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洋|高庄大侠(六)

文摘   2024-10-04 21:30   河南  

高 庄 大 侠

(六)雁南飞:艳姐






告别老哑舅后,天色已晚。表妹就开车带着我们赶往县城,到了县城,打算去三舅家吃饭,就先去县城最大的商场买点零食啥的给孩子们吃。随着县城人口不可避免的减少,局部的人口集聚现象也日益明显,这就像是站在国家视角下的城市圈扩张一般。比较好的学校、商超、娱乐、餐饮等基础配套也不断集中,暮色之下,人潮汹涌,灯火阑珊,心情也好了起来。


大概夜晚八点多,我们到了三舅家开的小店,店面不大,只有几十平,临街,门口立了一个一米多高的红色招牌,上面写了几行拿手小菜和主食。小店里面放了三四张靠着墙的桌子,再往里走,有一个的单间,专门用帘子与外面隔开。小店虽然简陋,但三妗儿的做饭手艺很好,算是无师自通吧。







小店招牌



店里还有客人,他们边做饭边和我们闲聊,大家就随意坐在一处角落,一天的疲惫也渐渐得以缓解。很快,三妗儿端上来了一大盆水滑鱼,还有两个炒菜,虽然看着简单,但味道都很好,特别是水滑鱼,一尝就是老家的味道,我一时有点眩晕,思绪一瞬间回到了小时候,想起了在他们家吃住的快乐岁月。我一口气吃了两大碗水滑鱼,又吃了点米饭,喝了一瓶冰镇啤酒,那一刻,感觉人生达到了巅峰,再无他求了。三舅又让我们挑了一些串儿,然后交给三妗儿炸炸,蘸了蘸她专门做的酱料,味道很上头,孩子们很爱吃。这虽是一个小店,也挣不到很多钱,然而一家人的吃喝都靠它来维系,它就像一个小舟,在时间的海里,努力地向前划着。


时间过得真快,大概过了一个小时,时间不早了,我们又马不停蹄地赶往艳姐家,二姨还在那里等着我们。到了以后,我们又聊了一个多小时。其实我已经好几年没专门去过艳姐家了,上一次去的时候,艳姐最小的闺女才不到一岁,现在都上小学了,学习成绩很好,好像是年级前几名。我看着三个孩子,便笑着说当年她们还很小,特别是老三,大概十个月就会走路了,我还牵着她沿着小胡同慢慢走向胡同口的小超市,给她们买零食吃。我这个舅舅实在不太合格,转眼间已许多年未见她们了,有时候并不是忘记,只是感觉有一些愧疚,或者说心里不好受。


艳姐是我二姨家的孩子,她还有一个哥,我习惯性地称为刚哥。在以前的文章《野菊花》中,我曾专门回忆起二姨一家对我们的好,《老表》中也有所提及,所以艳姐对我自然也很好了。在我很小的时候,曾在二姨家暂住时,二姨总是把好吃的都给我吃,打的荷包蛋也只给我吃,不让她们兄妹俩吃,艳姐偶尔就嘟囔几句,换来的是二姨的大声呵斥,其实那会儿艳姐和刚哥他们年纪也很小,真是有些愧疚。


二姨是个热心肠,刀子嘴豆腐心,能吃苦,顾大局,又很好面子,脾气也急,这当然不算是缺点,然而却无意间伤害了自己的孩子,带来了一生无法弥补的遗憾。


刚哥和艳姐都很聪明,上学时成绩都还不错,特别是艳姐,当时在张庄乡初中上学,基本每次都是年级前几名,还是学校的播音员。刚哥之所以退学,是因为他当时喜欢上了打牌,为此经常旷课,在宿舍里和同学打牌,后来老师告诉我二姨后,她一生气就去学校把刚哥领回家了,书桌也搬回家了(那时候书桌都是学生自己出钱买的)。自此,刚哥便辍学了,开始了打工生涯,后来跟着我父亲学厨师,现在在老家开饭店,日子还过得去。


而艳姐,就没那么幸运了。

艳姐生来命运多舛,二姨怀着她的时候,正是计划生育的年代。有一次,她被人举报超生,计生办很快带人把她拉到乡里卫生院做人流,好在做手术的大夫是自家亲戚,于是就故意把毒针扎歪了,保下了艳姐一条命。艳姐出生后,体内一直带有毒素,导致皮肤不太好,特别是脸上老是长痘,怎么都治不好,好像一直到了一二十岁才逐渐消失。


艳姐学习很好,初中后就到了张庄乡镇上初中。由于离家有些远,就在我家住,算是“带伙”(那个年代的特有词汇,类似于寄宿)。艳姐有时候爱吃小零食,其实也不怪她贪吃,毕竟学习任务繁重,加上每天来回奔波,我母亲那时候年轻又不太会照顾她(关于这一点,我母亲每每提及此事也总是有些愧疚,然而时光总是一去不复返),肚子饿也是难免的事。就这样,时间一长,她就欠了学校门口小卖部一些钱。有一次,二姨路过小卖部,老板就拦下了她,当街数落二姨,又说了赶紧还钱之类的话。二姨是个体面人,哪能受得了这些话,但又没法发作,憋了一肚子的火后,就全部倾泻在艳姐身上。


一怒之下,二姨就直接拉着艳姐退学回家了。后来,学校的老师们就经常上门做二姨的思想工作,渐渐地,二姨同意让艳姐回去上学了,然而艳姐也是个性格刚烈的人,觉得已经没脸再回去面对老师、同学了,便死活不再上学了,娘俩儿就这样憋着一口气。再后来,艳姐又想上学了,但是提出想转到县里初中上,因为不好意思在乡里上学了。二姨也曾答应了,后来一打听,说是转学费用不低,犹豫再三,二姨便没让她上学了。自此,在艳姐的心里,也许埋下了一颗种子,一颗不甘、愤怒又无奈的种子,多年之后,这颗种子破土而出,也为自己的不幸人生留下了注脚。


尽管没上学了,艳姐忙完农活儿和家务的时候,应该还是会怀念上学的时光。小学二年级时,父母把我转到县城上学了,就在淮滨二小。有一次周末,我去二姨家玩,她正在烧锅做饭,我就站在她旁边看着地锅里的柴火跳跃着,怔怔出神。她问我:“灿灿,老师教你英语没呢?”“没得嘞”我漫不经心回答道。“我教你吧”他笑着说道。后来,她便经常教我说英语,比如周一到周日怎么说,太阳月亮啥的怎么发音。我认真地记住了,一回到学校就向同学们吹嘘自己已经会英语了。时至今日,这些场景我仍然记得。


我知道,她也许一直都想逃离这个家。和她年纪相仿的伙伴们陆续都外出打工了,大家在过年的时候一般都会回老家,也许在交流中,她逐渐迷恋上了外面的世界和城市里的烟火。机会终于来了,有一次,她和二姨说想和同村的女孩儿一起出去打工,好像是学电脑之类的。一番努力下,家人终于同意了,并嘱咐她要按时写信回家。就这样,满心欢喜的艳姐便踏上了外出打工的旅途,也许那个时候,她是雄心勃勃的,憧憬着凭借自己的才智闯出一番大事业。这是好事,然而外面的世界却又不是她想的那么简单。


就这样,她逐渐消失在大家的视野里。

刚开始,艳姐还能按时写信寄回家。但是,慢慢的,寄信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再后来,带她出去的同村好友也联系不上她了,说是跳厂直接走了。就这样,消失的她,已然成为亲朋好友眼里的一个谜,议论纷纷。也许,只有二姨心里才是最痛苦的,她惊慌,愤怒,担心,悔恨,绝望,甚至经常在深夜哭泣吧,这些我们都不得而知。就在大家都认为她永远回不来的时候,她又联系上家人了。那个时候,我大概在上高三,春夏之交,我看到她时,她有些失魂落魄,眼里失去了光,还有梦想。以前那股精气神甚至野蛮霸道之气也消失得一干二净,连声音腔调都有些改变了。


那次回来,家人们自然是非常开心的,亲朋好友也都很高兴。不过,她还带着一个男朋友,我记得是湖南人。我们对这个男人了解不多,只是从艳姐口中得知他在厂里很照顾她,没少保护她,艳姐当时可能已经怀孕了。但是,家人后来都不同意这桩婚事,原因很多,我就不是很了解了。


这件事过去后,艳姐怀的孩子也越来越大了。大家的意思是最好打掉,不然以后再找婆家会很麻烦。当时我已经高中毕业了,大学也快开学了。她曾和我也谈过这件事,我当时想的也是最好把孩子打掉,不然以后确实是个问题。她对此并没有明确回复,只是说知道了,我当时就明白了,她虽外貌声音都改变了许多,然而在性格上仍旧是倔强的,不会轻易屈服于世俗压力,我便未再多言,只是说如果决定了就要做好心理准备,以后的路可能会很难走。


按照当时老家的规矩,闺女是不能在娘家生产的,何况是未婚先孕。二姨仍旧是好面子的,无奈之下,就在家后面的树林子里搭了棚子,平时二姨她们去送饭,艳姐就在那里艰难地过完了月子。如果放到现在,我想断然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了。因为这件事,我其实一直是有些愧疚的,特别是每次见到孩子们的时候,毕竟,每个生命都是值得敬重和珍惜的。


艳姐那时候还年轻,家人还是想着给她找个对象。阴差阳错之下,大家给她介绍了我们晏家的一个亲戚,想着这样两家都是亲戚,应该比较稳当,不会受气之类的。对于这件事,我也觉得应该问题不大,哪承想艳姐又跳进了一个“火坑”之中。其实她当时并不太想同意,由于不少人的劝说加之个别人的偏见之语,她便赌气似地和他结婚了。婚后不久,就产生了婆媳矛盾,不过倒还能过下去。那段时间里,艳姐又生了两个女儿。后来,他们凑钱开了个小饭馆,孩子爸很努力地经营饭馆,就在日子越来越好的时候,他却突然失明了,艳姐带着他到处看病,失明的原因是复杂的,大概和长期大量饮酒有关系。


奇迹,并未出现。

刚开始,艳姐尚能咬着牙坚持生活,一个人一边打工养家,一边给他看病,但是过了几年,实在是坚持不住了。家人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有人陆陆续续劝她离婚,孩子爸也同意此事,亲戚们对此都表示理解。但是她硬是不同意,拖了许久,最后还是离婚了。离婚后,艳姐常常去看他,又帮他找个盲人职业技校一类学习按摩,算是解决了吃饭生存的问题。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她带着三个孩子艰辛地生存着。虽说救急不救穷,然而周围亲戚也是力所能及地帮衬着她。也许,她曾无数次地崩溃过,绝望过,但是每次看到健康成长的孩子们时,大概一切努力又都是值得的。在她的面前,有时候我总感觉自己是渺小的、世俗的。艳姐虽不完美,但却真正诠释了“女子本弱,为母则刚”这句话的真谛。我突然希望孩子们能快点长大,这样艳姐就不会这么辛苦了,而二姨也能喘口气歇歇了。这些年,艳姐一直都是二姨心里的一根刺,饱受悔恨与担忧的折磨。


抬头看一眼时钟,已是深夜,快到十二点了。我悄悄示意母亲早点结束,明早还要赶回郑州。就这样,二姨、艳姐她们意犹未尽地结束了聊天。聊天的时候,我还顺便给艳姐和三个孩子一起拍了合影,照片上,母女四个人笑得很灿烂,仿佛从未经历过苦难。我也笑了,释然了。





那一晚,我们在艳姐家睡的,她已早早地腾出了一间空房等着我们。那一夜,大家睡得都很香。第二天一大早,艳姐就到街上买了包子油条稀饭啥的,我们匆忙吃完后就打滴滴去淮滨新汽车站。车站很冷清,坐班车的人不多,趁着时间还早,我和母亲在周围转了转圈,又买了两瓶水。坐上车后,大概过了四五小时,就到郑州市区了,我们从二号线南五里堡附近下车了,随后坐地铁回家了。










在地铁上,我迷迷糊糊睡着了,做了一个梦,又看到了高庄南堰。夕阳西下,微风吹起,柳枝摇曳,那些去世的亲友长辈们,渐行渐远,留下了最后的背影,越拉越长,慢慢模糊,直到消失无形,再也看不到了。


希望和悲伤,都是一道光,但愿,我们永远都能追随着爱的光芒走完人生的旅程。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一直在奔跑。白天时,化身白衣大侠,骑着雪白的骏马,上下纵横,疾驰在高山峡谷之间;到了夜晚,在一片漆黑的冷雨夜,又像夸父一样奔跑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之上……


定稿于2024年8月25日


















作者:晏洋

郑州河务局职工,阿几书会会员,黄河文化及乡土文学爱好者,善良且有趣的灵魂,始终奔跑在心灵梦想的莽原之上。

朗诵者

陈鹏
孟津河务局职工,热爱诸般美好,认真活在当下。
阿几书会
图源:来自作者
编辑:耿淼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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