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庄 大 侠
(三)呼唤:姥爷、姥姥
为爷爷奶奶上完坟后,我和母亲又给大姥、小姥(姥爷、姥姥)烧点纸钱,并磕头跪拜。我未曾见过小姥,她很早就走了,只是听母亲说她来自河北(姥爷家在淮河南岸,所以将河对岸的地方叫作河北)的大族,家里做丝绸生意,大婚时陪送的嫁妆颇为丰厚,为人坚韧和善,吃苦耐劳,后来中风,没过几年就去世了。有的时候,母亲想起她的时候,就会说:“你小姥一辈子可怜,进了门也没享过啥福,你大姥虽然对我们这些孩子很好,但是对她却很一般,后来又喜欢赌博。小姥中风后,因为救治不及时,就偏瘫了。即使如此,在炎热的夏天夜晚,她还在用唯一能动的胳膊给孩子们扇扇子,现在想想,我们做子女的真是不知道心疼当妈的啊”。母亲小的时候曾有一双丝绸鞋子,是小姥给她的,但是因为经常干农活儿,加上不太爱惜,就把那双鞋穿烂了,这也成为母亲的一个遗憾。我想,那双鞋子应该也成为了一种念想吧。这些年来,母亲总是不经意间重复着小姥在世时爱说的口头禅,比如“笼笼棚棚(意思是干活儿很毛糙不认真),干啥都是敷衍了事;家住寒窑非要拽相府派子(教育孩子要脚踏实地)……”我想,小姥始终未曾远去。
大姥个子不低,即使老了以后看起来至少也有一米七六以上,因为在家排行老末,小时候自然也就很精贵了。听母亲说他小时候常常骑着马上学,像电影里的小少爷一样。年轻时的大姥孔武有力,为人行侠仗义,乐善好施,这是优点,可也许又算是缺点吧。结婚了以后,他慢慢沉迷赌博,家里也就慢慢败落了。后来,因为认识字,他曾当过一段时间的村会计,后来曾有机会调到上面,终究是因为个人性格、家族恩怨等各种原因未能成行,终老于高庄。即使如此,大姥火爆的脾气还是很难改,经常会路见不平一声吼,甚至替村民写状纸上访之类的,其实在几十年前的农村,对于这种事,很多人是避而远之的,比如,我小时候经常听村民把一个爱上访的老大爷叫作“徐毛狗”。
大姥对孩子一直都很好甚至溺爱,我母亲上初中时,曾对大姥说上学太累,想在家干农活儿,他竟然只是笑着说:“好,罢了,不上便不上”。当然,这只是“反面教材”,也有正面案例。1968年的夏天,二姨年纪还很小,只有11岁,当时她去河对岸的大舅家玩,不承想有一天夜晚突发大洪水,淮河里到处都是庄稼、西瓜、牲畜,一些村民甚至也被洪水冲走了。情况万分危急,二姨所在小队的村民都一起赶往村里吕志高家里避难了,为什么呢,因为只有他家的地基打得最高,房屋质量最好。可是随着水势越来越大,他家里的屋子也冲塌了,后来,他们就把屋子的檩条插在四周,算是简单的圆形避难港。
大姥小姥一大家子人十分焦急,便连夜烙了几布袋锅坎馍,大姥和他大哥背着锅坎馍便和当地有名的船老大上了渡船,奋力划向对岸。当时洪水滔天,巨大的浪头不停地拍向小木船,随时面临船毁人亡的风险。一路上看到河里逃生的村民,他们就赶紧抛洒一些锅坎馍给他们。就这样坚持了很久,在他们划进村子里的时候,船桨被水里的树桩一类的杂物折断了,加之体力不支,就这样,船被冲到了下游十几里的地方,幸运地漂到了岸边。一大家子人哭成一片,都以为二姨他们已经不在了,因为放眼望去汪洋一片,实在是看不到生还的可能性。但是大姥他们不甘心,匆忙准备完后,再次找船老大一起渡河,这次终于成功进村并找到幸存的村民们。由于船不大,他们只能载一部分村民先行渡河了,后来才分批把大家救出来。二姨后来回忆说,她在那里等了两三天,那段时间里,能看到天上有飞机搜寻幸存者,时不时还会抛下馒头一类的吃食。后来,我查阅资料,才发现那次大水创造了淮滨县淮河段历史上最高水文记录:33.29米,在淮滨县水文站办公楼西侧,至今还竖立着这样一个纪念碑。其实,在我的印象里,小时候淮河基本年年发水,甚至已经习惯了水与堤防一般高的场景了,看着并不觉得害怕,毕竟老县城就像是一个锅底,周围一圈几乎都是堤防。下游二十多公里就是王家坝和蒙洼蓄滞洪区了,直到现在,我们当地很多人其实并未去看过,仅仅知道它很有名气,天气预报里的主持人经常会提到那里。以往为了保住淮滨,蒙洼蓄滞洪区也没少被淹,现在想想内心还是会很感激。
此外,我对大姥印象比较深刻的是他喜欢编顺口溜和小曲儿,小时候常常见他戴着老花镜在攒起来的春蕾、喜梅、散花等牌子的烟盒纸背面写写画画。每到冬天,他就喜欢在三舅的院子或者堂屋里架起柴火烤火,有时候还会自顾自地在铁盘子里烤黄豆,不过一般会先用盐水浸泡一会儿,这个时候,他就爱逗我们小孩儿玩,笑着说:“人生就像一场戏,一个黄豆一个屁”我们哈哈大笑,虽然不太明白什么意思,但是吃完烤黄豆后肚子里就开始咕咕作响,很快就开启了“加特林机关炮”模式。
大姥一家子人丁兴旺,我有三个舅舅和五个姨,可以说是劳动力充足,平时不是一起干农活儿就是挖鱼塘搞创收啥的,与爷爷家形成了鲜明对比。我长大后,母亲有时候还会对我说:“你爸家里以前在村里算是最穷的了,大集体时,一到分粮食的时候,别人是拿着蛇皮袋装,他家是拿着小筐盛,当时你大姑在上学,剩下的孩子年纪又很小,看着真是一言难尽呐。”其实,即使在那个相对淳朴的年代,他们能走在一起也是非常艰难的,阻力非常大,也许这就叫爱情吧。用母亲的一句玩笑话说就是“图猪不图圈”。
对于他们的婚姻,大姥刚开始时是拒绝的。好在看到我父亲的改变和努力,加之姑姥家和几个舅舅的力保,最后还是逐渐接纳了这桩婚事。婚后,他们过得比较清苦,娘家人明里暗里没少接济。母亲怀着我的时候,大姥知道荣娃儿(我母亲的小名,意为荣华富贵)爱吃馓子,每次赶集的时候就买点馓子,因为白天爷爷通常不在家,所以他从集上回村里的时候就顺便把馓子放到爷爷厨屋的地锅里,并用锅拍子(一种用比较细的高粱杆制作的锅盖)盖上。转眼间,我早已过而立之年,也有自己的孩子了,将心比心,姥爷当时心里应该不是个滋味儿吧。
干完农活儿不忙的时候,大姥就喜欢拎个小板凳坐在门口,不紧不慢地拿个小刀削着自己种的蔬菜瓜果啥的吃。我曾好奇地问过母亲,她说那是因为他年轻时就喜欢吃杂七杂八的小零嘴的缘故。每次想到大姥,脑海里总还是会闪现出这些场景,现在已是春夏之交,故居的丛丛青蒿想必已有一米多高了。
时间偷偷地溜走,不发出一丁点儿声响。在我上高中时,大姥因为肺癌去世了,我记得,那是在2005年的冬季。在阳光明媚的一天上午,三舅一家人在清理他的遗物时,把浸染着时光痕迹的桌子放在了门口菜园旁边。我小心翼翼打开抽屉,看到了排列整齐的厚厚一大沓烟盒纸,背面空白处则写满了曲子和顺口溜之类的内容,仔细看了几张,发现大姥真有文化,懂得很多天南海北的事。当时我本想全部带走保存的,但是又不太好意思,毕竟我只是外孙,就悄悄地带走了他的木质私章,直到现在还在留着。遗憾的是,后来那些烟盒纸连同其它遗物一起化为了灰烬。真心希望,大姥在那边一切安好。
在大姥家门口左手边挨着池塘的岸边,长着一棵很粗的拐枣树。每到拐枣成熟的时候,他时常会打下来一些分给我们小孩儿吃,这种果子长得像干枯的树枝一样,很怪异,但是真的是很甜,能甜到心里去那种。每次吃的时候我们都很珍惜,毕竟,在那个物质相对匮乏的年代,水果也不是经常能吃到的。如今,那里一片荒芜,房屋也早已倒塌,往日的小路都已经消失,长满了小辣椒(野生枸杞),都不知道拐枣树是否还在了。有时候看到这个场景,会情不自禁地想起“穷途之哭”这个成语。下次再回去的话,我一定去看一眼它还在不在。
其实,关于大姥的故事,还有很多。他和他的家族,也曾有过跌宕起伏的往事,以后有机会我再单独记述。
作者:晏洋
郑州河务局职工,阿几书会会员,黄河文化及乡土文学爱好者,善良且有趣的灵魂,始终奔跑在心灵梦想的莽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