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3日傍晚,平壤·火车站,我第一次见到文姐
她一身宝蓝色裙子,外搭了件白色束腰小西装。在朝鲜,人们的日常穿搭仿佛是个无声的约定,沉浸在一片以暗色调为主的肃静里。这让我对文姐有了层鲜明的人物滤镜。
导游颜值出挑,游客单纯萌新,所以我们之间的“跨国认亲”意外顺利。在当时的大背景下,我们全团十人清一色的大学生身份在以夕阳团为主的客人里算是股清流。
只是初次见面双方有些拘谨,她知道我们名字,但不认脸;我像春节时被亲戚硬控般生涩地跟她做自我介绍。
但很快,我的拘谨和文姐的侃侃而谈迎面相撞。她在从车站月台到停车场将将两三百米的路上,简要且条理分明地介绍了当晚安排和后续行程规划,同时还对同行的金导和司机师傅做了介绍(原则上,朝鲜地接社标配两个导游以及一位司机师傅)
按现在的讲法,我文姐是妥妥的ENFJ
#双塔楼为高丽饭店
#柳京饭店
文姐介绍“平壤顾名思义是平坦而幽静的地方“。
对此我深表赞同,我不仅喜欢平壤的城市调性,还磕她的颜。她干净、清爽,满城的建筑都是马卡龙色系,就像高丽姑娘那样冰肌雪肤,姣好端庄。
你很难在平壤街头发现垃圾,它不是某条街,或某个社区,而是一整个城市。文姐连同平壤这座城市,几乎同步地给我留下了对朝鲜的第一印象。
鬼迷心窍,神魂颠倒
回到酒店,文姐在大堂利索地分配全部房卡,并对酒店设施做了仔细介绍。
“3楼是餐厅...地下1楼是娱乐场所...顶楼是旋转餐厅...如果要找我们可以拨打房间电话...大家放完行李下来集合去吃晚餐...”
#金日成广场
但更为标志性的“破冰行动”,我反而觉得是文姐教我们用朝鲜语喊她姐。团里的女生喊她언니(欧尼),男生则是누나(努娜);
至于金哥,女生可以叫오빠(欧巴),男生必须要叫형(h-iou),如果男生跟着女生喊“欧巴”,那就是Gay了,当时我们就给听乐了。
文姐曾公派来上海待了段时间,但主要还是在朝鲜学的中文。除个别音调,她的口语已经非常流利。我认为这水平绝对是下过苦功夫的,朝鲜人很多都很刻苦,我们在街头路灯下,公园里遇到过很多捧着书的年轻人,文姐说他们都是在学习。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这有点像咱恢复高考后工农子弟在业余时间里的刻苦学习。
#文姐的中文口语
游客进入朝鲜,是对“网络世界”的告别。
在物理断网的4天里,文姐作为我们为数不多能接触到的朝鲜人,需要把朝鲜的方方面面,详实且准确地介绍给我们,同时还要能接住我们中文的一些习语和梗。我觉得他们更像是朝鲜外务省的编外人员,工作在面向外国游客的外宣第一线。
这里其实有些官方层面做的组织化培训,我是怎么知道的呢?
虽是后话,但当我次年再去朝鲜边境城市新义州时,那儿的导游也对着团客说了和文姐一样的话:比如“生儿子是建设银行”;“生女儿是招商银行”;“喜欢看电视剧《潜伏》”;“从13亿中国人和8000万朝鲜人群里的我们在这儿相遇,一定是特殊的缘分。”(当时朝鲜宣传中,八千万人口包含了五千万南朝鲜人口,但今年已修法废除,南朝鲜人变成了朝鲜头号敌国-“大韩民国”国民)
金哥则是地地道道的在朝鲜国内学的中文,他是朝鲜劳动党党员,也参过军,又会讲中文,是朝鲜社会里的铂金男性。但他也曾面露难色地跟我们抱怨学中文吃过的苦:
“中文里'这个‘是’那个‘,’那个‘是’这个‘,我有时都搞不清楚”
我当时就听懵了,我从来没想过“那个东西”和“这个东西”有什么区别,没想到金哥他们都学到这一层了。我现在丝毫不怀疑如果下次去朝鲜遇到他们,他们已经能分清楚"但丁真是意大利人,但丁真是中国人"。
#金哥的中文口语
金哥中文不比文姐差的。有次我们怂恿他唱歌,他推脱说“五音不全”,我想这种得体的词汇不是三脚猫功夫讲得出来的。
有时我们会把多余的零食给街头的小朋友,金哥他们蛮乐意帮忙翻译的。
我透过他们的介绍,对朝鲜有了更多深度和具象化的了解。不论是半岛历史,分配制度还是社会福利亦或是主体思想,我感觉一个原本被迷雾和谣传包裹的朝鲜在我眼前逐渐落地,然后不由得感叹出一句:
哦,原来朝鲜是这个样子的。
对于文姐这样有底子的“模范工作者”,接待任何一个旅游团都会增加她的中文知识储备和口语水平。我对她说,接触不同地方的人越多,对不同地方的中国文化了解也越多。
在去开城(朝鲜第二大城市)的高速上,我把手机给文姐玩,她很关注相册,一张一张地看,非常仔细,又从我的大学到聊到绍兴和宁波。用我以己度人的想法,也许她透过我的手机展望到了一些社会主义朝鲜的未来样貌。
“我觉得我是幸福的,学习了中文,做了导游,并通过我的工作把朝鲜的方方面面介绍给远道而来的客人”
文姐这样总结她的学习和工作经历。
但我知道她这句轻描淡写的话背后其实异常艰难:我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念ABC,到大学里学英文纸媒写作,但除了应付考试以外几乎没有很大进步,要让我对着老外从外宣立场介绍中国,想想都绝望。
#文姐唱歌混剪
坦率讲,我觉得文姐和金哥的关系更像是团长和政委。
刚到平壤时他们就教我们对朝鲜领导人的称呼要尽量说全乎,比如称呼首任为“金日成主席”,次任为“金正日将军”,现任为“金正恩元帅”。我好几次叫不出头衔,文姐不厌其烦地逐次协助;
而【韩国】这个词也仅在文姐口中出现过一次,当时她正教我们朝鲜人民称呼“韩国”为“南朝鲜”,且“敬爱的金日成主席提出北、南朝鲜共建‘高丽民主联邦共和国’的美好统一愿景”...
她说“美帝国主义和南朝鲜傀儡造成了我们民族的分裂,是我们永远的痛;就像中国大陆和台湾也还没实现统一”。在这个话题上,我和我的姐都无保留地恨毒了“十恶不赦的美帝国主义极其走狗”。
好像说完这句话就要头也不回地冲上杀敌战场...
“金日成主席”和“金正日将军”是朝鲜社会语境下的“人民的太阳”
#万寿台大铜像
从成分上看,我们是“旅游搭子团”。相较散客团只能走些固定行程,我们相对有更高选择权,所以在朝鲜方面给出的可选地点里千方百计争取到了【锦绣山太阳宫】。
那是朝鲜版“毛主席纪念堂”,里头有两位已故领导人遗体,此前几乎没有中国游客去过。朝方自然就很重视这个行程:
旅行社要求我们必须穿正装(白衬衫/黑色西裤/黑色皮鞋),当天还派出一位经理“督军”,本来咱团里就有个“政委”了,那次就又多了个“司令”。文姐和金哥他们显然有些“考前焦虑”,临行前不下数遍检查我们的着装,连皮带都给扎得板正。
文姐一路上都在介绍两位领导人的革命事迹,顺带讲解了参谒时的举止礼仪:
“向伟大领袖鞠躬时,脚部和两边身侧各一次,千万不要对着头部...你们就跟着金哥,他怎么走你们就怎么走...“。事实上我们绝对是毕恭毕敬地,跟着金哥穿过风淋室吹干净灰尘才进去里面。
大气不敢出,大步没敢迈
...
要说其他原则的话,我还记得住的事关拍照。
文姐给我们的“要求”是只要不拍军人都随意,甚至很多时候会提议我们在某些地方拍照,并充当摄影师的角色。导游对拍照的管控放得蛮开,我觉得并没啥阻碍,反而是朝鲜市民,他们在镜头里倒显得放不太开。
就像在上课点名时,每个人都在极力避开对视。
#平壤地铁·车厢
05
万岁
朝鲜有自己的“太阳”,我们有祖国的“万岁”。
在平壤时,我们去了牡丹峰区参谒中朝友谊塔,它为纪念在抗美援朝战争中英勇牺牲的中国人民志愿军而建。文姐指挥我们列队,“让我们向志愿军烈士三鞠躬”,金哥在一旁引导我们参拜。
我们带去了家乡的酒和烟
#敬酒
酒是白酒,我们从左到右倒在台基上。然后又点了两根烟立在左两侧。那天风大,我们挡着风等烟燃尽后才继续跟着文姐和金哥进到纪念塔里边参观。回来时我们仍沉浸在情绪里,肃穆,寡言,车里只听得到发动机的声音。
文姐主动提议唱歌给我们听。宽慰之余其实有些遗憾,对志愿军烈士的介绍内容仅在参观纪念塔,其他行程时文姐或金哥几乎不会提及“抗美援朝”历史。朝鲜史观里的“抗美援朝”是“朝鲜战争”的一部分,其战争主体仍然是“金主席反击南朝鲜侵略并取得伟大胜利”。
后来我在参观完五一体育场时被文姐提醒去留言簿写些东西。我脑子是混沌的,还留在纪念塔和和志愿军上面,对于刚才目睹的,巨大的体育场并没有残存的印象,然后特正式地在留言簿上写了
用鲜血凝成的中朝友谊,万岁
如果游客写的外语,那么朝方导游需要翻译成朝鲜语后写在同一页纸上。我看着文姐和金哥翻译并讨论措辞时,拍下了这张照片。
#文姐主笔,金哥审核
中国人民志愿军永垂不朽!鲜血凝成的中朝友谊万岁!
06
告别 | 안녕히 계십시오
离开平壤时是早晨,双方都处在离别的情绪里。
文姐有句话我印象特别深。她说“离别的话我们今天不讲,希望你们下次再过来朝鲜我们见面;如果在服务上有任何不妥,请各位多多包涵,我们下次一定会做得更好”。
文姐递给我一张导游服务反馈表,我全给了好评,毕竟我的姐我宠!团里的男生给金哥送了烟,文姐也得到了来自女生的礼物。
火车启程时他们一直维持着挥手告别的动作,并目送我们至视野之外,一股子《离别的车站》既视感。但实际上自2016年至今双方音讯全无,和朝鲜的通信往来几乎不可能,更何况是个人对个人。
唯一一次单向的信息是透过中国组团社传出来的,毕竟他们和朝鲜方面是合作关系,但字短情长:文姐还记着我们。
#文姐和金哥
也许某个月朗风清的夜晚。
我们还会记起八年前的某次日落,一群中国学生和两位朝鲜导游在大同江边喝着啤酒,微醺在平壤的夏夜里。
就像轻柔的江风,把来日方长代替了别来无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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