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冲:用写作去抵抗失去

文摘   2025-02-12 17:32   北京  
图片

直到时代轰然向前,许多人和事物都烟消云散了,她才发现,人需要的不是抗争,而是去认得命运。


对陈冲来说,写作是她抵御失去的方式。就像《猫鱼》这本书的名字,沪语发音「毛鱼」,是一种菜场里售卖的漏网小鱼,多被用来喂猫。后来,随着猫粮的出现,猫鱼在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陈冲说,她要讲的,是生命中的那些「猫鱼」,「一切已经失去了,写作就像魔法,把它们带了回来」。
以下是《人物》与陈冲的对话。
图片
「你为了什么而写作?」
P:这本书是你对记忆的回溯。在写作的时候,有没有哪段记忆是你不想去面对的,或者面对起来觉得非常痛苦的?
C:没有觉得太痛苦的。你早就已经从痛苦当中走出来了,所以回忆很久以前的事情,完全是有一种疏离感的,你反而会去仔细想一想:它意味着什么?它那时候对我意味着什么?它现在对我意味着什么?
其他的表达场合不可能有这样的坦荡、这样的赤裸和这样的天马行空。如果不喜欢,你随时一删不就完了吗?过去的作者都得一行一行字写,完了以后,划掉的部分,还要剪、贴、改,这太难了。我们现在随时随地,醒来又改一稿,想删就全给删了,所以我不会觉得特别痛苦。
P:人们总是喜欢问作家,你为了什么而写作。你呢,为了什么而写作?
C:其实是对失去的一种抵御。
我要讲的这些故事是一切都已经失去了,但我曾经生活在那个世界里。写作就是像魔术一样让它重现。我觉得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写作。
P:在这本书里,你写了很多失去。我记得你写过一首诗,你说5岁那年,童年的蓝色没有了。那其实是外公的自杀,后来是外婆、母亲的离去。写完这本书,你怎么思考死亡和失去?
C:可能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一样,就是到了一定的岁数,你会知道死是生的一个部分。我想每个儿童或者少年,都会有一个顿悟,这个猫会死,这个狗会死,爷爷会死。然后他突然觉得,噢,我也有一天会死。这样的顿悟会引起某一种巨大的恐惧与恐慌。反而是长大了,繁忙的时候,你哪有空儿想这种事,只希望每一天能够过去,把该做的事情做了。为了某一天的某一种成就在那里拼命,你可能对生死的思考就会少。
然后到了一定的年龄,尤其是当我母亲去世以后,我在承受这样一个巨大的失去的时候—这其实是我承受的最大的一次失去—当时我就觉得,还好人生只有一个妈妈。你再让我经历一次,再来两次,这怎么能够承受得了?在这种情况下,你慢慢地会感受到,也许下一个就是我。而且这是生的一部分。从出生的第一天开始,它就存在,而且从出生的第一天开始,我就在走向死亡,所以我们才会有那么大的激情,所以我们才会想去做那么多的事,所以我们才会爱得这么深。这都是因为死亡是生存的一部分。
到了我这个年龄,跟少年的时候不一样,我不会有那么大的恐惧了。你会知道,因为有了死亡才有了生命。
图片

陈冲与金宇澄在《上海文学》编辑部。 

「最年轻、最漂亮的时候,我最没有安全感。」
P:你在书里说,人生的冬天是突然到来的。衰老对你来说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你会感到焦虑吗?还是你觉得可以把它吞咽下去?
C:世界上可焦虑的事情太多了,从我有了孩子以后,没有比孩子更让人焦虑的事情了。对于衰老,从30岁生日那天开始,我就觉得青春反正已经过去了。
P:30岁就过去了?
C:庆祝30岁生日那天,我知道,青春过去了。后来不管40岁、50岁还是60岁,其实都一样,它就不是青春。而青春没有了以后,其余的就是你所剩下的生命了,而且你发现它仍然可以是好的。
P:你是怎么度过30岁生日那天的?
C:我不是特别爱热闹的人。我是一个很害怕自己成为晚会焦点的人。然而那天,我就记得家里的鲜花比人葬礼上的还要多。有许多的朋友,大家热闹疯狂了一整夜。这不是我的习性,也不是我的个性。它更像是一种庆典,是一种葬礼,是一种告别。然后你觉得以后就得认认真真地生活了。但后来我又发现,也不用那么认真。(笑)
P:是因为青春是可以浪费的吗?
C:对,那个时候总结了一下,20岁是完全挥霍掉了(笑),那以后认真一些,不要再继续挥霍了,也没有青春可以挥霍了,但后来我才发现,还是可以继续挥霍,一直挥霍到死……(笑)
P:突然发现自己有一根白头发或者一道皱纹的时候,会不会还是有一些焦虑?
C:衰老并没有给我带来焦虑,如果有恐惧的话,可能是恐惧病痛,是恐惧不健康。死去本身是个很自然的事情,但是我看到母亲走之前的折磨,会觉得这是最受不了的一件事情,但是我本人的确不焦灼。
P:就像你说过的,越老越像自己了。
C:精力有限,力气有限,没那么大的劲儿了,所以你也顾不上了。而且你会觉得,噢,原来也没关系,又咋了呢?年轻的时候,还会求上进,看到自己天性当中许多不可爱的地方,你还觉得,我是不是可以努力一下?或者某一种缺陷,我不是在遮掩,我是在遮掩的同时也希望改造自己,到老了以后,你发现说,噢,是狗改不了吃屎,本性难移嘛,就它了!
P:你说常常觉得自己是伪劣品,「一生的努力都是在企图把自己从伪劣品变成真货」,这种不配得感来自哪里,它在你的人生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C:也许与生俱来,也许跟自己的职业有一些关系。比方说我演《小花》,进组的时候我才17岁,我是在摄制组度过的18岁生日。19岁的时候,我得了百花奖。我心虚吗?我会认为我就是最佳女演员吗?在这方面,我是很早熟的,按我的自省能力,我怎么能够担当?面对众人突如其来的热闹,我会怎么理解?
每次如果我受到了批评,我会想一想,这个事情有没有道理?受到奖励的时候,我也会觉得,我好像没那么好吧?这种自省让我总有感觉说,唉呀妈呀,我又把人给糊弄了,人家不知道我有多糟糕。总是有这样一种感觉。这种天性可能是双刃剑,它会使得我真的是很想很想去值得人们给予我的荣誉和表扬。
P:听起来它也是一种不安全感?就是觉得这些东西有可能会消退,可能会暴露真实的自己?
C:不安全感也是与生俱来的。到了现在这个岁数,不像年轻的时候那么没有安全感了。我最年轻、最漂亮的时候,是我最没有安全感的时候。记得拍《末代皇帝》的时候,我做出的每一个努力就是为了让导演说「Bellissima!」因为他就是以这样的眼光注视着你,他有一种高贵的审美眼光,他对我们三个演员都很爱。我做的所有一切,就是想踮着脚,够到他给我的高度。 
图片
《末代皇帝》与坂本龙一一起的剧照 
「人老了就是一身的烙印。」
图片
陈冲在纽约州立大学的学生会前 
P:你在青春期受到的是中国的教育,后来到了美国,你要接受的是西方文化,对你是一个巨大的冲击吗?
C:这个文化冲击确实太大了,就是一个烙印。刚去美国的时候,我非常不习惯,想家、想朋友、想父母、想一切。有些人会说,哎呀,这个人背叛祖国了,跑美国去了。其实没有出国生活的人,可能不知道这当中的牺牲有多大。你所熟悉的一切,你的这一片土地、你所有的亲人、你的语言、你的生活习惯,你的一切都留在家乡了,你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可能懂这一份思念的。
那时我三年没有回来,到了三年半的时候,我才第一次可以回家看一下。也就是在那三年里,我才淋漓尽致地明白了思念是什么感觉。
但另一方面,我丝毫没有后悔过。我觉得出国留学这件事情,拓展了我的地平线。它让我看到了整个世界,让我接触到许多不同层次、国度、肤色、文化的人,让我接触到了许许多多互相矛盾的观点。它造就了今天的我。
P:这个烙印一直在吗?
C:它肯定在啊,烙印怎么能不在呢?人老了就是一身的烙印。而乡愁就是一片永远失去的天堂。
图片

陈冲与大卫·林奇在拍摄《双峰》的现场 

「去爱总比不爱好。」
P:你在书中写了很多对外婆和妈妈的回忆,那是塑造你人生的人,尤其是母亲,你有和她相像的部分吗?
C:对阅读的热爱。其实母亲在各方面都比我有才华,比我漂亮,弹得一手好钢琴,她也有美丽的歌喉,但她没有我幸运。
我能感觉到她身上的某一种悲剧性。她从音乐的熏陶和洗礼当中似乎能够找着快乐,但我知道她被压抑、被剥夺得太多太多。在写作的过程里,我看到了她少年时代、青年时代的许多文字,有许多资料我还没有写进书里。她对自己的本性压抑得非常厉害,然而由于她对科学、对艺术的追求、热爱,这些又补救了她,给予了她一个很高尚的灵魂。在我小的时候,就有很多同学、邻居家的孩子和我说,我们长大了以后要像你妈妈那样。
P:在书里你很多次提到婚姻和爱情对你的重要性,你说过,直到戴了结婚戒指,和异性的交流才自如。这种不自如来自哪里?
C:的确是这样。如果我没有结婚的话,我和男性的交往其实是一个不太自如的状态。单身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觉得很辛苦,因为总觉得身边的男性有某种企图,很难交友。我当时感觉,如果我不嫁出去的话,就好像在泳池里面被逼着来回地游,不让你上来。结了婚以后,你就可以上岸了啊。
我也解释不出来。这种不自如,就是我不知道在男性面前我是个谁,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和他们正常地交流。我只不过是想交个朋友,但那时候我很怕我的任何表现会被男性误会了,或者,某种节外生枝把事情变复杂了。有过一段时间,我甚至觉得跟男人是不可能成为朋友的,我以后也不要跟男人说话了。
可能就是一种脆弱,你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P:婚姻和爱情对你意味着什么?你在书中用了「庄严」两个字,你会觉得自己在婚姻和家庭的观念上是更老派和传统的吗?
C:我觉得婚姻是我这一生最理想的生活状态,也是我给予和投入最大的事情。这个东西跟自己的付出也有很大的关系。并不是每一场恋爱都能够到达婚姻,特别是抵达一段好的婚姻。但是它一旦到达了,你付出了有责任的爱,别人对你也有责任时,这种感觉是超过其他任何东西的。而且因为它更难,所以它更值得。
P:现在很多年轻人已经无法理解爱情,深情似乎成了负担和羁绊,你如何看待大家对爱的恐惧?
C:这是一个很实际的存在。也可能现在社会当中,你可以用许多其他东西去代替爱。就像吃代糖,这不是一个真的糖,用代糖放到咖啡里,也可以喝,习惯了也觉得还是甜的。有了其他的替代方式后,大家可能(对爱)就没有那么大的需要了。
我们都有过被爱情伤害的时候,这也是很难忍受的。这样的疼痛、这样的失去,也许有些人不想去经历它,或者经历过了以后有所恐惧,不想再次去经历,但是我觉得这些都是我的财富,所以我可能有点不一样,我可能在这个观点上有一些比较古典主义的东西,因为我觉得,这样的去付出,愿意为他生、为他死这样的感觉,如果你有过了,失去了,也许是好过于没有。
P:所以在你这儿,代糖一定是不可以的?
C:我太敏感了。我完全懂得什么叫一夜情,什么叫爱情。爱跟性还不是同一个事情,如果我们只谈性的话,那可以解决的方法也是众多啊。
图片
「最走红的东西, 
我永远都是怀疑的。」
P:金宇澄曾经说过,你的写作填补了上海知识分子叙事的空白。我们也很好奇,你觉得自己是一个知识分子吗?
C: 说实话我大概是配不上知识分子这个身份的。因为我读小学的时候,正好是「文革」,有一段时间停课了。复课以后,又让我们给老师写大字报,批判老师。课本里的东西也很少。你看现在的孩子能读唐诗宋词、《三国演义》,我们那个时候是不能读的。那些中国最美好的传统文学,我都没读过。到了中学,我读了不到一个学期就进了上影厂。那个时候很难买到书本。我记得突然间有了《约翰·克里斯朵夫》,上海书店门口那队伍绕了多少圈啊。
直到进上海外国语学院之后,稍微有了一些书,家里也藏了一些,我能读到那么一点点,但其实我的文化水平很低,没有好好上过学。真正的阅读是从留学以后开始的。所以在学问这块,我有很大的空缺。我敢说自己是知识分子吗?
我读到过一篇文章,忘记是哪个作家写的,说那个时候,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他说,怎么能叫「知识青年」呢?我们有啥知识啊?我比他们小一点,但是同样的,虽然我大学毕业了,但我怎么能叫知识分子呢?
P:但是你身上有很强的反抗性。
C:我是一个独立思考的人,我不随波逐流。而且我的个性当中,就有这点讨厌的东西,最走红的东西,我永远都是怀疑的,这个我有,它是我的天性。
P:对年轻时候那段被浪费掉的岁月,你会感到可惜吗?
C:没有。因为我们也有了另一种人生。(笑)那个时候,十年动荡过去之后,有过一批伤痕文学,也有过一些伤痕文学类型的电影。然后突然,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出来了,所以你会看到,我们也有过如此的少年时期,也有过属于我们自己年轻时代拥有的东西。
图片

陈冲二姨回忆陈冲姥姥史伊凡的手迹。 

图片
「我必须对每一天都大咬一口。」
P:能感受到你一直都保持着对世界的敏感和好奇。走到今天,你对人生最大的好奇是什么?你怎么保持对世界的敏感?
C:我就在想,我已经那么老了,剩下的时间那么少了,我必须对每一天都大咬一口。
P:是大咬一口生活吗?这太形象了。
C:因为你越老,就会知道自己所剩的时间越少,对所有的一切,你会有足够大的胃口。其实生活有着非常丰沛的东西,它们也不需要你花费太多的金钱。你就坐在这棵巨大的苹果树下,只要你愿意等待,等一个一个的硕果掉下来,你只需要去大咬一口。我会想,我要吃越多个越好。(笑)
P:刚才你说到,越老越想要对生活大咬一口,但我们接触到很多年轻人,他们会觉得很丧,不想太「卷」,对生活没有什么期待。也有一部分年轻人向往稳定,考公、考编,希望能够过一眼望得到头的生活。你怎么看待这样的心态?
C:说实话,年轻人里各种各样的都有,不是一个统一的群体,但是我觉得我都能理解。经常和我一块儿工作的人都是比我年轻的,我完全能够理解他们,就是如果不卷能不能够找到一些世界的美丽?能不能够去努力找到它?哪怕去找根木头回来自己做点啥,可能也会从中发现一些美丽。它一定存在的。
我并不觉得每个人都要那么忙碌地去生活,也不觉得世俗所规定的成功就是成功。我也能理解那些特别努力工作的人,他们也需要这样的努力,每一个人是不一样的。我觉得今天的年轻人不容易,世界变得太快了,你完全不知道10年以后人类是什么样子,所以有这样一种泛泛的存在的焦虑。
有时候我会觉得幸运,我已经老了。我觉得年轻昙花一现,它应该是很美丽的。但是回顾一下我自己的青春,也完全是挥霍掉的。不挥霍掉的不是青春。
图片
美国留学期间,陈冲和同学的合照 

森森老电影画刊
最精美的老电影图片,最高清的老电影视频,欢迎进入森森的老电影世界。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