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庄 大 侠
(四)(五)
(四)救赎:二舅
上完坟后,我们沿着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去二舅家了。路边的紫云英,热烈盛开着,阵阵微风吹过,温柔地摇曳着、舞动着。自己仿佛又穿越到了往昔,那时候,在从张庄小学回家的路上,要穿过大片的紫云英花海,一片紫红,花香微醺,蜜蜂嗡嗡,孩子们奔跑着,随意地把书包扔在花丛中,嬉闹,打滚儿。
二舅家比较偏僻,基本处于村庄边缘,与大舅家相邻。自从大舅去世,大妗儿她们搬到乡镇街边后,这一片地儿就剩下他自己了。身处如今的世间,我们早已习惯于热闹喧嚣,难以忍受独孤和寂静。但对于二舅来说,也许,这才是他最后也是最好的归宿。
二舅是个很认真甚至较真儿的人,小时候无论是上学还是干农活儿都很有责任心。他学习很好,可是因为一些客观原因,他未能如愿上高中,即使如此,他并未灰心丧气。后来,他上了职高(地点就在我们张庄乡九里村附近,离高庄大概不到十里路)并很快就脱颖而出,成了乡里乃至县里有名的农业技术能手。不仅如此,他还每天都收听收音机里关于农业栽培技术的讲课,有时候还会按照地址写信寄给一些大地方的农科所一类的机构,咨询栽培时遇到的难题和困惑。就这样,凭着一股子不服输的韧劲儿,二舅成为了县里面的先进典型,而他一直仅仅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罢了,全然不在意这些虚头巴脑的头衔啥的。曾经有两次,县里面的领导带着市里电视台的一拨人去采访他,而他则很“巧合”地都不在家,后来他就解释说自己在外面干活儿顾不得赶回去。以前我听说这件事时,一开始是有点生气二舅的傻,后来是难以释怀,到现在,则是有点佩服他了,也许我逐渐理解他了。
作为隐形的“万元户”,二舅有点抠门儿,一家人也不舍得吃穿,一直很朴素。有两件事我印象很深刻:他在上世纪末买了一个彩色电视机,每天只有到了新闻联播的时间点时才允许打开看半小时,其它时间一般都关着。时间一久,就放坏了,听说是因为老不看导致零件受潮损坏了,一时成为村里茶余饭后的笑料了。二舅家里有个葡萄园,种的是巨峰葡萄,那时候我和老表们还在上小学,在无所事事、晃晃悠悠的漫长暑假里,每天看着那座郁郁葱葱的葡萄园,诱惑力实在太大。按照正常套路,我们去他家使完浑身解数一般也只能吃到品相不好或者被鸟啄过的那种葡萄。没办法,只能另辟蹊径,有一天下午两点左右,趁着炎炎夏日大家都在午睡的时候,我和老表葛威、葛瑶一起组成小分队,准备从他家后院附近的“护城河”蹚水然后摸进葡萄园里偷吃葡萄。本来一切都是很顺利的,我和葛威一起摸进去,兴奋地开始摘葡萄,然后分批送到对岸,葛瑶负责接应和放风。过了不到半小时,葛瑶开始预警了,我们赶紧撤离现场,但是难免留下脚印。后来,二妗儿根据判断,煞有介事地认定就是我偷的,说池塘边泥巴上的脚印和我的最像,老表他们则逃过一劫。后来的事已是记不清了,二舅好像又剪了一些葡萄笑着送到我家了。现在想想真是惊魂未定。
二舅虽然有点“小气”,但有时候又是大方的。小时候,因为家里穷,有一次母亲去他家借点粮食,二舅表面上没答应。到了夜晚,就悄悄和二妗儿一起用架子车拉着粮食送到俺家了。一个对自己和家人都很抠的农民,我们不能再苛刻地要求很多了不是吗?
很多年前,有一次干农活儿时,他曾对我们说:“还是上学好,你看城里人和村里人哪能一样呢,他们过一天的快乐就抵上我们过一年起码,我们活着就是一直吃苦当庄稼汉,即使活再大年纪又有啥意思呢?”这些话现在听起来是多么不合时宜,又是多么的心酸啊!请不要过多地批判他,不妨对他多一些包容和理解吧。从几岁,到几十岁,在他的认知里,只要埋头苦干,就会有收获。可是,在他那一亩三分地里,即使再努力,又能收获多少呢?
成年人的崩溃,往往就在那么一瞬间,而更多的则是在不易发觉的日积月累之中。二舅病了,他累了。
他的病最开始并不明显,大概是从对二妗儿家暴开始的。这个很反常,因为他们平时并不曾吵架的。村民也议论纷纷,不知所以。再后来,这种现象愈发严重,二妗儿直接跑回娘家了,走之前把家里的钱财带走了,粮食什么的也都卖掉了。亲戚们不好掺和家务事,只能带着他去看病,医生说是间歇性精神病。那段时间里,二舅在清醒的时候,就偷偷把自己攒的一个存折交给我二姨了,让她好好保存,别被偷走了。没多久,二妗儿还是听说这个事了,直接去我二姨家闹,直到把存折拿走了才算了事。因为这个事,二舅听说后病情又加重了,二姨心存愧疚却无可奈何,毕竟他们当时还不算离婚。
算一算,二舅病了十几年了。在这段漫长的日子里,围绕治病、赡养、是非,一大家子吵吵闹闹,可以拍成一部电视剧了。多年前,我反复读过费孝通老先生的一本书,也算是他的博士毕业论文,叫《乡土中国》。我深受触动,也许是联想到了二舅的不幸遭遇。德治和法治,有时候真的不是简单的抉择问题。我们不得不承认的是,时至今日,无论在偌大的城市还是在广阔的乡村,在所谓的家丑不可外扬和莫管闲事的巨大精神压力之下,出轨、不孝、冷漠等等,不仅让深处旋涡中间的人们饱受伤害,也让亲友们身心疲惫、艰难妥协,即使有强行为其出头者,最终也沦为了“笑料”和“反面教材”,这难道不是一种悲哀吗?
二舅离群索居的初期,亲戚们本来也会给他送钱啥的,但是后来发现他经常把钱攒起来送给前妻那边,说是给孙子的,亲戚们很无奈,便改换成了吃的喝的东西,有时候也会买些衣服鞋子啥的。当然,二舅的子女偶尔也会去看看他,有的时候就远远地把东西放在门口,关于他们,实在不想再多说一句。
倘若,我们换一种角度来看,或者自欺欺人的话,二舅也算是解脱了。前几年,在亲戚们的力争下,村里给二舅的房屋进行了修缮,起码不会露宿荒野。他虽时常不太清醒,但是有时候又有着超出世俗的冷静,仿佛是一位修道者甚至是“殉道者”。他年轻时本就有点迷信,爱看相术一类的书籍。现在没人再约束和点评他的人生了,一切喧闹,一切荣辱,如过眼云烟,二舅彻底放下了。每天简单做点饭吃完后,他就开始学习新华词典还有其它杂七杂八的书,一边看,一边用铅笔写写画画,字写得雄劲有力,有几分入道之意。2021年,我结婚时,本来想着找亲戚带二舅来郑州热闹一下,但是终究未能如愿,后来,我就把喜糖、作业本、铅笔、橡皮、转笔刀一类的邮寄到张庄乡,让表妹抽空代我送过去。这些年,每年我们回去都要去二舅家坐一会儿,尽管十分消瘦,但他看起来很有精神,头脑似乎也较为清醒,总是忙着写东西,我想,这也算是一种执着的信念吧。几乎每次我们要走的时候,他总是会嘱咐我和弟弟要好好学习,努力上进,有次还专门写了两份“天机”交给我和晏昊,说要好好留着,我们哭笑不得,仔细看看,虽然基本上每个字都认识,又确实看不懂其中的含义,但它们饱含了二舅的关怀和心意,我们就收下了这份“书法作品”。
去年二舅的精神状态不太好,所幸的是这次看着比较好,我们把带的东西放好后,刚聊了会儿天,他就催促着我们走了,说是自己忙着写东西,我们相视一笑,便和二舅告别了,心里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开心。希望二舅永远健康长寿,为自己而活,没有痛苦和烦恼。
我记得,2022年,B站上有个短视频,叫《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我当时看完了以后,感慨之余,却并不太理解拍摄者的初衷用意,即便出发点是好的。毕竟,喧嚣之后,仍旧是寂寥,受到伤害的,可能只有漩涡中心的悲苦灵魂,到底是谁已经被救赎,谁又一直没被救赎呢?
(五)守村人:老哑舅
在离二舅家大概三百米的地方,有两间看起来崭新的平房,在夕阳的余光里,反射着耀眼的白,让人心生欢喜,毕竟这已是高庄最新最有活力的房子了。这处宅子的主人,村里人都叫他老哑。之所以这样叫,是因为他小时候得了一场病,因为救治不及时,高烧之后便成了哑巴。
在我的印象里,他的年纪是个谜,尽管双鬓已逐渐斑白,但猛一看好像没怎么变老。离开二舅家后,我们恰巧碰见了他,按辈分算,我应该喊他舅,一番寒暄后,他又指了指二舅的住处,快速地用手势表达着什么,尽管不太明白,但大概能猜出他的意思是我们是不是刚从那边过来,我们笑着回答说是。接着他又笑着和我们聊了几句,大概意思是我们应该多回来看看转转,家里也挺好。是的,在他的世界里,可能现在已经是人生巅峰了。几十年的人生岁月,一个人孤独地活着,聪明而又讲信义,能够自食其力,平时除了为家里干农活儿,闲暇时间就逮鱼摸虾定期到集上卖。有时候,他还会专门跑到县城把水产卖给我父亲干活儿的饭店,父亲有时想着多给他一些钱,但是他讲求公平买卖,不会多拿别人的钱,最多会收下几根烟,熟练地夹在耳朵上。
小时候的我们,最佩服他冬天挖黄鳝的技能了,淮河边的冬天,尽管有些湿冷,但是大部分时间里土层冻得并不坚硬,小路旁一些不知名的小草仍然透着绿意,在一些水渠、农田旁边,经常有一些黄鳝、泥鳅藏在里面冬眠。老哑舅能很准确地判断出它们的藏身之地,一顿操作猛如虎,在我们看起来就像是才艺展示,令人拍案叫绝。
当然,他挖过的黄鳝坑洞也是有用的,因为这个坑洞很快就会渗满清澈又不易结冰的水。在冬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每次经过邻近的村落下营孜时,都会看到路边田里的胡萝卜,偶尔也会忍不住拔几棵,然后迅速揪掉萝卜缨,就近在附近遗留的黄鳝坑洞里清洗胡萝卜表皮的泥巴,东张西望地一边跑一边大口吃,有时候一紧张没洗干净就撒丫子跑了,生怕被村民发现,吃得一嘴泥巴也是常有的事。为了这些琐事,高庄和下营孜两个生产小队有时候还会有一些小摩擦,不过村民们也没把这个太当回事,毕竟谁都是这么过来的,大多成为孩子们长大后的美好回忆或者村民们聊天的“段子”了。
平日里,老哑舅依靠这门手艺能攒一些钱,他最大的开销其实也就是抽烟,剩余的钱基本都交给爹妈了。几十年如一日的岁月,就这么一点点过去了。如今,父母逝去,兄弟搬走,孤身一人的他,是否会在静谧的夜里感到孤独呢?也许,他又不是孤独的,春天金黄的菜花,夏天林间的山雀,秋天成熟的稻子,冬天无垠的白雪,还有那穿越四季的风,始终未曾远离,也久久荡漾在游子的心间。
老哑舅是孤独的,也是幸福的。在轰隆的时代洪流下,高庄的老少爷们儿们,曾经怀着无限的希冀,似乎还未来得及深入思考,就奋勇着,或被裹挟着远走他乡、往前奔跑,沉浮在城市化的大潮中。喜怒哀乐,生离死别,锦衣昼行,寂静归乡,在伤害与被伤害中,灵魂,在燃烧,也在救赎。每一位村民,都用自己的半生出走和坚韧不拔证明了什么叫坚强、执着和希望。关于人应该如何过完这一生的永恒之问,大家和老哑舅一样,都用自己的那波澜壮阔的生活做出了自己的回答,也应当之无愧地被称为“高庄大侠”。
作者:晏洋
郑州河务局职工,阿几书会会员,黄河文化及乡土文学爱好者,善良且有趣的灵魂,始终奔跑在心灵梦想的莽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