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橘涂初四」
摄影 |「橘涂初四」
今年暑假,怡园景区举办顾氏园居生活书画展,共展出3套与怡园相关的册页复制品,其中现由南京博物院收藏的顾沄《怡园图》最为引人注目,顾沄是从怡园走出来的海派画家,与怡园顾氏三代交谊深厚,他曾切实参与怡园绘图共商、按图动工的营建过程。而《怡园图》正是顾沄在怡园初任园主顾文彬邀请下完成的较能反映当时怡园真实情况的绘画作品,早先已有研究者提出怡园的营建过程与绘画息息相关,历经依画构园、以画记园、画文相彰三个阶段。因此,通过《怡园图》与其他史料的比对研究,对于考察怡园原貌具有不可多得的学术价值。巧合的是,怡园几乎是我们已知的营建过程信息最为丰富的苏州园林,这是因为同治十三年(1874年)怡园始建时,顾文彬尚在宁绍台道任上,他把筑园事宜交由其子顾承负责,通过家书频繁与其交流营建思路,共同斟酌园内种种细节。为确保心中所想能够准确传达,顾文彬在书信中不厌其烦地描述了诸多较之其他宅园营建时很难以书面形式存世的筑园细节,其中包括对树种石料的选择与运输、核心建筑的形制要求、挖深水池所引发的种种琐事等,堪称事无巨细。待光绪元年(1875年)顾文彬卸任回苏后,他开始亲自主持怡园的修建工作,并通过日记记述了一些筑园细节,虽然未有此前家书那般详细,但仍为我们研究怡园留下了详实的资料。光绪三年,顾文彬认为怡园主园的营造已大致完备,邀请顾沄绘制《怡园图》册页十六景,并在册后亲自精楷题咏宗祠和怡园各景词十六阙,其中每阙前有一小序描述景点位置、浏览方向及特色,除了基础的方位描述,顾文彬还穿插景象阐释、意匠总结。因此这些册后小序也是我们研究怡园原貌的重要文字资料。同年,顾文彬邀请当时的著名学者、曲园园主俞樾为《怡园图》题名,并请他作《怡园记》记录营建怡园的来龙去脉与园景园貌。然而光绪八年顾文彬又开辟园东北,添造新景,修建庭院,并对原先主园中的景致做出调整。于是在光绪十年,顾文彬又请顾沄新绘四副册页,与原先的十六景共同构成如今的《怡园图》二十景。光绪十五年(1889年)顾文彬去世后,怡园由其后人维护,不再有太多变动。然而随着民国19年(1930年)顾承之子顾鹤逸离世,园渐衰落,开始有住户迁入园内,并在随后众多近代历史事件中多有侵占损毁。直到建国后,顾鹤逸之子顾公硕于1953年将怡园捐献给国家,这才获得系统的修缮与保护。因此虽然《怡园图》中所描绘的景致与今大致相同,但园内题匾多有更迭、楹联多有散轶、陈设多有破坏,修复后许多旧景与今日的习惯称谓已有所不同。而接下来,我们将主要根据存世文献顾沄《怡园图》册后小序、俞樾《怡园记》、顾文彬《过云楼家书》、顾文彬《过云楼日记》,辅以现代志书《怡园志》①、《平江区志》、《苏州市志(1995)》,适时补充旧照、测绘②等零星资料,简要分析《怡园图》中所绘之景与今日怡园实景的区别,并借此探讨其背后隐藏的怡园营建史。*
①其中《怡园志》的前身《怡园志稿》成书于1986年,早于《平江区志》与《苏州市志(1995)》,虽然三者在园史沿革的描述上大致相同,但存在细节上的差异,本文以《怡园志》为主。
②测绘出自童寯《江南园林志》、刘敦桢《苏州古典园林》、陈从周《苏州旧住宅》,但书中测绘图未必均由作者完成,有可能交由其团队、同事或学生绘制。
《怡园图》武陵宗祠册页
《怡园图》既以宗族祠堂开篇,我们也应大致了解怡园园主顾文彬的家族。首先此处的“武陵”并非湖南地名,且很有可能来源于吴地名人顾野王。今顾野王墓在石湖之滨的苏州市职业大学内,但吴江芦墟镇芦北村有一座嘉泰桥,桥拱存有《北顾里重建嘉泰桥题名记》石碑,碑文载“梁太学博士顾野王子卜居于此,遂有北顾里名。今顾姓者,皆野王后。……中流南北,曰武陵溪”。江南顾氏多认为自己是南朝名士顾野王的后裔,顾文彬也不例外,以武陵顾氏自居亦在情理之中。顾文彬在《过云楼书画记》中提及,“第自幼闻诸庭训云:‘始祖由昆山迁居省垣’,则为文康公无疑”。这的“文康公”指嘉靖年间内阁首辅顾鼎臣,而顾鼎臣又在《武陵顾氏宗谱汇编》中属顾野王后裔分出的雍里支。虽然这两层关系在血脉的传承上依旧有待科学的考证,但既为宗祠冠以“武陵”之名,顾野王毫无疑问是顾文彬心中的文化祖先。从《怡园图》中所绘武陵宗祠恢弘的形制,亦可看出顾文彬对祖先的尊崇。顾文彬晚年笃信祖先庇佑,在他的日记中,曾提及一件失火后及时浇灭的幸事,“晚饭后,大孙之妾房中窝茶,草窠失火,几至延烧,幸即浇灭,真天幸也”,而后他将此事归功于祖先庇佑,并将犯事之人撵出了顾宅,“在神佛前及祠堂拈香,谢昨夜保护之恩,并限令大孙将其妾撵出宅内,以杜祸根”。虽然最终处理有些不近人情,但旧时建筑多为木质结构,一旦失火蔓延,一个家族经营数代的心血都会付之一炬,更遑论此时顾宅中收藏着大量的书画古籍。顾文彬自认是苏城著名士绅家族的领袖,倘若不予其严惩很难服众,借助祖先的声势也能使得他的处理更具合理性,维护祖先威严与巩固自身的家族地位往往是相辅相成的。今天的武陵宗祠并不在怡园景区范围内,据册后小序,“祠在尚书里距余铁瓶巷住宅止隔一街,栅门南向,祠门转而向西,庭院宏敝”,我们可大致确认武陵宗祠位于今怡园里(原尚书里)北侧的苏州市歌舞剧院内。其实不仅是武陵宗祠,与祠堂相邻的怡园也与顾宅相隔一街,顾文彬认为宅园不相连十分不便,因此怡园不宜建得过大,并在书信中嘱托,“惟后园与宅不连是一大毛病,只可小小结构,作一竹篱茅舍局,断不值大兴土木,以致所费不赀,必须立定此主意也”。然而在后续的精益求精中,怡园的规模渐渐超越了他的最初设想。不过对比今昔,武陵宗祠规模已有所缩减,比如册页中祠前栅门今已不存,但我们仍能在祠堂原址找到栅门石柱遗存,石柱顶部还点缀云纹雕刻,颇为细致。栅门石柱
今天我们仍能在怡园北侧不远处的范义庄前找到类似册页中栅门的形制。据《平江区志》,“北宋皇祐元年(1049)范仲淹为周济范氏宗族,买良田数千亩,捐祖宅建义庄,作为宗族公产,作义田,用义田收入来救济贫苦的同族人。并附设义学,供族人子弟免费入学。此举为中国历史首创”。自范仲淹后,苏城许多士绅大族都仿此义举,顾文彬在武陵宗祠西北侧也设有春荫义庄,或许是尊崇同乡的范仲淹作为名留青史的士人典范形象,我们而后还会发现,怡园营建时可能在景点的命名上引用了范义庄的典故。册后小序中记述,“栅门南向,祠门转而向西,庭院宏敝”,如今武陵宗祠现状祠门、大殿也确如其所述面西而开,大殿旁新置小型庭院,不过册页中并未体现“庭院宏敝”这一特点。武陵宗祠祠门
武陵宗祠大殿
武陵宗祠庭院
栅门前照壁今已不存,从册页中照壁连接院墙,东西设对称巷门的形制来看,可能比较类似网师园。网师园照壁
网师园照壁前种有两株龙爪槐,巧合的是册页中栅门旁同样也绘有龙爪槐,据册后小序,照壁前四棵整齐排列的高耸古树应为榆树。这种在照壁旁植一整排树以烘托气氛的做法,在苏州大市范围内确存有另一处比较典型的实例——与常熟文庙隔河相望的古银杏群,据旧志舆图,那排古银杏应是在照壁旁耸立的礼制景观。 常熟文庙古银杏群清光绪《常昭合志稿》 常熟学宫图武陵宗祠前的龙爪槐和榆树可能是为了塑造一种森严的秩序感,寄托着怀祖敬宗、祥瑞荫蔽的美好祈愿,然而如今祠门旁只留有一棵隶属于榆科的古朴树。册页中后方所绘的土阜今已夷为平地,初看册页时,可能会误将土阜归于顾沄的想象力表达。不过《怡园图》总体来说是较为纪实的,在一些民国地图中,我们确能发现怡园旁标注了这座土阜,但土阜并不在册页所绘的武陵宗祠正前方西南侧,而是坐落于祠堂的正西方向,顾沄或许是进行了艺术化的加工,适当夸张了土阜与祠堂的远近关系,将本来无法一齐出现的两者组合到同一画面中,以衬托祠堂的庄严神圣。1914年新测苏州城厢明细全图 怡园旁土阜
册后小序中如此描述,“照壁后土阜如山,石磴三层,曲折而登”,册页中土阜顶部设有观景座位,“西望郭外诸山平远如屏,东则怡园在目,北之北寺塔,东南之定慧寺双塔,皆亭亭耸秀”。当然,这座规模可观的土阜并非顾文彬凭空堆起,而是利用当时已经损毁的康王庙基因地制宜的产物,他在书信中多次提及可利用土阜为怡园增色,还提出“在土阜上种树提升园内景深”及“利用土阜登高望园”两个并不兼容的方案,“康王庙基堆成高阜,欲种树木助墙外景致,但可以俯瞰园中,窥见室家之好,似不相宜,汝更酌之”。当他考虑到城内其他土阜均不宜种树的实际情况后,最终采纳“利用土阜登高望园”的方案,“庙基堆成高阜势所必然,城中有高阜者如北局等处,不一而足,惟全是瓦砾堆成,并无积土,恐未必能种树耳”。除此之外,顾文彬甚至还曾设想在土阜上建亭,可惜未能如愿,“土阜上造一亭,一定要的,然须打桩坚深,否则土阜性松,不能重载,恐易于坍塌耳”,不过他后来在园内其它景点上弥补了这一遗憾。比较有趣的是,各处照壁(不单指前文所述祠堂前照壁)与康王庙基在顾文彬筑园之初时还曾担任“临时建材堆放点”。顾文彬曾在书信中叮嘱,“大峰运齐后,即须赶植庭中,一面将无用之石赶紧堆积康王庙旷地,以清街道,石头收拾干净,浮言自息矣”、“除将家中砌花沿坛等应用者留出若干,堆在自家及李公馆照墙之下,其在沿路者,务要收拾干净,一块不留,既不碍人行路,亦不滋人浮议”。顾文彬深知在太平天国战乱后营建新园可能会引发社会非议,因此多次强调堆放建材时不可侵扰行人,又基于顾家具有一定的安保能力,此时堆放于照壁旁与康王庙基上便成为最佳选择。册后小序另有脱离武陵宗祠,重起一列单独题咏春荫义庄,顾文彬承担了宗族领袖的重任,祠堂旁专设义庄接济同族子弟考取功名是其担当的体现,这种祠堂与义庄的组合形式与范义庄颇为相似。虽然图册中并未单独绘制春荫义庄,但结合俞樾《怡园记》等资料可认为,春荫义庄临近武陵宗祠,又同属族产,两者常常被归为一景。据册后小序“庄在祠堂之西北”,我们可大致推测其应为今苏州市歌舞剧团在庆元坊东侧所开正门后的大殿。春荫义庄大殿外观
因此我们可认为,顾文彬营造的顾宅-怡园建筑群,大致可分为铁瓶巷顾宅(住宅建筑)、武陵宗祠与春荫义庄(族产建筑)、怡园(园林建筑)三个部分,其大致位置关系如图所示。 顾宅-怡园建筑群
从这一景起,我们已正式进入怡园主园。据册后小序“厅在义庄之东”,即“牡丹厅”在“春荫义庄”东侧。牡丹厅今名湛露堂,取自《诗经》“湛湛露斯,匪阳不唏”,意为清晨晶莹的露水,若是没有遇上蛮横的骄阳就不会轻易消失,表达了家族世泽长久的美好愿景。不论是在顾沄《怡园图》还是俞樾《怡园记》中,牡丹厅都是入园赏游的起点。但在怡园历经多轮调整后,今天的牡丹厅已是位处景区最西部的独立庭院,为便于管理现已作为景区内部会议室,不再对外开放。在苏州园林中,同一座建筑根据不同位置所题的不同匾额,有时会对应多个名称。例如拙政园见山楼,一楼室内题名“藕香榭”,二楼室外题名“见山楼”,为便于分辨,习惯上我们采纳更广为人知的“见山楼”之说。除了多层式建筑,类似的情况还易发生在对称式建筑(例如拙政园十八曼陀罗花馆与卅六鸳鸯馆)、组合式建筑(例如留园恰航、明瑟楼与涵碧山房)中,这种“一房多名”的手法在怡园中亦有大量应用。拙政园见山楼与藕香榭
除此之外,题名本身还会随着园主价值取向的变化发生更迭,由于一些题名的情况较为复杂,在日常交流中逐渐产生了以建筑结构或周围环境为基础的便于记忆的俗名,例如怡园中有鸳鸯厅、牡丹厅、桂花亭等俗名。不过即便是俗名,也会产生一些发生变更的特例,比如狮子林原荷花厅于1968年不幸失火,后来移建一座新厅,因其厅柱垂有花篮四只,加之要与原荷花厅区分,所以此后便称为花篮厅。狮子林原荷花厅
册页中的“牡丹厅”其实更类似一种俗名,它的正式名称也多有更迭。据俞樾《怡园记》,“入园有一轩,庭植牡丹,署曰‘看到子孙’”,这是反取罗邺《牡丹诗》“看到子孙能几家”之意,同时表达了“愿我后裔,培植滋荣”,也即子嗣延绵的朴素愿望。不过“看到子孙轩”的题名并未存在太久,据《苏州古典园林史》,是因为当时曾有好事者讽刺曾任职于宁绍台道的顾文彬“一心不忘宁绍台(暗指‘怡’字),看到子孙拆卖完”。顾文彬深受儒家经典影响,在事关传宗接代的问题上尤其谨慎,于是在“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驱使下,将题名改为“琼岛飞来”,或许这也是册页中宁愿题俗名“牡丹厅”,也不愿称呼其为“看到子孙轩”的理由。而现今的“湛露堂”题名则产生得更为晚近,至童寯《江南园林志》测绘时牡丹厅仍沿用“琼岛飞来”的称呼,后来的刘敦桢《苏州古典园林》、陈从周《苏州旧住宅》等在测绘时则开始使用“湛露堂”的题名。因此“湛露堂”有可能是顾氏后人在牡丹厅组织怡园画集时新题。其实不论是“湛露堂”还是“看到子孙轩”,无疑在命名上正巧承接了一旁武陵宗祠、春荫义庄的族产功能,作为正式赏游怡园的第一景也起到了一定的过渡作用。湛露堂匾额
册页中牡丹厅前专设牡丹花台,这种规则的几何形花台在苏州园林中并不少见。 牡丹花台
比如留园远翠阁前长方形花台,而在贝氏改建的晚近狮子林中也多有出现几何形花台。刘敦桢《苏州古典园林》测绘 各种几何形花台
其实顾文彬并不欣赏这种做法,他认为用湖石砌成不规则的花台会赋予园景更多雅趣,“但花沿坛若用砖砌,便落俗套,必须用湖石代砖,高下大小,参差不齐,乃觉雅致”。如今锄月轩及四时潇洒亭旁的湖石花台或许更符合其审美。留园远翠阁前长方形花台
细细观察,我们会发现册页中的牡丹紫白相间。据《苏州日报》考据,牡丹厅前的牡丹为顾文彬从常熟辛庄姚家桥百年牡丹上分本移植而来,这种牡丹恰好大多呈紫色,姚家牡丹馆内目前也陈列有相关展板介绍其与怡园牡丹的渊源。但笔者未能找到这种说法的可靠出处。据《怡园志》,今天怡园内的牡丹大多为管理部门后期引进的菏泽牡丹。常熟辛庄姚家桥百年牡丹
对比今昔形制还能够洞见,如今的牡丹花台已非旧物,牡丹厅“后院桂树两株”也已调整为竹林,并点缀以石笋。幸而牡丹花台旁环绕的湖石与一棵崔嵬的古白皮松依旧健在,尚能窥见些许顾文彬时代的旧貌。今牡丹厅北侧竹林及石笋
在册页中牡丹厅旁,我们还可看到一座高耸院墙之上的阁楼,乍看或许有些陌生,其实是因为此处只绘制了画舫斋后楼松籁阁,而留白了画舫斋前舱,这里已开始为下一景铺垫。从册后小序的描述来看,似乎最佳浏览顺序是由武陵宗祠向西北先达春荫义庄,再由春荫义庄向东抵牡丹厅,而后开始正式浏览怡园,现状也确实符合其描述。不过据《怡园志》,“1953年8月26日,怡园开始整修。……拆去原旱船南廊的一段复廊(当时此复廊有门可通西面祠堂部分,廊内间有书条石数方,镌文徵明《落花诗》),形成现在的格局”,可见当时从武陵宗祠出发,也可越过春荫义庄与牡丹厅,直接通过捷径抵达画舫斋(松籁阁),怡园虽然精心设计了最佳赏游路线,但为长期的园居生活考虑,不免要增添一些实用路径。刘敦桢《苏州古典园林》测绘 画舫斋南侧复廊
“松籁阁”在“牡丹厅”东南侧,为画舫斋后楼,松籁阁北接松林,登阁而上,听松涛天籁之音最宜,由此得名。民国《吴县志》中曾提范义庄,“公知杭州始归吴,改西斋为岁寒堂名,斋前二松为君子树,树侧之阁为松风阁”,可见除了祠堂形制,怡园或许也有在建筑命名上致敬范义庄,顾文彬在册后小序中亦有提及岁寒草庐的得名与范义庄有关,“矩仿文正建立义庄,岁寒之名殆滥觞于此”。《苏州市志(1995)》记旧时怡园有“五多”:古松、动物、湖石、楹联、书条石。其中怡园丰富的古松、动物、湖石资源均能在这副册页中有所体现。册页中“阁之北松树百株”蔚蔚然,这本为松籁阁的核心景观。遗憾的是,规模宏大的松林今已仅余寥寥数棵,登临松籁阁恐怕已再难欣赏松涛。其实怡园原址本无太多古树,这些松树大多由顾文彬委托匠人从园外收集而来,“另植五松于小沧浪亭之西,皆王跷仙经手”,此处日记所提的“小沧浪亭之西”正为松籁阁北侧的松林。倘若足够细心,我们还会发现怡园许多古树的挂牌树龄已超过怡园本身的历史,这并非夸张,而是因为顾文彬十分重视园内植被配置,在筑园时有意移植了园外收集而来的古树,据日记他后来又“种黄杨一株于舫垒之北,亦百余年物”,幸运的是,这株黄杨至今仍存。古松前设竹篱,竹篱还专设人行门,颇有几分归园田居的雅趣。竹篱虽然在如今的怡园中并不多见,却在各类册页、旧照中广泛分布,这些遍布怡园的竹篱或许是为方便管理飞禽走兽所准备。我们在一些旧照中还可看到顾文彬为这些动物搭建的木屋,耦园园主沈秉成曾先后赠送怡园四只鹿,“仲复复送一鹿来,此鹿性极咆哮,入笼后逃出三次,角已受伤、归入鹿房与母鹿同柙,始觉相安。怡园中忽得四鹿而仲复处遂无一鹿矣”,顾文彬因此专门修鹿房,“园中鹿房新造,大小两间,鹿至如归”,考虑到一些动物生性顽劣,修建竹篱与木屋加以管理是明智的选择。竹篱前有一石峰,顾文彬在册后小序中赞曰,“林外一峰,中空如环,高与阁齐”,言语中暗含几分精心挑选的得意感。遗憾的是,这座石峰的上半部分已断裂残损,仅余下半部分耸立依旧。怡园中湖石独峰的立放颇具设计,顾文彬不仅执着于四处搜集废园名石,还擅长博采众长,甚至提出效仿织造署瑞云峰布置峰石,“我意欲择王园一峰仿照织造署中之峰,亦立在池心,先于平地将一峰用高座抬起、立定,其下必须打椿,立好之后将四面之地挑挖成池,则亭之独秀,较之立在平地更为出色,未知做得到否”,但其亲友考虑到池水干涸时有碍观瞻,提出反对。但顾文彬依旧不愿放弃,再次去信,“池心立石既不甚妥,我亦不为遥制。倘于最下一层用条石砌成方基,基上用高石座,座旁用小湖石环之,即使露至下层亦不碍眼。昔年见织造署中之峰,亦立于涸池之中,并不觉其碍眼。其峰亦有正面有反面,未必四面玲珑。汝姑与石匠商之,可行则行,不可行则止,我无成见也”。虽然顾文彬池心立石的想法最终仍被否决,不过这一想法却在后来贝氏重修狮子林中得以实践,今狮子林水假山旁池水中有一小峰称为“一苇渡江”,虽然并非织造署瑞云峰那般独当一面的主景观,但也颇具生趣。其实顾文彬亲友担心池水干涸也并非杞人忧天,即便水域面积阔如拙政园,在近代旧照中亦有不少池水干涸的旧照存世,这一问题后续还将多次困扰顾文彬。峰石前,岸边原护有石栏,这与拙政园玉兰堂后的临水石栏布置较为相像。如今石栏向后迁移,立于原先竹篱的位置。而岸边由多样的植物代其行使隔断的职能,现状更具城市山林的野趣感,原貌则以疏朗见长。画舫斋紧邻岸北主山与中心水池,在地理单元上承接着一定的过渡作用,顾文彬营建时有意在其设计上加强与山水的呼应。册页中对画舫斋的描绘也十分写实。前舱月台前设登船艞板,艞板式的桥梁通常会与园林中的石舫组合,以模拟登船过程,最经典如拙政园香洲。不过香洲月台下磊石条为实心,画舫斋则更进一步,将月台凌空延伸入水中,底部通过两支立于池心的湖石石柱承挑,将水渗透其下,而更内实为建筑地基,却给人以内有水口,跨水而建的遐想。除此之外,画舫斋南北两侧临水之处叠石成驳岸,这或许是为避免池水干涸时漏出建筑地基,正符合顾文彬设想池心立石时所提及的“座旁用小湖石环之,即使露至下层亦不碍眼”。不论是湖石石柱还是湖石驳岸,都形成了与岸北主山的呼应。然而画舫斋体量较大,倘若直面中心水池,将会形成岸北主山、画舫斋、藕香榭三面挤压的态势,中心水池视觉上的宽阔度将被大大削弱。因此顾文彬选择从中心水池引来潆洄的溪涧,通过细长的水流将画舫斋三面环抱,此处的溪涧也被称作抱绿湾。虽然实为潆洄的溪涧,但通过画舫斋下设水口的方式,使得游者误认为船泊于水,以最终形成并非溪涧环抱画舫斋,而是画舫斋立于池心挤压水面的错觉。这众多叠石理水的手法,正与顾文彬早先池心立石的想法隐隐呼应。比较有趣的是,该册页名“松籁阁”,而非“画舫斋”。在牡丹厅册页中,顾沄也只绘画舫斋后楼松籁阁而不绘全整座画舫斋。其实怡园内有多处仿船型建筑,可见在顾文彬心中,画舫斋后楼作为松籁阁的部分比整座画舫斋更为重要。这是因为顾文彬早在筑园之前就对登楼远眺有着特殊的执念,营建顾宅过云楼时他就委婉地向顾承表达了想法,“城中楼房本不能眺远,不独过云楼为然,此楼本为藏书籍字画而设,非为眺远计也,况庭中有树有石,远眺不足,近玩有余矣”。既已有近玩之楼,也该修建远眺之楼了,于是在筑园之初,顾文彬就提出弥补缺憾的想法,“我意欲造小楼一两间,略高些,可以远眺。楼上拟悬一大自鸣钟,可以声闻及远,似可创苏城未有之局”。虽然钟楼最终未成,不过松籁阁已筑,小序中顾文彬称“阁上凭栏远眺与祠前高阜所见相同”,可见如今的现状已是他比较满意的结果了。然而满足远眺需求的松籁阁过于高耸,使得整座画舫斋也稍显庞大,不论顾文彬如何在细节上弥补,最终画舫斋的体量在小而精的怡园中还是略显尴尬。“面壁亭”在“松籁阁”东南侧,取达摩祖师面壁悟道的典故,亭面对假山,内设一方镜常年面壁,颇具禅意。面壁大致位置
此处的方镜是怡园营建之初就做的设计,顾文彬在册后小序中提及“后辟玻璃镜,隔岸煙景尽入镜中”,刘敦桢先生认为“亭内仿扬州天宁寺东园旧法,干壁上悬镜一方,以反映北部风景,若墙内别有乾坤仙境”,这或许是因为扬州盐商在心态上比苏州士绅更易接受西式建材。不过怡园在营建过程中却不吝引进一些西式建材,比如将长短窗上传统的明瓦改为玻璃、在池边设铸铁栏杆,顾文彬甚至曾考虑在池中设喷泉,他乐于接受新事物以改善生活质量,因此怡园能够局部呈现出中体西用的特点。值得一提的是,册页中螺髻亭为圆形攒尖顶,与一些旧照及早期测绘一致,但据《怡园志》,现螺髻亭为1953年重建,已改为六角攒尖顶。此处“螺髻”的出处比较复杂,《古今注》有言“童子结发如螺髻”,这是比喻儿童发髻形如螺壳,而后世又用其比喻高山的峰顶,如苏轼诗“乱峰螺髻出,绝涧陈云崩”。螺髻亭正为全园最高处之一,既然引高峰形如螺髻的典故,也许还是昔时的圆形攒尖顶与亭名更为相配。顾文彬在筑园之初就指出,“土阜上造一亭,一定要的,然须打桩坚深,否则土阜性松,不能重载,恐易于坍塌耳”,此处的土阜指武陵宗祠外的土阜,然而由于客观条件限制,顾文彬未能得偿所愿。因此在岸北主山上高置一亭,冠以“螺髻”,颇有几分弥补缺憾的意味。《园冶》认为“疏水若为无尽,断处通桥”,意为在水源头的狭窄处架设一座小桥,以遮蔽水源,远远看去,仿佛桥的另一侧仍有无尽之水。因此,园林中的桥往往起到分隔水面的作用,将水面分为开阔和潆洄两种景象,以丰富水面的层次。面壁亭正巧位于怡园中心水池(开阔)与抱绿湾(潆洄)的交界处,为与岸北主山相呼应,顾文彬在此处架设了一座湖石拱桥,不仅起到了分隔水面的藏源作用,还因地制宜地融入到周围环境中,有一种仿佛远山延伸至面壁亭前的浑然天成之感。湖石拱桥
这种叠石为桥的形制比较少见,慕园折桥仅以湖石作为桥栏,其实仍为传统石板梁桥;狮子林小赤壁惜为黄石拱桥,与湖石构成的水假山连接略显违和;扬州何园水心亭旁湖石拱桥也可看作是一例,不过它与周围山水的融合欠佳,未有怡园这般轻盈自然。册页中面壁亭、螺髻亭、湖石拱桥恰好形成三角构图,共同构成画面主体,颇有传统山水画的韵味。 慕园湖石桥栏
狮子林小赤壁
我们还应注意面壁亭旁的长廊,长廊在怡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顾文彬在怡园营建之初就提出,“要造回廊,原为不走水路起见,兹云遍造回廊其费甚巨,则由园门迳达中间之四面厅,必造一条回廊,否则遇雨即须张盖,甚无谓矣,可与阜长及匠人商之”,最终长廊不仅从牡丹厅修至四面厅(今藕香榭),还继续延伸至留客处,几乎沟通园景始终,环绕中心水池三面,雨天游园,除登临岸北主山外,均无需防雨。 刘敦桢《苏州古典园林》测绘 俯瞰怡园长廊
此外,《怡园图》牡丹厅册页中绘制了盛开的牡丹,但松籁阁册页与面壁册页中均又出现绛霞洞旁绽放的桃花,其实两者并不是同时绽放的。这是因为顾沄并未拘泥于某个特定的时节,而是试图展现每一景的最佳观赏期,怡园营建时通过不同的植被在中心水池周围暗藏了四季景致,后续我们还将欣赏到梅花、荷花与桂花的盛开。
“梅花馆”指“面壁亭”东南侧鸳鸯厅的南半部分,今名锄月轩,取自刘翰《种梅》“自锄明月种梅花”。册页中下方竹篱内特意绘制了鹤,这并非艺术加工,据《怡园志》,当时“园内放养孔雀、鹤、梅花鹿等动物”,此处选择绘鹤或许是为照应“梅妻鹤子”的典故。梅花馆大致位置
虽然最初顾文彬申称,“我意花园是草创,反可小小结构便足势,不能与拙政、寒碧等园争胜也”,但即便是粗朴的竹篱,后来也被顾文彬妆点成了风雅之物。在怡园新展出的《怡园小景》册页中,有一副题为“百尺云根花屿石,一轮月祥竹篱门”,这里使用竹篱佐以蔷薇营造出一月洞门,可谓独具匠心,既能分隔内外又有视觉与嗅觉的双重体验。这种“结花木为屏”的手法在《求志园图》中亦可见端倪。 《怡园小景》“一轮月祥竹篱门”
然而今天梅花馆前的景致已与册页大相径庭。册页中梅花馆前专设一月台,月台前竹篱内立湖石独峰几座,如今不仅月台不存,竹篱内景致也已改建为种植牡丹的湖石花台。不过这并非晚近的改动,更可能是光绪五年顾文彬对此处的布置另有新意,主动做出的修改,“怡园梅花厅之前有两峰屹立,极嵌空玲珑,惜为竹篱遮其下半。余与承儿相商,将竹篱移绕于两峰之后,另用湖石砌成花台,预备明年种牡丹、芍药。而湖石已无处可购,不得已将宅内东西两书房旧石拆动罗挖,共得石数十块,勉强凑齐,居然可观,而两高峰之全体毕现”,他觉得竹篱有碍观瞻石峰,决定重新布置,甚至不惜拆移顾宅中已经布置好的湖石。这是顾文彬日记中最后一次提及与顾承商议造园事宜,三年后顾承即因病先离顾文彬而去。不过这处修改并非顾文彬一时兴起,早在营建顾宅过云楼前的艮庵庭院时,顾文彬就多次通过书信描述湖石花台的构想,“汝前议庭中独立中峰,周围砌花沿坛,我亦以为大方而许之,但花沿坛若用砖砌,便落俗套,必须用湖石代砖,高下大小,参差不齐,乃觉雅致,约略记得勤斋庭中,亦如此砌法,与钟星酌之”,即不看好俗套的几何形花台,希望营建雅致的湖石花台。后来为表强调,他再次去书信,“过云楼庭中砌牡丹台,亦宜以零星湖石环绕堆成,若用石条砌成大花盆式样,未免板而近俗矣”。从旧照中,我们可得知过云楼前的艮庵庭院最终确以顾文彬之意筑成,这种作法在今拙政园远香堂旁亦存实例。过云楼-艮庵庭院旧照
然而《怡园图》中所描绘的两处牡丹花台(牡丹厅册页、留客册页)却都是顾文彬觉得俗套的“大花盆式样”,因此他后来萌生改动的想法自在情理之中。“藕香榭”指“面壁亭”东南侧鸳鸯厅的北半部分,因厅前遍植荷花,每逢秋季藕香沁人而得名。鸳鸯厅一面夏荷,一面冬梅,雅趣至极。藕香榭北侧现存月台,但册页中的视角恰巧遮挡,或许是梅花馆册页中已描绘过南侧月台,所以进行适当省略。从册页中我们可注意到池中荷花并非单色,而是“红白相错”,这是顾文彬找匠人特地种植出的效果,“园池荷花虽不及上年之盛,然已开数十朵,红白相间,皆重台细种”。池边有几株垂柳,顾文彬曾在日记中提及“种大垂柳三株于池上”。苏州园林中除拙政园、可园外,少有大量种植柳树的情况,这是因为柳树易生病虫害,还会将其传染给周围其他树种,柳树长势虽好却也不易养护。其次,旧时人们心态上也对柳树有所抵触,刘敦桢先生曾在《苏州园林的绿化》一文中指出,“旧社会的迷信,对园林绿化也曾给予一些不好的影响。如垂柳枝条柔和可植于池侧,与水面配合很好。过去因树龄不长,竟被视为不祥之物,弃而不用”。这副册页虽名“藕香榭”,但册页中主要描绘藕香榭前的中心水池,对建筑本身着墨反而并不算多。这是因为藕香榭在怡园设计之初即仿拙政园远香堂, “后园须造三间四面厅为主屋,如拙政园之远香堂,一面正对池子,有此作主,此外或亭或书室,只需零星四布”,藕香榭即此处正对水池的四面厅,自然不能脱离水池而单独描绘。在后续怡园营建的动态调整中,顾文彬在书信中反复强调藕香榭作为四面厅的形制,比如四面回廊、东西不应砌墙等,而这也正是拙政园远香堂的特点,“据三孙云,后园已仗量正屋地步,只够四开间,陆芝翁之意谓宜造三间,留出回廊地步,作四面厅,我意以芝翁之言为是,汝细酌之”、“据四孙云,荷花厅东西间皆砌墙,此大不妙,必须或改长窗或改短窗,挂落提罩,总以朗畅轩豁为主,若砌墙则闷极矣。即已砌好,亦必拆改”。然而因种种客观条件限制,最终藕香榭未能完全成为顾文彬所愿的四面厅,虽然满足了四面回廊的要求,但东西仍砌以实墙,并未筑成拙政园远香堂四面均设落地窗的形制,“造屋事我本不谙,汝既谓荷厅宜于用墙,我亦不为遥制”。其实藕香榭东西砌墙是较为现实的生活化考量,在园林旧照中,我们时常能看到早期照片中轻盈美观的建筑往往会后砌笨重粗犷的实心墙,典型如艺圃乳鱼亭。艺圃乳鱼亭稍早的旧照
艺圃乳鱼亭稍晚的旧照
不少园林在近代波谲云诡的时代背景下沦为居民杂院,生活所迫下无暇顾及风花雪月,砌设实墙大多是为建筑稳定性及防寒防暑考虑。怡园中的一些建筑也经历了由审美导向更改为实用主义的过程,再在现代辟为景区时恢复原貌,《怡园志》中曾记,“1996年3月至4月,拆除‘拜石轩’东面水灶间,恢复走廊与天井,大修‘拜石轩’厅堂,拆除东西两面墙体,恢复了原有半墙和长窗”。即使这样,今天的藕香榭仍具有歇山顶、前置月台、四面回廊等特点,与拙政园远香堂也已足够相似。除去建筑本身的形制,更为相似的是册页中强调的一处对景,藕香榭在画面中倾斜了一定角度正对土山上的园亭小沧浪,这与拙政园远香堂对景雪香云蔚亭十分相似。为体现顾文彬的构园巧思,顾沄不惜笔墨在此就已详细描绘了之后还会单独作为一景出场的小沧浪,并适当压缩藕香榭所占的空间,使得这处对景能够完整呈现在册页中。其实藕香榭的工程还算顺利,最恼人的是中心水池。顾文彬曾遍访苏城诸园,对可能发生的问题已心中有数,因此在怡园营建之初就指出,池水浅易干涸,不便种植荷花、养殖游鱼,对中心水池做出了众多防患于未然的部署,“所开两池仅深一丈,尚不及泉,以致易涸,然再开深又不能驳石。我意水若易涸,荷花既不能种,鱼亦不能养,殊为乏趣,必须计出万全,或再开深些,用糙石驳岸根,或多开几口井。若开得过深,荷花梗短,势不能透出水面,亦可虑也”。然而这次开深水池却引发了其它意料之外的问题,此处先按下不表,之后将在南雪册页时展开说明。开深水池后,顾文彬很快又遭遇了施工难题,种藕须在春分前后完成,然而此时天气尚寒,若水开得过深,匠人难以下水种藕,但他迅速提供了解决方案,“转瞬即届春分,已觅淘沙人来挖藕,据云池水有四尺深,天气尚寒,难于下水,须俟正午日丽方可挖取。我已令杂务预备,总期在春分前后必送到苏耳。后园池水如嫌太深,难于种藕,必须设法使浅。若作坝,以此池之水挹注于彼池,则一深一浅。浅者可种,深者更不能种。尚非尽善,或开一沟,将水戽出墙外,或招十数挑水夫,将水灌于新种竹根。竹性喜水,而池中每日挑去数百担水,当必易浅。我臆见如斯,汝酌之”,正是冬春交替之时匠人不易下水种藕这一小事深刻影响到了怡园水池的布局,此处以坝分隔深浅池,先种一池藕的做法,改变了怡园中心水池以折桥为界的两侧深度。即使是筑园之初就有考虑开深水池,顾文彬后来在日记中仍多次提及池水干涸带来的种种损失,“怡园中荷池中一池,地形最高,故最先涸。荷花本不盛,至涸后,尽在旱地,遂无一花。东西两池,幸各有大井,故井面尚有一泓之水,金鱼数千头,毕聚于斯,大有涸辙之势,亟谋急救之法。遂于八月初四日于东池开一大井,开至第三日尚未及泉,忽得大雨,池水稍涨,开井人无所措手,前工尽废,而池有盈尺之水,不致有枯鱼之叹矣”,顾文彬此处将最西侧的抱绿湾也算作一池,故而是东(中心水池东侧)、中(中心水池西侧)、西(抱绿湾)共三池,从这次干涸中可以看出,荷花确如顾文彬设想的那样种植于最浅的池水中,即藕香榭前方的中池。虽然荷花尽数涸毁,但游鱼尚未遭殃,然而很快它们也迎来了自己的考验,“上年入冬以后,亢早不雨,怡园中池水尽涸,旧有三井,复新开两大井,枯鱼得庆再生,而金色大鲤鱼已死十余头。至立春之后,雪雨连绵,池水已盈尺矣”。幸而今天的怡园已对中心水池进行现代化改造,水下专设泥盆分区培植荷花与睡莲,游鱼龟鳖自得其乐,不再忧虑随时可能到来的灭顶之灾。刘敦桢《苏州古典园林》测绘 怡园水系
比较有趣的是,梅花馆与藕香榭两副册页角度非常接近,均为从南向北俯瞰,梅花馆册页与藕香榭册页中绘制的鸳鸯厅其实是同一侧,即梅花馆侧。顾沄通过描绘鸳鸯厅南北两侧不同的环境区分出两景的不同,虽然藕香榭所处的鸳鸯厅在册页中仅占一角,却能令人通过中心水池的描绘一眼认出画面主题。倘若只是遵循传统意识,将建筑简简单单放置画面中心以强调“榭”的形制,反而会弱化“藕香”的环境(倘若鸳鸯厅居中,不免会将南侧梅花引入画面中)。可见顾文彬筑园时并不仅仅是以孤立的视角看待某一个体,更在尝试令每个单一的建筑处于为其量身定制的环境中,通过建筑与环境的组合以营造一种“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因此顾沄绘图时也不仅以所绘主体为中心,更侧重于描绘其与周围环境的关系,这种手法在《怡园图》中有多副册页体现。“遁窟”在“梅花馆”西南侧,册页中月洞门后能隐隐看到梅花馆月台石栏一角,倘若说梅花馆“自锄明月种梅花”的意象已有几分避世的消极,遁窟则更进一步体现了顾文彬遁离官场,归隐故乡的愿望。遁窟大致位置
有趣的是,册页中月洞门旁耸立的峰石并未紧贴云墙,而是错开一段距离,位于月洞门斜前方。似乎是利用湖石独峰遮挡入口的视线,起到引景的作用,亦能表达一种“开门见山”的含义,这种作法与扬州何园较为相像。不过这座湖石独峰未能留存至今。湖石引景
其实顾文彬最初的设想可能远比此宏伟,他想仿照拙政园中花园腰门、沧浪亭正门的“开门见山”作法,在怡园园门叠一组巨大的湖石屏风,“园门无论在东在西,我意一跨进门,门房即造亭子式样,对面用湖石堆成屏风式样,高与墙齐,将全园遮住,中间斜通一洞,可以走入园中,亭中东西接以回廊,雨天可以不走水路,我意中有此结构,可与阜长商之。若无此湖石屏风遮住,则进门时全园在目,一望无余矣。阅《红楼梦》中大观园即是如此”。然而,受限于有限的湖石资源,这个设想未能实现,“园门内造一湖石照壁,如屏风式样者,既需千余串之多,竞作罢论”。或许是为弥补遗憾,顾文彬在遁窟庭院中利用湖石独峰引景,似是仿了一个低配版本,而“石屏”的设想也未被他完全舍弃,最终在小沧浪处以组石“屏风三叠”的形式实现。拙政园中花园腰门开门见山
此外,册页右侧旧时月色轩设和合窗,今已改设短窗。在一些旧照中,旧时月色轩确实设有与册页中类似的和合窗,短窗应为后期修缮时的改动。区别于一般左右开合的竖窗,和合窗是上下开合的横窗,在园林中常用于临水建筑,或是旱园水作。虽然设和合窗的建筑本身不一定非要具有船的造型,但总的来说,和合窗局部模拟了船舱的意境,置身其中犹如乘舟游历真山真水。旧时月色轩在此处使用和合窗,或许有几分渔樵江渚、遁离世事的意味。此外,旧照中和合窗似为明瓦与玻璃混用,明瓦是一种由贝壳、羊角、云母等原料经加热打磨而来的半透明式建材,常镶嵌于门窗上起到遮风挡雨同时透光的作用。但顾文彬认为传统的明瓦窗不够敞亮,曾在书信中指出要多用玻璃,“后进北窗风大时雨易侵入,不能常开,宜多用玻璃,少用明瓦,取其明亮,虽常关无异于常开”。这种明瓦与玻璃混用的窗式似乎在晚近重修的园林中并不少见,如今留园仍存旧物,拙政园于近年已逐步依据旧照恢复明瓦,而与旧时月色轩相邻的碧梧栖凤馆也曾使用类似的窗式。留园明瓦与玻璃混用的和合窗
拙政园明瓦与玻璃混用的短窗
册页中旧时月色轩前雄峙着一棵高耸的梧桐,并与碧梧栖凤馆相对,取白居易“楼凤安于梧”之意。怡园至今仍植有梧桐,不过如今人们印象中的梧桐多为二球悬铃木,反而对古人眼中的传统梧桐较为陌生。碧梧栖凤馆
在《怡园志》中,还恰巧记录了一件修复碧梧栖凤馆时的趣闻,“在整修‘碧梧栖凤’翻铺方砖时发现原方砖四角下面开甏垫着,每只甏里都放着瓦楞子和一枚铜钿,园别处未见此情况”,目前怡园内刚好陈列着四口陶缸,分别位于藕香榭及拜石轩旁。此处匠人使用这种特别的方式处理地基,可能是一种民间传统的厌胜仪式,或是旧时业主、风水师、匠师共同遵循的营造习俗。南朝刘敬叔《异苑》中有一则“埋钱免灾”的传说恰与此相似,大致是说徐羡经一高人指点,在住宅四角埋了二十八文钱,后来在一次贼人的洗劫中幸免于难。不过除了祸福吉凶上的考量,甏本身也具有防止地基下沉的作用,专家曾在上海隆平寺塔塔基抹角梁与木梁相交处的空隙内发现陶制的大陶缸,类似的陶缸共发现八个,恰好位于八角塔的八个方位上。类似的还有江阴悟空寺塔塔基、宁波天封塔塔基、嘉兴东塔塔基,其中嘉兴东塔更是用52口填满夯土的陶缸铺满塔基的“井”字形结构,专家称之为缸基,其作用也是防止土地沉降。“南雪亭”在“梅花馆”东侧,沟通梅花馆与南雪亭的廊道南侧为梅园,以雪代梅是取杜甫《又雪》“南雪不到地,青崖粘未消”的典故。南雪大致位置
册页中所绘的水中经幢至今仍存。在册后小序中,顾文彬提及,“闻西人有一机器,置于池心,能激水上射”,可见他本意是想在此处安装一西式喷泉以模拟飞瀑的动势。水中经幢
其实在晚近的园林营建中,随着技术迭代,产生了许多新奇的理水方式,例如贝氏重修狮子林时,在西部土山上安装水箱,形成一座人工三叠瀑布。经幢在拙政园、留园中也有出现,依传统功效可用于辟邪。顾文彬并不是凭空想起筑造经幢,其实怡园此前开深水池时,已在园内发现亡者骸骨,这才引起顾文彬的高度重视,“闻池内及地中颇有骸骨,必须分别安放坛内。如一具整者,必另安一坛,切勿搀杂,葬在义冢。此等事必托可靠之人如松坡者亲往监视,否则恐其沿途抛弃耳。每葬一坛,必焚化纸钱数串,至要,至要”,首次提出时,顾文彬就充分表现出了对亡者的尊重,再三强调应当将骸骨分别安葬,不能混于坛中。但他仍不放心,再次强调应当选取可靠之人亲自装好,而不能轻易托付匠役代办,“后园池子尚欲开广,如掘见朽骨务须用坛装好,妥埋于义冢,慎勿轻付匠役之手,任其抛弃作践,至要,至要。我每见小说中载此等事,得祸得福,判若天渊,故不可不慎也”,可见在当时社会,筑房修园时掘见骸骨并非罕见之事,甚至已在历代文人笔记、小说、方志中屡见不鲜,此类故事也早已成为“幽冥常识”,具有固定的叙述格套,在民间广为传播,所以顾文彬的处理方式应当是有前车之鉴的。即便顾承已将骸骨妥善安葬,顾文彬仍对此事疑心重重,还欲请僧人拜忏放焰口超度亡魂,念诵佛经祈求平安,“再者,后园掘出枯骨无数,据汝言虽均用蒲包装好,瘗之荒冢,然经手之人难保不抛散搀杂,愚鬼无知,安知不怨及主人?我意欲在后园新造屋中延僧拜《大悲忏》三日,放焰口一坛,并于瘗骨荒冢搭棚放焰口一坛,以解怨释结,超度枉死众灵,此亦外治之妙法也”,此后顾文彬还在书信中强调今后园内再掘见骸骨时如何应对、指导顾承念诵佛经积攒功德,并申明超度法会可以延期但不能不办。虽然最初顾文彬自称“风水之说,我素不信”,并告诫顾承“汝切勿为风水所惑,踌躇不决,并且切勿再请别位风鉴先生来看。多一人即多一番议论,反生出许多疑忌,甚无谓也”,但在筑园时挖出骸骨后却变得异常谨慎,最终舍弃喷泉选择经幢,或许也与这段往事有关。其实先秦就已产生君子如何处理骸骨的典故,《吕氏春秋》中记录了这样一则故事,周文王在外巡视时偶遇一具枯骨,命随从妥善安葬,他认为天下人都是自己的子民,即便枯骨他也有义务施以援手,后来诸侯听说这件事,都来归附文王。这个故事后世被诸多儒学家引用,成为仁政和爱民思想的典范。除此之外,明清鬼神报应类题材的通俗文学深入人心,这些作品虽然存在宗教与民俗元素,鬼神奖惩的标准却是以人物是否违背了儒家伦理道德衡量的,归根结底都是基于儒家伦理纲常价值体系,通过描写鬼神报应实现劝善惩恶的社会教化作用。顾文彬一方面有着正统的文人观念,对鬼神之事不加认同,即“敬鬼神而远之”,不愿为风水问题引发世人非议,毁家族清誉;另一方面他又深受当时大环境影响,顾文彬这些看似小题大做的举措真实地反映出旧时地方上,众多具有社会地位的儒家知识分子,已失去醇儒的纯粹性,沾染释道与民间鬼神宗教元素,将因果报应纳入伦理纲常、融入日常生活,并利用影响力将其推广成大众主流观念。即便是身为江南士绅家族领袖的顾文彬,当他切实面对满园枯骨时,也不得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放下文人包裹用最谨慎的态度以他熟悉的故事经验来处理鬼神之事,对内安抚人心,以担负起整个家族的命运。而册后小序中,顾文彬自述“倪云林《狮子林图》亦有石幢,园林中不可无此点缀”,则是对外提供了一种更为体面的说辞,以维护自己作为儒家士大夫的身份。不过,笔者未能在故宫博物院收藏的那副倪瓒款《狮子林图》中找到石幢。感谢孙渐老师提供相关素材,感谢苏台栖乌等老师,在我撰文期间不厌其烦地与我交流讨论,这为我的写作提供了非常重要的帮助。1. (明) 计成: 《园冶》, 南京: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15年2. (明) 文震亨: 《长物志》, 苏州: 古吴轩出版社, 2021年3. 童寯: 《江南园林志》, 北京: 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2014年4. 刘敦桢: 《苏州古典园林》, 北京: 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2005年5. 刘敦桢: 《刘敦桢全集(第四卷)》, 北京: 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2007年6. 陈从周: 《苏州园林》, 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2年7. 陈从周: 《苏州旧住宅》, 上海: 上海三联书店, 2003年8. 魏嘉瓒: 《苏州古典园林史》, 上海: 上海三联书店, 2005年9. 邵忠: 《苏州古典园林艺术》, 北京: 中国林业出版社, 2005年10. 曹林娣: 《苏州园林匾额楹联鉴赏》, 北京: 华夏出版社, 1991年11.(清) 金友理纂: 《太湖备考》, 南京: 凤凰出版社, 1998年12. (民国) 曹允源等纂修: 《(民国)吴县志》, 民国二十二年苏州文新书局铅印本13. 苏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 《苏州市志(1995)》, 南京: 江苏人民出版社, 1995年14. 苏州市平江区地方志编纂委员会: 《平江区志》, 上海: 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2006年15. 苏州市狮子林管理处编: 《顾沄怡园图》, 苏州: 古吴轩出版社, 2020年16. 苏州市园林和绿化管理局: 《怡园志》, 上海: 文汇出版社, 2013年17. (清) 顾文彬: 《过云楼家书》, 上海: 文汇出版社, 2016年18. (清) 顾文彬: 《过云楼日记》, 上海: 文汇出版社, 2015年19. 段逸山: 《“武陵顾从德”族望家世考》, 北京: 中国典籍与文化, 2018年20. 仝胜楠: 《鬼神报应与明代戏曲教化》, 曲阜: 曲阜师范大学, 2024年21. 郭明友: 《苏州怡园建于吴宽"复园"旧址说考证》, 无锡: 江南大学学报, 2014年22. 阴帅可等: 《邀石入园饬旧胜新——苏州怡园前叠山阶段取石运石过程分析》, 北京: 中国园林, 2021年23. 边谦: 《苏州怡园山水游观体验解析:以光绪三年(1877年)顾文彬所述游线为线索》, 北京: 风景园林, 2019年24. 杨姝: 《顾文彬文稿中“画”“文”“园”互文互证的怡园营造审美意象》, 北京: 艺术设计研究, 2024年25. 许嘉源: 《览画如游园——顾沄<怡园图册>研究》, 苏州: 苏州工艺美术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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