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扣儿:人间有奇绝,安于静谧中

文化   2024-06-25 10:25   黑龙江  


秋色开始浅黄,零零星星点缀在各种农作物的脖颈上。

蓝天白云下,那些携带粮食的植物像年老的哑人,也像旧画一样贴着黑土地。高的玉米投下大片深影来,浅的水波一样,平润,安静。但不能遮住矮的大豆,它们细瘦着,东一枝,西一枝,顶着沉甸甸的豆子。这些植物在黑龙江的十月中旬就要被摘走抱了一夏的果实,归于迟暮的落日,落在露出土垅的大野上——这一年的花便谢了。

从南边来的车子一过北安境,这些暖而平实的秋景便慢慢退下。放眼之处,已经能在远方的火山轮廓里看到耸立的黑,及那黑带过来的浓郁又恍似阴云的压迫与诱惑。那色调很立体,竟然使接近的人心思频动,渐次的,真实的感受到隐隐的焦炭气味。

大自然是最出色的匠人,当你发现气味可以由颜色表达的时候,不能不这样惊叹。

那是红尘的另一个境地。我就要看到的是十四座具有一百三十万年历史的火山群。《黑龙江外记》中说到:墨尔根(今嫩江)东南,一日地中忽出火,石块飞腾,声震四野越数日火熄,其地遂成池沼,此康熙五十八年(1719)事。《宁古塔记略》中也说到:离城(德都)五十里有水荡,周围三十里。于康熙五十九年(1720)六、七月间,忽烟火冲天,其声如雷,昼夜不绝,声闻五、六十里,其飞出者皆黑石、硫磺之类,经年不断,竟成一山,直至城郭,这里说的是老黑山与火烧山。这段记载每每看到都让我惊讶于文字的击打能力,尤其细细品味,竟然有雷声在耳,烈焰焚心之感,无疼之痛的感慨瞬间涌了过来。

深重的炭化历史,就那么或尖锥或圆盘似的,成焦山成石海摆在面前,那是何等值得人们站下来思索或探究的深邃?万年前这里荒无人迹,一切生命都附着于粗野的树杆或缠蔓的茎上。没有人诅咒蛇虫,也没有人赞美蝴蝶,没有人保护鹿群,也没有人猎杀野狼。这里只有兽语没有人言,原始的声音便是天与地的交谈。它们能谈什么呢?高天厚土间失去人影的桥梁,便更显得无比遥远与神秘了。

太静太沉了,因而要有声音,要有一些惊动。因而地火勾动天雷,爆天炸地,巨石狂飞,岩浆横流,地裂成壑,堆炭成山,洪鸣凌空,锐浆浩荡。黑龙盘旋于太清之中,舞舞摇摇,抓断了一整条白河,堵塞为五个细流相连,水境如镜的湖泊。这个过程由一个个事故串连起来,结束了过去的轰隆与死寂,成就了如今的有奇山,有神泉,有怪洞,有岩海的五大连池之誉。中间由流年组成的光年,在那些被文字描写的景物里倏然而过,带走了千载飞云,万年电光。有投影,有流连,有畅想,却没有一处可以附贴与攀缘。

狼烟一样残暴,猛虎一样恶啸之后,留下了百万年的杂丛幽密古塘,留下了禅香点燃流霞的钟灵寺,留下了渔人喝晚的泉湖,也留下了疗心疗身的重碳酸矿水。在这个连巨大都无法言尽的巨大变幻面前,所有经过的人,都无需记得自己的姓名,称个甲乙丙丁即可。再怀了草芥一样的小心灵及微微的慧心去体会领悟天地之神力,万物之间的妙不可言又根本无法言表的转换吧。

先看了一个下午的温泊。

当地人说,这是号称北方小九寨的好地方呢。

真正看过九寨的人也许会笑了:这么短的一条溪水,这么矮的一挂瀑布,这么几丛日光下的芦苇——也敢称九寨吗。

应该敢的。在苔衣密布,焦石里又见涵空,涵空中又见澈水,澈水又见天光的地方,芦苇就是它们穿过灼热地表,怡然飞舞在人间的翅膀。潺潺的水流则是地水引接了天雨,越过了块块石垒,泊来与你风帆共一处的浪漫。瀑布呢?倘若这一大片经过了无数次撕心破胆的土地有知,那飞流而来的水声,当可视为一阵阵解开天地绑缚的灵意之歌了。



日西下时,恰好拍到水中落日,两轮相映,光芒剌目。天云与地河相呼应着汩汩呈现,云中日与水中日有什么不同呢?再过一会,它们要同时转向地球的另一边去。我们以为它是落了,其实没有。它永不落,只是看的人走了。它只是来告诉大家:永恒与一瞬,到底是什么意思。

带着这份觉悟的人,刹时身心轻盈起来。迈向老黑山。

老黑山,五大连池火山群中次年轻的一座火山,更为年轻的是火烧山,距今280年。高515米,居于火山群中心部位的石龙熔岩台地上。整个山体由质轻多孔的褐色浮石、火山砾、火山弹、火山渣及熔岩浆凝成的岩石等火山喷出物层层堆积而成。远观,黑色隐隐密布,铺于向上而望的视线中,近处看,又见火山杨顽强生长绿色成荫。此山拔地而起,坡度陡峭,攀登也不算容易。对于山,我一度只向往不敢亲临,我惧怕那巍峨的沉重感,因而缓步而行,到也多了一些领略与思考的运气。走至不足一半,一只黑色小狐忽然跑出来,瘦小的身体,晶亮的小眼睛,在火山杨的树干下悠悠地望着上山的人。一瞬间,这小生灵给我极大的安慰与鼓励——做为异类,人群已是它该躲避的劫杀了,而它选择了直面。那么我为什么不能平和的路过熔岩溢出口、姊妹松、雷击木、开天犁等景点,站到这并不高的山峰上,做一次俯看呢。

老黑山只是一个壳。它的怀抱里,是一个深136米,直径为350米的漏斗状的火山口。站在老黑山的边沿上,才能体会真相与表相到底有怎样不可琢磨的区别——确乎万事背后,都有不同寻常的另个面孔,不能通观者,万不可说懂得。

俯看周围,是一望无际的绿,是玉带银盘的河流湖泊,视界宽的可贯穿天下。看眼下,是陡峭森严寸草不生由紫红色、黑褐色的火山碎块组成的岩石和那些松散的火山碎屑物组成的大坑。这极大的反差如何不让人扼腕惊叹!

于老黑山上,可见十四座锥体火山耸立在五池碧水周围,山环水抱。是一番死寂与一番生机的交融奇景。它的脚下,又绵绵延延出64平方公里称为石海的黑色熔岩。生死不相断,生死两不误,生死各守其主。大自然创下的道理都摆在那,明白如一盘有了定论的棋局,回顾于心,又是那般繁衍与深沉。

下了老黑山,一眼便能看到石海。迈上扣着铁丝网的木板栈道,脚步声空空喀喀立即响起来,那声音悬浮着似的从脚下传上来,听的人心中也空空地响了几下。再望那滚涌着起伏错落的岩石海洋,忽然想到了一个词:那奇绝的静谧。

是的,那奇绝的静谧。

那些大叶子一样的石头一块块挤排压叠在一起,肩踵难分,又相依相附。你会忍不住伸手去抚摸,想要知道似要沸动又触之如骨的东西是什么样的温度。有一些突出的岩石你以为推一下便可能晃动,随即掉下来纷扬成墨粉。其实不能,它们凝结在那了,任谁也找不出它们的根在哪里。翻翻扬扬,又固若金汤,动与静这两个字在此时完全失去了意义,及至依着它留下影像时,我总怀疑它们或高或低的背景里,有远走他乡的无名灵魂,远走到这空间的终极处,我们的经过于之相比,不过一个类似飞鸟之啼的白描。它们也不再吸取草木的味道,也不再挽留春月秋波,甚至炙热与潮湿也无关紧要了——日起日落都是身外之事,夏雨与冬雪都是方外之花。这里的世界是极其自我而独立的。与经过它的人事没有半分关联。一行走过,心中认定了这片黑裼色的石海便是人海外的礁石。人类的呼吸与身影是天天掠过它们记忆的风声或潮水,一波一波地来,一波一波地去。黎光或夕照都算不得人间对它们的照拂。它们只管层层盘叠,无言端坐,在历尽沧桑后守着深井的生长或死亡,无意于眼前流过的人世悲喜与暖凉。



下一站是药泉山上的钟灵寺。

大雄宝殿油彩艳丽,香火如雾,只是寺院长廊已有些旧了,那一面面写着佛祖或天神成佛成神经历的屏墙,略失了一点点通透与光泽,但佛理禅音浓厚,七色云朵与镜中人仿佛要融成一体,物我之间的线条仍然清晰,并不曾为岁月留下太多斑驳的痕迹,只是难见到从前的深刻纹理——这里有没有一个暗示叫做过去未来同在,真实与虚幻归一?

安静的法堂内,卧佛面目清朗,洁净,佛衣新鲜耀目,无端一眼,就平添了许多喜色。佛睛半睁半闭,闲适的样子到与头上的作狮子吼四个字成为静则入境,动则出尘的经典。而院内高峰上直入云霄捧玉瓶而立的石观音正似笑非笑,任一条柳枝欲扬不扬,任上香低首合什的人半迷半懂。

上香,敛颜。心中默念的只是求祈二字。至于内容,已不必付之具体——在佛光如瀑的寺院中,凡人所思所想,大概早已在低头的一刻显露出来,善恶因果,轮去与轮回,都不过春种秋收之意,何需佛来救赎指引。一念一转,慈悲在怀,自救之路从来不远于良心的关山。寺院中有不知名的古树,叶脉繁杂,枝干遒劲,或高高挺起,大面积的荫凉盖在求乞人的头上——那是不是有苍天在头顶,举头有神明之意?老树的腰身大多被缠了或宽或窄或新或旧的红布条,舒展伸出来的长枝上也挂着。这是来寺院里的为了某种心愿,在绵布上裁了尺寸不一的中国红,送于佛主前的老树,主旨为长命多福。此间山木有灵,水泽有恩,方外与方内统一起来,并飘曳如禅烟,一番善念如熏风,清清又轻轻,弥漫了整个空间与心田。

步下钟灵寺,是日日喷涌泉水的二龙泉。泉水呼呼从铜铸的龙口中流出。水清如镜,水凉如冰,洒面醒目,入口甘甜。此水与久负胜名的北泉水完全不同。那里的水呈土黄色,喝进去如口舌都被淋上微芒,有着酸涩苦辛之感。因它含有十几种对人体有益的微量元素,可治疗胃病、神经衰弱、皮肤病、高血压等病症而得名。这里的矿泉是与法国的维希矿泉、俄罗斯北高加索矿泉齐名的三大矿泉之一,可见是多么稀有珍贵。而由铜铸的龙头喷出,格外加深了这泉水的药性,中华民族的图腾在涛涛不绝的甘泉中也有更悠远的寓意。

面积为1060平方公里的五大连池,非两日能走完。它的四奇水往西边走,车往上坡跑,三伏赏冰雪,数九长绿草及四怪喝水能治病,洗泉把疾消,熔岩赛火炕,石头水上漂也都只能大部分做了据说中的回忆。八大奇观的波澜壮阔的翻花石海;造型奇绝的喷气锥碟;霜花似玉的熔岩冰洞;碧水一泓的天池胜景;云雾蒸腾的石龙温泊;鬼斧神工的龙门石寨;景色如画的群山倒影也只能匆匆领略其中一部分。最终的归来,并未带回太多的景观图片。这个也并不遗憾。我们居住的地球这么大,它在星河系中,也只是一个微粒;我们所说的银河系这么大,它在宇宙中也只是细弱的一条;我们所说的宇宙这么大,它在数度空间中也只是窄小的一个屋子。人们走到哪里看的都只是一个侧面一个点,只要看到这个侧面这个点时多做一些比照或联想,也许看的就会宽了一寸或又大了一圈吧。

值得一提的是,我所看的老黑山是一座活火山。目前在休眠期中。在不知年代的未来,它会醒来。那如血如朱砂的晚霞,是不是它当年流于天上的火焰?日日流动着,守着母体不肯离去。直至哪一日呼唤出地下的烈火,做一回另外纪元的交接与拥抱。

再次的颠覆整合后又会出现什么样的景致呢?

世事有章,万物有则,何日再次爆发,不必想它。

返程中,再次拉下车窗,望向无垠的秋野。

大片大片的微黄在几日后也要进入金黄,老黄,然后被放倒棵身,万粒归仓。大地的年龄由此是减少了一岁还是多加了一岁?我只知道路过这大地的人,也将慢慢走到冬的白雪中,为自己的生年增添一道新的年轮。

相对于五大连池的所见所感,我们却又谈不得年轻与苍老——光阴在概念上的辽阔,使多端的变化成为微乎其微的一种移形,那么我们在其中的小悲小喜,不仅文字无法言尽,恐怕古今全书亦不能全部合拢。由此忽然想到杜牧在《春日古道傍作》,放在这里,或可有一点点微小的相通之意。

万古荣华旦暮齐,楼台春尽草萋萋。

君看陌上何人墓,旋化红尘送马蹄。

     霜扣儿于2010-08-31 21:40:51 

霜扣儿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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