吧,这美好的有着极为童真的标题是萧红离家前写的散文,那里面写着“……从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恶而外,还有温暖和爱。所以我就向这“温暖和爱”的方面,怀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这样,她细瘦的背上,也许会少了一个时代的冬天。 

      霜扣儿于201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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