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 01 | 我的朝鲜姐姐和哥哥

文化   社会   2024-09-23 12:35   浙江  



八年前,我去了朝鲜。

我在平壤遇到了金哥和文姐。他俩作为地接社导游负责我们团在朝的全部行程,我在与他们朝夕相处的4天构建起了对朝鲜世界的一切具象认知。

01
初次见面 | 만나서 반갑습니다

其实去朝鲜旅游,压根没有自由行的余地:玩什么,怎么玩,全由朝鲜说了算;但与此同时,那里有最性价比的团费,最高标准的接待;游客要做的仅仅是包过去;

中国的组团社负责签证,敲定行程,最后“整团打包”送上国际列车。很少有中方导游全程陪去朝鲜,因为后续由朝鲜地接社全盘接手。

但朝鲜的同志却不在火车上,而是在平壤

#国际客运列车

这种“各司其职”的结果,是朝鲜导游要等游客到了平壤火车站才能“认领”自己的团,这觉得这个过程更像是“认亲”,有些网友见面的抓马剧情。

8月13日傍晚,平壤·火车站,我第一次见到文姐


她一身宝蓝色裙子,外搭了件白色束腰小西装。在朝鲜,人们的日常穿搭仿佛是个无声的约定,沉浸在一片以暗色调为主的肃静里。这让我对文姐有了层鲜明的人物滤镜。


导游颜值出挑,游客单纯萌新,所以我们之间的“跨国认亲”意外顺利。在当时的大背景下,们全团清一色的学生身份在以夕阳团为主的客人里算是股清流。

只是初次见面双方有些拘谨,她知道我们名字,但不认脸;我像春节时被亲戚硬控般生涩地跟她做自我介绍。


但很快,我的拘谨和文姐的侃侃而谈迎面相撞。她在从车站月台到停车场将将两三百米的路上,简要且条理分明地介绍了当晚安排和后续行程规划,同时还对同行的金导和司机师傅做了介绍(原则上,朝鲜地接社标配两个导游以及一位司机师傅


按现在的讲法,我文姐是妥妥的ENFJ


#主体思想纪念塔

02
破冰

在朝鲜,涉外酒店有套严格的等级秩序,高丽饭店是这套体系里的第一,我们被意外分配去那里。它紧挨着平壤火车站,甚至拖着行李箱都能腿过去。

但文姐提议在check in前带我们去市区转转。

她确实曾在初见时说过“我们有机会可以四处转转”,我起初以为是口惠,没成想是惊喜,有种低价机票被升舱的喜出望外。但话说回来,这算是导游权限内,却又在计划外的行程。

#双塔楼为高丽饭店

那天傍晚稍显夜色,一辆金杯疾驰在平壤街头。

我们透过茶色的车窗快速刷遍了平壤地标,先是金日成广场(朝鲜版天安门广场)、再是柳京大饭店(朝鲜第一高楼),文姐在接近地标时会提前示意我们往左,或向右看,然后极为快速地给出介绍。

那真的是场非常不错的破冰

#柳京饭店

文姐介绍“平壤顾名思义是平坦而幽静的地方“。

对此我深表赞同,我不仅喜欢平壤的城市调性,还磕她的颜。她干净、清爽,满城的建筑都是马卡龙色系,就像高丽姑娘那样冰肌雪肤,姣好端庄。

你很难在平壤街头发现垃圾,它不是某条街,或某个社区,而是一整个城市。文姐连同平壤这座城市,几乎同步地给我留下了对朝鲜的第一印象。

鬼迷心窍,神魂颠倒

#平壤市区

回到酒店,文姐在大堂利索地分配全部房卡,并对酒店设施做了仔细介绍。

“3楼是餐厅...地下1楼是娱乐场所...顶楼是旋转餐厅...如果要找我们可以拨打房间电话...大家放完行李下来集合去吃晚餐...”

#金日成广场

但更为标志性的“破冰行动”,我反而觉得是文姐教我们用朝鲜语喊她姐。团里的女生喊她언니(欧尼),男生则是누나(努娜);

至于金哥,女生可以叫오빠(欧巴),男生必须要叫형(h-iou),如果男生跟着女生喊“欧巴”,那就是Gay了,当时我们就给听乐了。

#交警누나
我眼里的金哥更像是传统上的长辈角色:话少,但会默默做事。

去参观金日成故居时遇上平壤高温,虽然我走得满头大汗但一声没吭,金哥发现后默默拿出自己帕子给我擦汗,他感觉到我的诧异:“我们朝鲜的男人很少用餐巾纸,基本都随身携带帕子”

我还在那儿的冷饮摊买了根棒冰,但拆包装时棒冰意外掉落,兴许是被视为在”物质匮乏“社会里对食物的糟蹋,也或许是污染了故居景点这块圣地,总之冷饮店运营人(朝鲜甚至连零售也不是私营的,至少台面上)当时就面露愠色,也是金哥给打的圆场,他默不作声地把棒冰踢到旁边。

跳脱游客和导游的原始角色,我们处得更像是哥姐和弟妹,我自评在这样的相处模式里,我们一切的谈天说地都非常洒脱。

#金哥打掩护让我踩草坪拍仓田大街
例如当我们谈到恋爱和婚姻,文姐说如果问一个女生“什么时候可以吃到你的冷面”时,你其实是在催婚;而朝鲜女生的择偶标准是“有三条裤子的优先”(过于久远的记忆,貌似是):即大学学历、是劳动党党员和军人身份。

我们当即学以致用,问啥时候能吃到文姐的冷面,她却羞涩了起来~

八年过去了,我就当吃过了我文姐的冷面。

#大同江游轮上的冷面

03
中文 

文姐曾公派来上海待了段时间,但主要还是在朝鲜学的中文。除个别音调,她的口语已经非常流利。我认为这水平绝对是下过苦功夫的,朝鲜人很多都很刻苦,我们在街头路灯下,公园里遇到过很多捧着书的年轻人,文姐说他们都是在学习。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这有点像咱恢复高考后工农子弟在业余时间里的刻苦学习。


#文姐的中文口语

#平壤地铁

游客进入朝鲜,是对“网络世界”的告别。


在物理断网的4天里,文姐作为我们为数不多能接触到的朝鲜人,需要把朝鲜的方方面面,详实且准确地介绍给我们,同时还要能接住我们中文的一些习语和梗。我觉得他们更像是朝鲜外务省的外人员,工作在面向外国游客的外宣第一线


这里其实有些官方层面做的组织化培训,我是怎么知道的呢?


虽是后话,但当我次年再去朝鲜边境城市新义州时,那儿的导游也对着团客说了和文姐一样的话:比如“生儿子是建设银行”;“生女儿是招商银行”;“喜欢看电视剧《潜伏》”;“从13亿中国人和8000万朝鲜人群里的我们在这儿相遇,一定是特殊的缘分。”(当时朝鲜宣传中,八千万人口包含了五千万南朝鲜人口,但今年已修法废除,南朝鲜人变成了朝鲜头号敌国-“大韩民国”国民)


金哥则是地地道道的在朝鲜国内学的中文,他是朝鲜劳动党党员,也参过军,又会讲中文,是朝鲜社会里的铂金男性。但他也曾面露难色地跟我们抱怨学中文吃过的苦:


“中文里'这个‘是’那个‘,’那个‘是’这个‘,我有时都搞不清楚”


我当时就听懵了,我从来没想过“那个东西”和“这个东西”有什么区别,没想到金哥他们都学到这一层了。我现在丝毫不怀疑如果下次去朝鲜遇到他们,他们已经能分清楚"但丁真是意大利人,但丁真是中国人"。


#金哥的中文口语


金哥中文不比文姐差的。有次我们怂恿他唱歌,他推脱说“五音不全”,我想这种得体的词汇不是三脚猫功夫讲得出来的。


有时我们会把多余的零食给街头的小朋友,金哥他们蛮乐意帮忙翻译的。


#吃到奶糖的朝鲜妹妹


我透过他们的介绍,对朝鲜有了更多深度和具象化的了解。不论是半岛历史,分配制度还是社会福利亦或是主体思想,我感觉一个原本被迷雾和谣传包裹的朝鲜在我眼前逐渐落地,然后不由得感叹出一句:


哦,原来朝鲜是这个样子的。


#全球最大体育场-朝鲜五一体育场(15万人座)


对于文姐这样有底子的“模范工作者”,接待任何一个旅游团都会增加她的中文知识储备和口语水平。我对她说,接触不同地方的人越多,对不同地方的中国文化了解也越多。


在去开城(朝鲜第二大城市)的高速上,我把手机给文姐玩,她很关注相册,一张一张地看,非常仔细,又从我的大学到聊到绍兴和宁波。用我以己度人的想法,也许她透过我的手机展望到了一些社会主义朝鲜的未来样貌。


“我觉得我是幸福的,学习了中文,做了导游,并通过我的工作把朝鲜的方方面面介绍给远道而来的客人”


文姐这样总结她的学习和工作经历。


但我知道她这句轻描淡写的话背后其实异常艰难:我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念ABC,到大学里学英文纸媒写作,但除了应付考试以外几乎没有很大进步,让我对着老外从外宣立场介绍中国,想想都绝望。


#文姐唱歌混剪



04
原则

朝鲜绝对禁止团客独自行动,所以当时贴吧里有关“团客脱团夜闯平壤”的帖子很吃流量,比方“黑灯瞎火逃出酒店”,“在平壤闯荡时遇到军人警察”之类的赛博奇旅。

大学生么主打叛逆,我们团在朝鲜第二晚就“出了名”

我当时批判性地躺在浴缸里,在无法抵挡资本主义腐朽思想侵蚀的情况下以罪恶的心理享受泡澡。期间文姐打来电话确认我们是否待在客房,之后她说我们团有人跑出去了。电话里听着感觉她有些急,我也急了,我就像惹毛了亲姐一样发誓一不知情,二不会跑出去。

真相大白后,我才知道小伙伴他们“夜探平壤”想换些朝币收藏。剧情总之和网上那般跌宕起伏,比方起初在路边碰见个朝鲜青年,但对方十分紧张,最后还是在某个地摊商贩那换到些钱。次日集合时,金哥文姐严肃地讲了这件事,告诉我们“私自乱跑”会去豆饭的(监狱里的伙食)。

这样的原则也有表现在涉政话题上

坦率讲,我觉得文姐和金哥的关系更像是团长和政委。


刚到平壤时他们就教我们对朝鲜领导人的称呼要尽量说全乎,比如称呼首任为“金日成主席”,次任为“金正日将军”,现任为“金正恩元帅”。我好几次叫不出头衔,文姐不厌其烦地逐次协助;


而【韩国】这个词也仅在文姐口中出现过一次,当时她正教我们朝鲜人民称呼“韩国”为“南朝鲜”,且“敬爱的金日成主席提出北、南朝鲜共建‘高丽民主联邦共和国’的美好统一愿景”...


她说“美帝国主义和南朝鲜傀儡造成了我们民族的分裂,是我们永远的痛;就像中国大陆和台湾也还没实现统一”。在这个话题上,我和我的姐都无保留地恨毒了“十恶不赦的美帝国主义极其走狗”。


好像说完这句话就要头也不回地冲上杀敌战场...


#祖国统一三大宪章纪念碑”(现已被朝鲜拆毁)



但我险些打破某个敏感原则

我曾因痴迷去朝鲜而苦学过韩语朝鲜语。所以在平壤时经常习惯性地拼读街头的各种标语,文姐就很好奇我一个非外国语专业的人是怎么学的朝鲜语(文姐不称“韩语”)。

当时我脱口而出说看一些南朝鲜网课和综艺节目,比方在《超人回来了》里,我学“大韩”,“民国”.. 话说到一半我像触电般意识到出大事了,因为老三叫“万岁”,三胞胎连起来读就是“大韩民国万岁”。

#我的四位朝鲜语导师

文姐显然不知道1958家三胞胎。

意识到我的僵直状态,她不言自明地打了个马虎眼给我翻篇了,文姐可能觉得我从“南朝鲜”尽学了些傀儡方言,所以会经常连同金哥纠正我的一些发音,我们甚至还像顽劣少年似的问她“阿西吧”是啥意思。

她虽然故作讶异状地摇头三连表示没有这个词,但搞不好对“南朝鲜”的冷眼又多了几分。

...

“金日成主席”和“金正日将军”是朝鲜社会语境下的“人民的太阳”


#万寿台大铜像


从成分上看,我们是“旅游搭子团”。相较散客团只能走些固定行程,我们相对有更高选择权,所以在朝鲜方面给出的可选地点里千方百计争取到了【锦绣山太阳宫】。


那是朝鲜版“毛主席纪念堂”,里头有两位已故领导人遗体,此前几乎没有中国游客去过。朝方自然就很重视这个行程:


旅行社要求我们必须穿正装(白衬衫/黑色西裤/黑色皮鞋),当天还派出一位经理“督军”,本来咱团里就有个“政委”了,那次就又多了个“司令”。文姐和金哥他们显然有些“考前焦虑”,临行前不下数遍检查我们的着装,连皮带都给扎得板正。


文姐一路上都在介绍两位领导人的革命事迹,顺带讲解了参谒时的举止礼仪:


“向伟大领袖鞠躬时,脚部和两边身侧各一次,千万不要对着头部...你们就跟着金哥,他怎么走你们就怎么走...“。事实上我们绝对是毕恭毕敬地,跟着金哥穿过风淋室吹干净灰尘才进去里面。


大气不敢出,大步没敢迈


...


要说其他原则的话,我还记得住的事关拍照。


文姐给我们的“要求”是只要不拍军人都随意,甚至很多时候会提议我们在某些地方拍照,并充当摄影师的角色。导游对拍照的管控放得蛮开,我觉得并没啥阻碍,反而是朝鲜市民,他们在镜头里倒显得放不太开。


就像在上课点名时,每个人都在极力避开对视。


#平壤地铁·车厢



05

万岁 


朝鲜有自己的“太阳”,我们有祖国的“万岁”。


在平壤时,我们去了牡丹峰区参谒中朝友谊塔,它为纪念在抗美援朝战争中英勇牺牲的中国人民志愿军而建。文姐指挥我们列队,“让我们向志愿军烈士三鞠躬”,金哥在一旁引导我们参拜。


我们带去了家乡的酒和烟


#敬酒


酒是白酒,我们从左到右倒在台基上。然后又点了两根烟立在左两侧。那天风大,我们挡着风等烟燃尽后才继续跟着文姐和金哥进到纪念塔里边参观。回来时我们仍沉浸在情绪里,肃穆,寡言,车里只听得到发动机的声音。


文姐主动提议唱歌给我们听。宽慰之余其实有些遗憾,对志愿军烈士的介绍内容仅在参观纪念塔,其他行程时文姐或金哥几乎不会提及“抗美援朝”历史。朝鲜史观里的“抗美援朝”是“朝鲜战争”的一部分,其战争主体仍然是“金主席反击南朝鲜侵略并取得伟大胜利”。


后来我在参观完五一体育场时被文姐提醒去留言簿写些东西。我脑子是混沌的,还留在纪念塔和和志愿军上面,对于刚才目睹的,巨大的体育场并没有残存的印象,然后特正式地在留言簿上写了


用鲜血凝成的中朝友谊,万岁


如果游客写的外语,那么朝方导游需要翻译成朝鲜语后写在同一页纸上。我看着文姐和金哥翻译并讨论措辞时,拍下了这张照片。


#文姐主笔,金哥审核


中国人民志愿军永垂不朽!鲜血凝成的中朝友谊万岁!



06

告别 | 안녕히 계십시오


离开平壤时是早晨,双方都处在离别的情绪里。


文姐有句话我印象特别深。她说“离别的话我们今天不讲,希望你们下次再过来朝鲜我们见面;如果在服务上有任何不妥,请各位多多包涵,我们下次一定会做得更好”。


文姐递给我一张导游服务反馈表,我全给了好评,毕竟我的姐我宠!团里的男生给金哥送了烟,文姐也得到了来自女生的礼物。


火车启程时他们一直维持着挥手告别的动作,并目送我们至视野之外,一股子《离别的车站》既视感。但实际上自2016年至今双方音讯全无,和朝鲜的通信往来几乎不可能,更何况是个人对个人。


唯一一次单向的信息是透过中国组团社传出来的,毕竟他们和朝鲜方面是合作关系,但字短情长:文姐还记着我们。


#文姐和金哥


也许某个月朗风清的夜晚。


我们还会记起八年前的某次日落,一群中国学生和两位朝鲜导游在大同江边喝着啤酒,微醺在平壤的夏夜里。


就像轻柔的江风,把来日方长代替了别来无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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