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潘慕白」
首图 |「秦淮桑」
封图 |「姑苏恋旅人」
梁启超有言:“我虽不敢说趣味便是生活,但敢说没趣便不成生活。”这句话深深地影响着我,所以十多年前第一次读《长物志》,不是为了研究造园艺术,纯粹是因为书中情趣美学深深地吸引着我。
《长物志》最吸引人的大概就是,文震亨以饶有情趣的笔触书写了晚明时期士大夫的清居生活方式,展现了那个时代的士大夫的审美情趣。全书分室庐、花木、水石、禽鱼、书画、几榻、器具、位置、衣饰、舟车、蔬果、香茗十二类。
《长物志》书中内容大多与园林生活、园林景致相关。与被称为“世界上最早的造园著作”的《园冶》相比较,《园冶》是用造园者的眼光引领我们,而《长物志》主要是以居住者的眼光来引领我们。
也就是说,文震亨在书中体现的是一个居者的审美情趣,这对于我们平常人来说,更容易理解、体会其间的意趣风致。
《长物志》里总结的园林情趣所反映出来的审美精髓,用文震亨的话来说就是:“宁古无时,宁朴无巧,宁俭勿俗。”
北大教授朱良志先生在谈“古雅”时曾说,“传统艺术观念中说‘古雅’,常与‘自然’联系在一起,谓之‘自然古雅’。古雅者,天然意趣也。自然本真,才有古雅成色;忸怩作态、雕缋满眼、无病呻吟的俗套,是对生命真性的荼毒,当然不会有古雅浑朴的韵味”。
文震亨生于多园林的苏州,是江南大才子文徵明的曾孙,可以说文震亨自小到大,对美学情趣耳濡目染,特别是在明代风行的琴棋书画、谈玄论道、摹拓碑帖的文人雅致氛围里,他对这种美学情趣更是深有体悟。
“宁古无时”,并非一味追求“古”,追求传统,而是强调自然属性在审美情趣中的地位。
比如在居地选址上,文震亨认为“居山水间者为上,村居次之,郊居又次之”,言简意赅地表达他对自然山水的推崇。
对于造园,文震亨推崇园以自然为蓝本,比如在《水石》卷中说,“园中水石,最不可无”,要营造“如入深岩绝壑之中”的自然景致。石野又幽,布景天然,意趣自出。
对于小型宅园,文震亨则别具匠心地为我们勾勒出以小见大的“写意山水”式园林,他主张“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通过微缩山水构筑宅园。
追求自然,在文震亨心里绝非是简单地“搬运”。一石一山,一草一木,应真正归于天然淳朴。比如他谈到园中池塘,说:“汀蒲、岸苇杂植其中,一望无际,乃称巨浸……池旁植垂柳,忌桃杏间种。中畜凫雁,须十数为群,方有生意……于岸侧植藕花……”一方小塘,植物布景,动物添生气,呈现出最天然的本色。
再比如园中瀑水,文震亨并不欣赏“蓄水于山顶,客至去闸,水从空直注者”,因为此法终不如“雨中承溜”之雅。何为“雨中承溜”?说的就是,用长短不一的竹子,承接檐沟流水,隐蔽地引入岩石缝隙,用斧劈石重叠垒高,下面开凿小池承水,池子里置放石头,如此,下雨时便有飞泉喷薄、潺湲有声的妙奇之景。
不但园中景要追求自然,室内物亦是。例子很多,比如案几,“以怪树天生屈曲,若环若带之半者为之,横生三足,出自天然”;又如禅椅,“以天藤为之,或得古树根,如虬龙诘曲臃肿,槎牙四出,可挂瓢笠及数珠、瓶钵等器,更须莹滑如玉,不露斧斤者为佳”。这样的家具巧妙自然,虽为人作,却浑然天成。
宁朴无巧,讲的是素雅之妙。
巧,即技巧。无巧之巧,是大巧,是归于本来面目,以朴实无华的姿态,彰显大美。
在文震亨眼里,审美是一种生活方式,他将日常生活的环境设计出素雅的格调,对所用之物,不论形制,还是结构、材质,都追求雅致天成。
比如对于宅园幽径庭除,文震亨主张以“石子砌成,或以碎瓦片斜砌者,雨久生苔,自然古色”为妙。对琴室,文震亨倾向“层楼之下,盖上有板,则声不散;下空旷,则声透彻。或于乔松、修竹、岩洞、石室之下,地清境绝,更为雅称”。
由此也不难看出,文震亨对朴实中呈现的素雅意趣尤其看重。关于榻,文震亨说:“古人制几榻,虽长短广狭不齐,置之斋室,必古雅可爱,又坐卧依凭,无不便适。”将物之古朴之相呈现,随其形,最有意趣,而“有古断纹者,有元螺钿者,其制自然古雅”,至于当时流行的“大理石镶者”“退光朱黑漆、中刻竹树、以粉填者”以及“新螺钿者”,在文震亨心中,算不得雅器。
文震亨极反对当时一些奢华无节的装饰风格,他主张素雅的审美情趣,居清雅之所,方得幽人之趣。
文震亨提出的“宁俭勿俗”,强调的是一种低调的美。“俭”对“奢”,“俗”对“雅,由俭可达雅,由奢只能入俗。
苏轼曾作诗感叹说“清风一榻抵千金”。清风为何物?清风,是自然物,是清心物,也是风雅物。
这么多年的写作生涯里,笔下不知多少次提到“清风”意象,甚至以“清风客”自居。曾作文说,人走到一定的境地,尚有一席清风,是良辰。到万籁俱寂,风烟俱净,一个人的热闹处,或许就是摆一席清风,与往事把盏,与空山对饮,与众绿说话。
“清风一榻”何其珍贵,因为那是心境上的自足自适,是简简单单、极易被人忽视的素雅。
文震亨推崇简净之美,反对华丽堆砌。比如对于居室器具,他反对“专事绚丽,目不识古”,要不然就会使得“轩窗几案,毫无韵物”,对香筒的装饰,“略以古简为贵,若太涉脂粉,或雕镂故事人物,便称俗品”,对研匣的选择,“宜用紫黑二漆,不可用五金,盖金能燥石;至如紫檀、乌木及雕红、彩漆,俱俗,不可用”。
何为俗呢?当代著名美学家朱光潜先生说:“俗”就是缺乏美感的修养,不能以“无所为而为”的精神作高尚纯洁的企求。
从宅园设计或居家器物来说,俗就是一种“多”,多华丽,多装饰。而简可避俗,简可入雅。
文震亨深得简净之法,比如他对家居布置有着极高的审美情趣:“位置之法,繁简不同,寒暑各异,高堂广榭,曲房奥室,各有所宜。即如图书鼎彝之属亦需安设得所,方如图画云林清秘,高梧古石中仅一几一榻,令人想见其风致,真令神骨俱冷。故韵士所居,入门便有一种高雅绝俗之趣。”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审美,一座园林有一座园林的审美。园林生活之趣味,多来自园主审美之情趣。
李瑞豪说:“园林中物是文人精神世界的符号代码,一草一木上投射了文人的心灵世界、审美趣味。”
文震亨以其高雅的艺术鉴赏能力、丰富细腻的审美理念撰写的《长物志》,为我们打开了一幅幽人雅致的园林图卷,细赏之下,正如文震亨所言“居之者忘老,寓之者忘归,游之者忘倦”,这是一种情趣美学的境界。游走文字间,如亲临其境,眼前妙丽古雅,居心高旷,陶情适性,令人澹然自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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