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橘涂初四」
《怡园图》岁寒草庐册页
从这一景起,我们已正式进入怡园东部庭院。“岁寒草庐”在“南雪亭”东侧,与“拜石轩”共同构成同一厅堂的南北两半部分,厅南庭院遍植松柏、冬青、方竹,皆经冬不凋,厅西又为梅林,取岁寒三友之典故。岁寒草庐大致位置
册页右下角有许多石笋,似成竹林。石笋常喻春笋,有严冬之后的新生之意,在扬州个园四季假山中,即以石笋表春山。以石笋拟竹林是顾文彬的精心设计,“岁寒草庐之南墙下立石笋十九株,是日植二柏一松于石笋之中”。石笋群
这些石笋看似平常,其实在当时价值不菲,“钟星云南头造花园者,愿以二三百元,买石笋一块,此言恐亦有行无市,如果有之,必须得有巨价,方可将石笋销售,以资贴补购大峰之费。若仅数百元交易,断乎不必销售,反落贩石之名也。此等石笋,将来移植汪屋,有少无多,何必汲汲让人耶”。顾文彬本就执着于四处收购石笋堆砌数量,还不愿轻易放弃任何一座石笋试做挑选,使得今岁寒草庐前的石笋不仅数量众多,种类也多有混杂,目前至少能看到慧剑、白果笋、松皮笋三种类型的石笋。如今岁寒草庐前还有一座断裂的石笋,这未必是特殊时期造成的破坏,顾文彬曾在日记中大怒,“更夫老许醉后误将丈许石笋碰断,恨甚,撵之”。在牡丹厅后,同样存在一断裂的石笋,可见大型峰石的运输问题对怡园也是一大考验。据《苏州市古树名木志》,今岁寒草庐前有一棵640年树龄的紫薇,“人称状元树,传为明代状元吴宽(1435-1504)修建复园时的遗存”,然而顾沄在《怡园图》中并未绘制这棵理应成为怡园一景的状元树。顾文彬虽在日记中提过,“王跷仙又觅得大白皮松一株,种在岁寒草庐紫薇穴内,其紫薇移植于石听琴室之南老柏穴内,老柏移在小沧浪亭之右”,但从未对紫薇的来历具体说明,可见状元树的传说更像是后人杜撰。近年已有学者提出,顾文彬利用吴宽复园旧址营建怡园的说法似乎有待商榷。经郭明友老师研究,吴宽复园之说最早来源于怡园玉延亭匾额汤纪尚跋文,“艮庵主人雅志林壑,宦退后,于居室之偏明吴尚书‘复园’故址为怡园。既更拓园,东地筑小亭,割地植竹,仍‘复园’旧榜曰‘玉延’”。之后的同治《苏州府志》、民国《吴县志》等则是取信了这一说法并进一步传播。然而通过研究吴宽生平及其好友圈,吴宽既无可能也没必要在苏州修造“复园”。汤纪尚这一跋文实则毫无根据,不知是稽考失谨还是主观地想为怡园的历史附会上一段非凡履历。顾文彬或许也是心存疑虑,并未对这一说法背书,仅称“宅后尚书里购得废址十余亩”,并未直接提及吴宽或复园。玉延亭匾额
“拜石轩”在“南雪亭”东侧,与“岁寒草庐”共同构成同一厅堂的南北两半部分,厅北庭院多奇石,取米芾拜石之典故。 拜石轩大致位置
顾文彬爱好收集湖石名峰,以至于《卓观斋膛录》中称赞怡园群峰“堪与狮子林、寒碧庄争胜”,这其实是因为太平天国战乱损毁了苏州诸多名园,使得顾文彬能以较为低廉的价格购得废园中的名石。其中,顾文彬颇为青睐位居册页中心的东安中峰(“笑”字峰),它曾为山塘街杨氏园的名峰,“园中之石皆取给于赵园,近又得山塘杨铁蕉家园中石,大小数百块,内有一峰,皱、瘦、透三美皆备,为诸石之冠。自幸何缘得此奇物,前代米颠下拜之石,未知视此如何也。价洋二百元,运立之费加两三倍,然内有一峰名东安中峰,据云当年杨氏得此,出五百金,则其价远过于此时矣”。此处的赵园即今山塘街玉涵堂曾经的附属园林,山塘街位于苏州府城墙外,因水网交汇、四通八达而繁荣,然而这一特点使得它在太平天国运动中遭受重创。顾文彬筑园的太湖石多在这一片区购得,因担心大兴土木遭致非议,为掩人耳目他还专门设计了一条将太湖石从山塘街运往怡园的水路航线——宁愿行远路绕道葑门进城也要避开城中的繁华区域。怡园的湖石来源以从赵园购得的遗石最多,赵成秩曾在该园中设有梅花亭、拜石轩等景,或许这还启发了顾文彬的构园思路。顾文彬为了不错失赵园优质的湖石资源,还曾在家书中嘱托顾承,“沈仲复亦要起造花园,可以与我家分谤,需用湖石,恐勾通石匠私偷赵园之石,切须早运入城为要。此举前后总要办的,落得先到手也”,这段话虽短,却生动反应了顾文彬当时面临的取石与运石困境,大致是在说,沈秉成也要开始营建耦园了,可以分担我们顾家斥巨资营建怡园的社会舆论压力,但他们也很有可能采购湖石,私下与石匠谋划,偷偷取走我们相中的赵园遗石,所以一定要趁早把它们运送进城,以免夜长梦多。最终,在顾文彬的叮咛下,赵园遗石几乎全入怡园,甚至还结余了一些剩料可用于送作人情,“下剩不甚爱惜之石,送与吴、潘作人情,要与不要,听之可也”。册页中还出现了《怡园图》中最高的一棵古松,早在文震亨《长物志》就记,“旧家名园,大有合抱者,新植似不必”。然而怡园故址并无太多古树,最初顾文彬曾在书信中劝诫顾承,“园中无大树,无可勉强,然借远树亦属画饼充饥,不如多种易长之树,只须十年之后,便可郁葱矣”。可是待他回苏亲自督办怡园营建工程后,便迅速开始四处寻找“远树”进行移植,甚至专门委托当时的行家王跷仙帮助寻找可用之树,“小仓口有一尼庵,庵中有罗汉松一株,长二丈许,大合抱。三儿欲移入园中,令王跷仙与尼相商,尼卜之于佛,得大吉签,遂允移。廿七日掘起,廿八日用两舟并载至言子庙河,于夜深人静用蹋车拽至园门,今晨拆墙而进,植于岁寒草庐之东阶下,根蟠入地.,枝耸于霄,园中大树,此为巨擘”,而册页中的古松正符合这棵罗汉松的描述,如今此处以一棵同样高耸的银杏替代。刘敦桢《苏州古典园林》测绘 拜石轩北侧古树
顾文彬格外重视拜石轩(岁寒草庐)周边的植物,日记中曾重点提及此处一棵古柏,“王跷仙从光福觅得古柏一株,数百年物也,植于岁寒草庐。庭中之东南隅掘去已枯罗汉松一株。此柏古干离奇,枝如虬凤,为庭中群树之冠”。可惜这棵古柏今亦不存,《怡园志》记,“2001年8月,因遭台风侵袭,拜石轩东南一棵280年树龄的柏树上部枝于被折断,致树死亡”。此外,册后小序中还提及一株备受顾文彬关注的白皮松,“楼外白皮松一株高出檐表,玄年风雪中从邓尉移来”,这株白皮松今又不存。但从顾文彬的日记中,仍可窥见他对这株白皮松的喜爱,“令匠役数人先树鹰架于拜石轩,然后将松树种入,松稍高过小楼屋檐,但愿经春荣茂,乃为万幸”。为了这株白皮松,顾文彬不惜抱病前往探视,“自廿四日小病以来,不到怡园者五日矣,因惦记新植之白皮松,遂戴风帽往观,亭亭独立,干虽粗而尚嫩,似较胜于先种两株,移往石听琴室前之紫薇,位置亦甚合适”。此外,他还在日记中多次提及王跷仙寻找古白皮松的相关事宜,足见顾文彬对怡园植被选择的精益求精。还需注意的是,我们可在该册页右侧隐隐瞥见读书楼一角,比较符合刘敦桢《苏州古典园林》中的测绘。读书楼临近尚书里边门,曾是连接顾宅与怡园的过渡区域,可惜今已不存,重建为移动营业厅。此处还曾存在一座《营造法原》中收入的厅堂——雪类堂,详情可阅读苏台栖乌兄《消失的怡园雪类堂》一文。册页中,读书楼与拜石轩间有一藤架起沟通作用,近代顾家衰弱,怡园迁入住户,拆除藤架改为水灶间,今又改建为廊道。从现状来看,廊间似乎预留了不小空间以备恢复藤架。今拜石轩东侧廊道
“坡仙琴馆”在“拜石轩”北侧,与“石听琴室”共同构成同一组合式建筑的东西两半部分,册页中坡仙琴馆为东侧稍高的部分。顾文彬在册后小序中称,“得东坡琴,筑室藏之”,即“坡仙”得名于馆内原藏苏东坡“玉涧流泉”古琴,册页中室内特地绘制一架古琴,或许正为此琴。坡仙琴馆大致位置
顾文彬为此还特地请听枫园园主吴云题匾,吴云题跋曰,“一日,客持古琴求售,试之声清越,审其款识,乃元祜四年东坡居士监制,一时吴中知音皆诧为奇遇。艮庵喜,名其斋曰‘坡仙琴馆’属余书之,并叙其缘起”。不过园林中的匾额大多并非原件,据《怡园志》,“1983年,由顾氏后裔处收得吴云书‘坡仙琴馆’额真迹,复制成匾”。这副册页中还蕴含着许多信息,例如册页右侧有一座今已不存的二层小楼,《苏州古典园林史》中记,“在‘拜石轩’和‘坡仙琴馆’之间有‘读书楼’,主人读书于此,悬‘临风西笑’匾”,符合这座小楼的特征。册页中读书楼结构“下廊上楼”,俯瞰似乎并不宽敞,是只有一廊之宽的纸片楼,这在上一节的测绘中亦能所见。这种情况比较类似留园曲谿楼,虽然在地面远远望去规模可观,实则利用视觉错差,以较小的空间营造出较强的景深效果。其次,册页中的坡仙琴馆与石听琴室明显为组合式建筑,西部稍低的石听琴室配和合窗为仿船型建筑,东部稍高的坡仙琴馆配长窗为普通厅堂,根据外观即可轻易区分。这样的配置有些类似留园的组合式建筑:恰航与涵碧山房,它们同样是由仿船型建筑与普通厅堂组合而来。然而经过修缮,如今的坡仙琴馆与石听琴室从外观上已经合二为一,不再有高低之分,仅在内部有所隔断,从不同时期的测绘中亦能见其变迁。我们还可注意到在其他册页中,顾沄往往会留白地面,以免喧宾夺主。但他在坡仙琴馆册页中却特意强调了地面铺地,坡仙琴馆前的铺地如水波纹般烟波浩渺,使得配和合窗仿船的石听琴室确似一叶扁舟——这似乎是一种有意营造的旱园水作。不过如今坡仙琴馆前的铺地已调整成冰梅纹,或许本意是与册页中坡仙琴馆长窗底部的梅花形装饰呼应。结合这多组对应关系,我们可以发现,怡园坡仙琴馆庭院的建筑似乎刚好能与留园中部水池周围建筑进行对应:坡仙琴馆—涵碧山房、石听琴室—恰航、读书楼—曲谿楼、水波纹铺地—中部水池。据《怡园志》,“顾氏先购阊门外刘园,后让与盛氏”,既有这层关系,倘若顾文彬后来与重修留园的盛氏有所交流,也并不奇怪。今坡仙琴馆庭院建筑关系
“石听琴室”在“拜石轩”北侧,与“坡仙琴馆”共同构成同一组合式建筑的东西两半部分,册页中石听琴室为西侧稍低的部分。顾文彬在册后小序中称,“后院两峰,其一如伛偻老人作俯首听琴状,故署其室曰‘石听琴室’”。石听琴室大致位置
不过遗憾的是,石听琴室册页中因角度遮挡,看不到石听琴室后院的情况,听琴峰石更是无从谈起;反倒是在坡仙琴馆册页的俯瞰视角中,我们能看到石听琴室后院的听琴峰石。 石厅琴室匾额
值得关注的是,在坡仙琴馆册页中,石听琴室外部安装和合窗,正应册后小序中“西如舫者一椽”的描述。但在石听琴室册页中,石听琴室的和合窗却变为短窗,而这更符合石听琴室的现状。这令人十分困惑,石听琴室册页中的石听琴室竟还不如坡仙琴馆册页中的石听琴室更为符合顾文彬的描述。要解释其中缘由,我们不得不从头梳理《怡园图》的创作背景。顾沄光绪三年初绘《怡园图》时,怡园尚未营造东北部庭院,据顾沄在绛霞洞册页上自题的画作始末来看,当时他只绘制了已建成的“十有六繙”也即主园十六景,这十六副册页的排列顺序与顾文彬在册后小序中自述的浏览顺序基本吻合,末尾题款表明册后小序是光绪三年随初绘册页一同完成的。然而,我们今天看到的《怡园图》共有二十景。据顾沄在岭云别墅册页上跋文自述,这是因为待怡园东北部庭院竣工后,顾文彬光绪十年又请顾沄补绘四景。其中跋文明确提及的有岭云别墅、竹院、石舫这后建三景,它们自然不可能出现在光绪三年撰写的册后小序中。不过,补绘四景中除了这后建三景,还有一景并未确定。刨除后建三景,剩余十七副描绘主园景致的册页均严格依照顾文彬自述浏览顺序排列,顾文彬很可能未将这一景与后建三景排列在一起,而是依照浏览顺序插入旧有的十六副册页中。本来光绪三年撰写的册后小序理应对应光绪三年初绘的主园十六景,最终却变成了十六条小序对应十七副册页。在这十七副册页中,未绘制小序中专列抬头的“春荫义庄”,但绘制了小序中未列抬头的“石听琴室”与“慈云洞”,其中石听琴室合并在“坡仙琴馆”中介绍、慈云洞合并在“绛霞洞”中介绍。其中,慈云洞册页中所描绘的景致与其他册页能形成自洽,石听琴室册页却与坡仙琴馆册页产生了“究竟是短窗还是和合窗”的矛盾,因此笔者认为光绪十年补绘四景中最后一副未被提及的册页很有可能是石听琴室册页,基于《怡园图》是较为写实的作品,又由于坡仙琴馆册页与石听琴室册页前后创作时间时隔七年,这期间产生了局部调整,才产生了同一建筑形制不同的情况。其实我们可以发现坡仙琴馆册页、石听琴室册页中描绘的景致几乎一致。但坡仙琴馆册页使用空中俯瞰视角,使得坡仙琴馆与石听琴室一览无余,这可能是因为最初顾沄未想再单独绘制一副石听琴室;石听琴室册页却使用地面平望视角,通过选取特定角度,利用湖石群峰将坡仙琴馆遮挡起来,最终使得两副册页各有侧重、并不重复。
“留客”在“石听琴室”西北侧,据册后小序,“北墙月洞门署曰‘留客’”,因此留客应为与锁绿轩相对的月洞门。留客大致位置
册页中月洞门外竹林掩映着鹤、鹭,同时也伴有竹篱,这是动物在《怡园图》中第二次出现。如今竹林从月洞门外移至月洞门内,门额题款“挹爽”、“迎风”,而非“留客”。加之册页中云墙正中月洞门不甚明显,因此“留客”的位置历来有所争议,但我们可大致理解成今锁绿轩庭院即《怡园图》中留客册页所绘的景致。今月洞门东侧“挹爽”题款
据册后小序,“怡园结体以石为骨,以水为血脉,以屋为肉,而以廊为筋节,盖联络全体者也。西自牡丹厅,东至琴馆皆有长廊,逶逦相通,留客乃回廊尽处,虚亭一处,孤峰对峙”。此处的“回廊尽处”应结合光绪三年《怡园图》及其册后小序初绘初撰时的背景,此时顾文彬还未营建怡园东北部岭云别墅、竹院、石舫三景,而初绘的十六副册页又依浏览顺序排列,留客自然只能是位于石听琴室与金栗亭之间的锁绿轩庭院,当时回廊也确如小序所言,由牡丹厅逆时针环绕半座怡园,延伸至锁绿轩处终止。那么“虚亭一处”即为锁绿轩,册页中的锁绿轩设有轩墙,更似一轩,而今锁绿轩三面透空,更似一亭。据《怡园志》,“1964年底至1965年初,由园林修建队根据资料,重建‘锁绿轩’处云墙成现状,洞门上方砖额名为‘迎风’、‘挹爽’,为汪星伯手书”,经重建后的锁绿轩庭院与册页中有所出入,自在情理之中,这或许也是月洞门题款变迁的原因之一。锁绿轩为怡园西部山水与东部庭院的分界线,又恰巧位于回廊与云墙的尽头,用于锁住西部满园翠绿,再合适不过。其次“孤峰对峙”应为今月洞门外的石峰“承露茎”,该峰取《汉书》典故“承露金茎”,三国时期苏林曾注“仙人以手掌擎盘承甘露”。《怡园图》册后小序中提及“一峰如掌,露盘擎䬻”,虽未直言石峰具体名称,但明显比较符合承露茎的特点。册页中的牡丹花台与紫藤爬架如今皆已不存,留客庭院的植被配置有些类似原先留园的远翠阁庭院。可惜远翠阁庭院同样沧海桑田,今已拆除院墙,紫藤爬架亦不存。包爱兰《In The Chinese Garden(1943)》示意图 包爱兰《In The Chinese Garden(1943)》插图通过上述分析,《怡园图》中留客册页无疑就是描绘了锁绿轩庭院。不过我们仍应有所疑问:光绪三年的册后小序强调“留客乃回廊尽处”,那么究竟是“回廊尽处”应为“留客”,还是“留客”恰好位于当时的“回廊尽处”?我们不妨更直白一些,小序中并未提及“留客”是如何得名的,仅提及“留客乃回廊尽处”,那么光绪八年顾文彬扩建怡园,回廊从锁绿轩处向东继续延伸,使得锁绿轩庭院不再是“回廊尽处”,那它还能称之为“留客”吗?陈从周《苏州旧住宅》做怡园测绘时,可能遇到了类似的问题。书中将“留客处”标记在今石舫东侧、坡仙琴馆北侧一座今已不存的小阁处(今原址上重建为怡园茶室附楼,并不再与回廊连接),而这处小阁恰好位于光绪八年怡园扩建后新的“回廊尽处”。此时“留客”不再只是月洞门题款,而是作为一座独立建筑,因此署为“留客处”。《苏州古典园林史》中称,“玉虹亭的东面有‘留客处’,取李白‘清辉能留客’之意。小楼三楹,东邻竹径,浓绿如海,令人心旷神怡”,该描述符合陈从周《苏州旧住宅》的测绘。有关锁绿轩庭院的疑问至此仍未结束,俞樾《怡园记》是这么描述的,“又西北行,翼然一亭,颜以坡词,曰‘绕遍回廊还独坐’,廊尽此矣”,虽然大致与顾文彬撰写的册后小序一致,但却未提“留客”,并将锁绿轩款为“绕遍回廊还独坐”,此处署苏轼词,有几分类似拙政园“与谁同坐轩”的意境,并暗暗承接了锁绿轩东南侧的坡仙琴馆。然而在童寯《江南园林志》的测绘中,并非锁绿轩,而是石舫被标记为“绕遍回廊还独坐”。这可能是因为《怡园记》成文于光绪三年,石舫却属光绪八年新营建的景致,所以俞樾撰写园记时应当是见不到石舫的,这处题款有可能是后期石舫建成后进行了挪动。今“绕遍回廊还独坐”匾额确挂在石舫内部,不再与锁绿轩挂钩。至此,我们可做个小结。在光绪三年初绘的《怡园图》中,“留客”指位于“回廊尽处”的锁绿轩庭院,但此后顾文彬又在怡园东北部营造新景,回廊向东延伸,锁绿轩不再是“回廊尽处”,于是“留客”的位置产生变动,将更接近“回廊尽处”的小阁署为“留客处”。锁绿轩在此过程中还曾款为“绕遍回廊还独坐”,但今天该匾额挂在石舫内部。
“金栗亭”在“留客”西南侧,亭四周遍植桂花,因桂花的花苞形如金栗而得名。在册后小序中,金栗亭又名天香亭,取桂花“天香云外飘”的典故。金栗亭大致位置
今亭中匾额题“云外筑婆娑”,同样是咏桂之诗。金栗亭周围石峰林立,古人总喻“石为云根”,意即置身峰石之中恍若踏入云雾缭绕的月宫桂乡。顾文彬在日记中特意提及在峰石之中种植桂花的经过,“光福山中黄晓云善种花树,在管春花圃作伙。承儿书识之,从山中载出桂花树五十本,皆如碗口粗。连日在园中观其种植,亦一乐也。假山石新立,嫌其骨出如飞龙,今以花树环植,如裸体人得衣,一望郁葱,大有生色”。然而今日园方已将金栗亭旁一部分桂花改种为蜡梅,据《怡园志》,“2005年10月,移除了金栗亭附近的3株桂花树”,不知是何考量。金栗亭匾额
顾文彬认为,花木是石峰的衣裳,金栗亭旁群峰在桂花的映衬下大有增色。不过其中最特殊的是一座被古山茶倚靠的石峰,园林中山茶司空见惯,缠绕湖石的古山茶却并不多见,这座独峰又确为上品,明明是固定形态却有一种动态升腾感,好似可望不可及的云朵为人间美好所捕获。在一些金栗亭旧照中,亭前以竹篱围护,这可能也是为方便管理园内动物所设。此外,顾文彬最初筑园的期望便是“作一竹篱茅舍局面,断不值大兴土木”的“自怡别墅”,虽然在营建过程中,怡园逐渐成为“堪与狮子林、寒碧庄争胜”的“花园观也”,但园内多设竹篱或许还寄托了些许返璞归真的田园向往。其次旧照中,金栗亭前折桥的石栏柱头为莲花形,这或许是在呼应藕香榭前种植的荷花。不过石栏虽然精致,却平添了几分笨重感,不如册页中轻盈自然,如今的折桥护栏也已调整为铸铁栏杆,与册页中护栏更为一致。历经湛露堂(牡丹 春)、藕香榭(荷花 夏)、金栗亭(桂花
秋)、南雪亭(梅花 冬),我们终于是把怡园主园水池旁的四季景色尽收眼底,而这种以不同植物组合不同建筑以体现四季轮转的手法,又与拙政园中花园水池四季景亭绣倚亭(牡丹
春)、荷风四面亭(荷花 夏)、待霜亭(枫叶 秋)、雪香云蔚亭(梅花 冬)颇为相似。从这一景起,我们已正式进入怡园岸北主山。“小沧浪”在“金栗亭”西北侧土石假山上,取“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典故。小沧浪虽然在藕香榭册页中已经亮相,但如同现实中游园时由远观及近临往往能收获不同的感受,我们也能在册页中洞察新的细节。小沧浪大致位置
“沧浪”是苏州名园中的经典景名,例如沧浪亭土山上立“沧浪亭”园亭、拙政园中花园南部水系尽头架“小沧浪”水阁。刘敦桢《苏州古典园林》测绘拙政园小沧浪
顾文彬在筑园之初就提及需效仿拙政园中花园远香堂构筑水景,“大约须造三间之四面厅为主屋,如拙政园之远香堂,一面正对池子,有此作主,此外或亭或书室,另须零星四布”,后来他又进一步提出北起山亭,“阅园图正厅三间,四面回廊,两面临池,北首聚土成山,上构一亭,足以眺远”,此处提及的主屋(正厅)即藕香榭,园亭即小沧浪。怡园藕香榭对景小沧浪,很有可能脱胎于拙政园远香堂对景雪香云蔚亭。这样的厅亭对景在沧浪亭中亦有所见,即明道堂对景沧浪亭,可惜现今明道堂北堂门常年关闭,这组对景已不甚明显。虽然明道堂与沧浪亭之间缺少水系,不过这又通过借景园外之水巧妙弥补。因此身处怡园藕香榭一侧隔水远望小沧浪,又与在沧浪亭园外眺望沧浪亭的视角颇为类似。除此之外,怡园中南北贯穿、分隔西部山水与东部庭院的双面复廊还能与沧浪亭中东西贯穿、分隔园外水景与园内山景的双面复廊恰巧对应,这种手法既能在物理上分隔园林不同的功能区域,又能适当漏景增加景深以引起游者好奇,这或许体现了怡园博采众长的营建思路。怡园与沧浪亭双面复廊平面对比
怡园中小沧浪与沧浪亭中沧浪亭的相似之处还不止于此,小沧浪与沧浪亭同处园内土石假山顶部,这种土石混合的形制相对石假山可便于在假山上种植树木以营造一种城市山林的幽深感。为丰富层次,人们往往还会在山间点缀峰石,在册页中园亭前可观得三座矗立至今的湖石独峰,顾文彬在日记中提及,“园中山上主起三峰,颇极嶙峋突兀之观”,这似乎与沧浪亭土石假山立峰如出一辙。其实若不论土石假山与石假山的差异,这种在山上立峰的做法还是以狮子林水假山最为突出,这种做法能够较好地突出假山气势。但学界对此颇具争议,譬如刘敦桢先生在《苏州的园林》一文中指出,“今狮子林石山诸洞过于矫揉造作,而山上之石又如刀山剑树,突兀杂陈而无整体章法”,同时他还认为怡园“榭北置平台,与对岸假山遥遥相对,但此山外形稍伤琐碎,又无峭壁高峰与池馆对应,实一缺点”,可见山上立峰虽能衬出“嶙峋突兀”,却也会弱化山形,增加“杂陈琐碎”之感。狮子林水假山
三座主峰后立有石屏“屏风三叠”,这是怡园众多峰石中的名品,曾多为吴中名士题咏,网师园园主李鸿裔诗赞曰“一样沧浪草亭子,愧无三叠好屏风”。顾沄在此基础上更是进行了艺术化的加工,特地将石屏描绘成高于园亭的巨石,以衬托其雄浑的气势,可见《怡园图》虽然较为写实,却仍暗含着写意文人画的精髓。此外,顾文彬还在册后小序中提及,“拾级而登,竹林在左,松林在右”,根据方位,“竹林”即留客册页中的竹林,那么“松林”便是我们在松籁阁册页中隔水相望的松林,小序中称小沧浪“西有石辟题曰‘听松’”,显然“听松”是在与松籁阁遥相呼应。遗憾的是,当年顾文彬费尽心血收集而来的古松林今已不复繁荣。
“听松”石刻
“绛霞洞”在“小沧浪”西侧,从小沧浪处向西下山,穿过松林映入我们眼帘的还有另一座假山,这是因为怡园的岸北主山由两个独立的部分构成:东侧土石假山(小沧浪处)、西侧湖石假山(螺髻亭处),两者内部互不相通。“绛霞洞”与紧随其后的“慈云洞”两景均属西侧湖石假山,两者应一同分析,它们不仅较为相似,在册后小序中顾文彬也将此二景合并题咏。绛霞洞大致位置
据册后小序,“洞在松籁阁东岸,岸旁有石斜,出可坐而渔”、“洞门西向”,再根据册页中洞内设石桌椅可判断,绛霞洞指的是湖石假山最西处的石洞入口,而非今日慈云洞东侧所题“绛霞”石刻的无名洞处。据《怡园志》,“1982年10月,恢复景点‘屏风三叠’、‘听松’、‘绛霞’的石刻,由金山石工拓刻,费用100元”,可见“慈云”石刻可能为原址,而“绛霞”石刻为后人补题。又据册后小序,“桃花流水,如武陵源”、“初疑无路,侧身入之,窈然而深”等描绘,再结合册页中桃花盛开,可见顾文彬利用叠石传神地再现了《桃花源记》中“初极狭,才通人”的描述。如此看来,“绛霞”是指洞口灿若云霞的桃红。可惜的是,今日假山周围已不再种植桃花,也无怪乎后人虽欲补题“绛霞”石刻,却不知此景究竟位于何处。我们在武陵宗祠册页一节中已提及,武陵顾氏中的“武陵”并非湖南地名,而是吴江芦墟一河流的名称。然而作为吴郡大姓的顾氏,在漫长的岁月里历经兴衰荣辱之后可能也逐渐遗忘了吴中武陵究竟位于何处,甚至连著名苏州籍历史学家顾颉刚也曾发问,“顾氏郡望明明是苏州,却称作武陵,不解。武陵除湖南外,还有别处称吗”。而顾文彬在此处选择仿武陵桃花源的典故造景,不知是单纯选了一个寄情山水的隐士意象,还是连他也对武陵顾氏来源何方心生迷茫。
“慈云洞”在“绛霞洞”东侧,倘若从绛霞洞继续向西则抵牡丹厅,可完成游园路线的闭环,而进入绛霞洞游玩湖石假山则可经慈云洞而再抵小沧浪土石假山。于是在岸北主山中,小沧浪、绛霞洞、慈云洞三景可形成一个沟通土石假山与湖石假山的循环游线。从册页遁窟、慈云洞二景也可见,《怡园图》并未严格依照地理分布逆时针介绍景点,而是根据身临其境的浏览体验组合出一条园主认证的最佳游线进行排序。 慈云洞大致位置
将“绛霞洞”与“慈云洞”合并介绍的册后小序,同时也是《怡园图》中最精彩的移步换景,“(绛霞洞)洞门西向,石屋两重,垒石隔之。初疑无路,侧身入之,窈然而深,立石如人琢为大士像。门转向东,天光下漏,如坐井仰观。跻石磴,渡石梁,山顶平坦,有亭翼然,署曰螺髻。南临面壁亭,西临松籁阁,皆隔一池。载度石梁,拾级而下,出慈云洞东行数武,复入一洞,螺旋登小山。回视螺髻亭,相距咫尺,可望不可即,螺旋下山,复出一洞,即小沧浪之山趾也”,我们可据此提炼出以下路线:小沧浪—松籁阁东岸松林—绛霞洞(今已无题刻)—湖石假山西峰山顶(螺髻亭)—慈云洞—西侧无名洞(今误题为绛霞洞)—湖石假山东峰山顶(回视螺髻亭处)—东侧无名洞—小沧浪山趾天光下漏
如坐井仰观
这条循环游线虽然并无分支,却颇有几分狮子林的神韵。在狮子林旱假山中,指柏轩(石桥)、修竹阁、卧云室间也存在一大循环,而较怡园复杂之处在于卧云室与一个具有三岔路口的枢纽形成了小循环,详情可见《狮子林假山全攻略》。顾文彬在册后小序中也提及,“苏中名园以狮子林为最古,相传倪云林所筑,以曲折取胜,此间丘壑仿佛似之”,狮子林中心主山由互相独立的旱假山与水假山组成,前者以曲折丘壑闻名,后者以山上立峰闻名,怡园湖石假山、土石假山的特点恰好与此二者对应。循环游线既然可以顺时针赏游,自然也可以逆时针穿行。俞樾《怡园记》在总体游线上几乎与顾沄《怡园图》一致,但俞樾在怡园岸北主山的浏览顺序却与之相反,“循池而西,至于山麓,由山洞数折而上,度石梁,登其巅,则螺髻亭也。自其左履石梁而下,得一洞,有石天然如大士像,是曰‘慈云洞’。洞之中有石桌石凳咸具,石乳下注磊磊然,洞外多桃花,是曰‘绛霞洞’。洞之北即余所謂‘古松之荫’也。出松林再登山,有亭曰‘小沧浪’”,我们可据此提炼出以下路线:小沧浪山趾—湖石假山西峰山顶(螺髻亭)—慈云洞—绛霞洞—松籁阁东岸松林—小沧浪我们可以注意到,不仅两者的浏览顺序是相反的,对于慈云洞的位置描述还有所出入。据俞樾所述,慈云洞得名于“有石天然如大士像”,以慈云代观音大士,也即慈云洞是与绛霞洞紧挨在一起的,不过真要若此,似乎并无必要专为一洞设两景并绘制两副册页。顾文彬虽然也提及“立石如人琢为大士像”,但据其语序,大士像立石仍在绛霞洞内,而慈云洞与绛霞洞相隔一整座西峰山顶。笔者在今怡园岸北湖石假山洞壑中未能寻得大士像立石,《怡园志》称,“从与画舫斋隔水相望的山洞进人,洞内置有一张天然石桌,一对石凳。进入洞中向南穿行,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石缝,前面齐腰处湖石上刻有一座高35厘米,宽15厘米的石刻佛像”,但今日洞内似乎并没有符合其描述的石刻佛像,而且“石刻佛像”与前人所述的“天然立石”也并不一致。此外,顾文彬书信中曾提及一座观音峰,“西方厅庭中拆去旧石,尽可立两峰,何不将观音、如我意两峰并立其中,还他曹园旧伴,岂不美哉”,但无法确定是否为此处的大士像立石。洞壑中可能曾存大士像立石处
从这一景起,我们已正式进入怡园东北部庭院。“岭云别墅”原在今怡园人民路园门处,今已不存。此处开始的三副册页,也即岭云别墅、竹院、石舫为顾文彬光绪八年兴建的新三景,册页为顾沄光绪十年补绘,因此并无册后小序。更为遗憾的是,其中岭云别墅除了童寯《江南园林志》中的早期测绘,更是未有太多资料存世。笔者猜测怡园多湖石,是因文人常喻石为云根,而岭云别墅楼高二层,登临楼上俯瞰众峰众云,能有一种超然隐逸的情愫。岭云别墅大致位置
岭云别墅今景
虽然原建筑已然消失,不过今怡园入口旁新建办公区,建筑似仿原岭云别墅而建。据《平江区志》,“1997年4月至1998年2月动迁石舫、玉虹亭北后私宅,新征土地300平方米”,又据《怡园志》,“1986年 10月,翻建原办公楼,改建厕所”、“1997年11月,怡园完成了对人民路弹子巷1号,3号,4号民居的拆迁项目”、“2001年2月至8月,怡园拆除了办公楼、玉延茶室与厕所,并重新翻造了新办公区、茶楼和厕所”,即今新岭云别墅所在。岭云别墅称得上是册页中最命途多舛的一景,据《怡园志》,“1956年,怡园大门部分改建;后将原‘春荫书库’(又称岭云别墅) 改建成书场,对外开放、营业”、“1972年底至1973年4月,对自1967年停止开放的怡园进行整修。整修时,拆去了大门围墙和园内书场,向内缩进数公尺,重建大门围墙,原书场范围的三分之二成进门处的小庭院;大门和照墙上方的砖细装修。由尚书里(现怡园里)祠堂内移来;原‘玉延亭’至售票处廊内的数方书条石移至旱船后廊内”、“1993年,因干将路拓宽,怡园大门和东围墙向西缩进了5米,伐除了玉延亭庭院内的两片寿星竹林,玉延亭东面小天井里补种一棵白皮松”、“1995年8月至9月,为不影响交通,经市规划部门批准,将怡园大门围墙向西缩进2米,大门和围墙的形式不变”。经过多轮调整,如今岭云别墅几乎已无旧迹。仍需注意的是,“春荫”为顾氏义庄堂号,也即春荫书库可能在后期已属顾氏宗族族产藏书楼,这应与顾文彬这支所拥有的家产藏书楼过云楼作区分。巧合的是,在怡园南侧相隔一巷有顾氏住宅区铁瓶巷顾宅,宅内有作为藏书使用的过云楼,楼前一进为书斋艮庵与庭院五岳起方寸,顾文彬常以“过云楼主”、“艮庵”自称,足见其对这一院落的重视。然而书斋艮庵与庭院五岳起方寸同样在1992-1994年干将路拓宽工程中彻底消失,虽然亦有说法称五岳起方寸中的几座湖石独峰在此之前已作迁移保护,但至今下落不明。叠图:陈从周《苏州旧住宅》测绘
“竹院”在今怡园人民路园门内、原“岭云别墅”西侧,原庭院遍植竹林,顾名思义。竹院大致位置
院内玉延亭匾额题跋“万竿戛玉”,意为风吹竹林似玉石振响,以玉喻竹之坚贞高洁,又以竹衬人之正直清高。今日竹院已无大片竹林,据《怡园志》,“1993年,因干将路拓宽,怡园大门和东围墙向西缩进了5米,伐除了玉延亭庭院内的两片寿星竹林”。从寿星竹林遥望四时潇洒亭旧照
从四时潇洒亭遥望寿星竹林旧照
竹院是如今我们最熟悉的园门,但怡园园门历经了数轮变迁。据《怡园志》,“园建成后,从‘春荫义庄’大门经牡丹厅入园。设于护龙街(现人民路)的侧门不常开启,后又辟尚书里(现怡园里)边门”。在顾文彬时期,怡园多以西北部紧邻春荫义庄的牡丹厅为园门,这同样是顾沄《怡园图》及俞樾《怡园记》的浏览入口。童寯《江南园林志》测绘时,仍在此处标记园门,但从他考察时并未测绘春荫义庄及其口吻“怡园在护龙街”(护龙街即今人民路),可见当时牡丹厅虽仍有园门,但他应是从人民路入园的。童寯《江南园林志》测绘
牡丹厅园门
为连接顾氏怡园附属的住宅区,怡园东南部拜石轩处亦有与住宅区连接的附属建筑,即尚书里边门,不过此门并不常用。但随着顾鹤逸病逝,怡园开始迁入住户,顾氏宗族逐渐失去对怡园的绝对控制,于是春荫义庄与怡园渐渐分离,尚书里边门成为重要的园门。后期刘敦桢《苏州古典园林》测绘时并未在牡丹厅处标注园门,却在拜石轩处特意写明,可见当时牡丹厅园门废弃已久。不过为便于管理,建国后也不再使用尚书里园门,据《怡园志》,“1953年8月26日,怡园开始整修。……砌断原尚书里一边门”,尚书里园门自此消失,但作为替代,后期又在梅花厅与遁窟间新开小园门,该园门过去曾作为景区出口而活跃,如今也已封闭。怡园于光绪三年初步落成,光绪八年又开始在园东北营造新景,今人民路园门即起源于此。不过该园门亦不常用,直到建国后才成为怡园的主园门。据《怡园志》,“1953年8月26日,怡园开始整修。……原人民路侧门经改建后成为怡园大门(作为入口处)”,再据《平江区志》,“1953年12月6日正式开放游览。园门出入由原弹子巷‘春荫义庄’祠堂大门,改至以往不常开的的人民路大门”,此处措辞略有争议,比如春荫义庄与祠堂大门(即武陵宗祠)并非同一建筑,前者在原弹子巷,后者在原尚书里,又据《苏州市志(1995)》,“过去园大门虽设护龙街,但不常启用,一般由弹子巷祠堂门(后由尚书里)。此次修建时,因祠堂及尚书里旧宅、读书楼为居民及单位使用,加以隔断,园门从此只人民路一处(另有四道边门)”,我们能通过这三条材料窥见人民路园门成为主园门的历史。其实不止是园门细节,由于测绘时间不同,我们还可注意到童寯《江南园林志》与刘敦桢《苏州古典园林》对竹院的测绘也有着较大不同。童寯《江南园林志》的测绘较为早期,应对考察竹院原貌有着更高的价值,他所测绘的竹院西北部六角亭与《怡园图》竹院册页右下方的重檐六角亭较为相似。据此我们可大致认为,竹院册页的视角很有可能是由竹院东北角向西南角俯瞰,左上方小亭应为玉延亭、右上方小亭应为四时潇洒亭,今形制均有不小变化。童寯《江南园林志》测绘 竹院
而在刘敦桢《苏州古典园林》测绘的年代,六角亭已不复存在,其原址上新建玉延茶室(该茶室又于2001年再度重建)。如今玉延亭亦调整屋面改建为外观形似六角亭的半亭,或有致敬之意。刘敦桢《苏州古典园林》测绘
竹院
虽然竹院的面貌已有较大变化,但册页正中掩映在竹林间的古井井栏至今仍存,题款“天眼 潘奕隽书”,潘奕隽是苏州“贵潘”家族的重要一员,潘氏后人最著名的事迹即向上海博物馆捐献大盂鼎、大克鼎。虽然井栏如旧,不过古井本身的位置可能有所变动,在旧照中古井的位置更接近四时潇洒亭,《怡园志》称,“2002年4月至5月,怡园大门入口处一口水井坍塌。后修复”。且目前园内仅有三口井,《怡园志》并未记录竹院是否有另一口井,“此外,园内还有三眼水井,一眼在玉延亭前庭院内。井栏材质为花岗岩,形制为内圆外六角。井栏上镌刻六个隶书:天眼潘奕隽书。另外两眼埋在园池水底。其具体方位:一眼在假山石梁下,另一眼在五曲桥东的池底”。“天眼”井旧照
“石舫”在“竹院”西侧、“石听琴室”北侧、“留客”东侧。石舫大致位置
室内陈设多以石制,有别名“白石精舍”,外部设和合窗、内部作船篷轩模拟游船,故以得名。和合窗
“石舫”在园林研究中本就常用于代指以石为底的船型建筑,因此此处的石舫常与同为怡园内一景的画舫斋混淆。由于石舫册页是光绪十年补绘的后建三景之一,虽然在地理方位上可插入册页石听琴室、留客两景之间,成为光绪三年游园路线的一部分,最终却排在了册页之末。我们曾在石听琴室册页一节提及,石听琴室在《怡园图》初绘时配和合窗,在光绪十年补绘单独成景时却修改为短窗,这很可能是因为在此期间石听琴室北侧新建石舫一景,为避免近距离间重复出现和合窗仿船而做的改动。如此,改动后的石听琴室也便有了脱离坡仙琴馆册页单列一景的必要,成为光绪十年唯一新绘的旧景。坡仙琴馆册后小序提及,“后院两峰,其一如伛偻老人作俯首听琴状,故署其室曰‘石听琴’”。坡仙琴馆册页角度为空中俯瞰,在册页中石听琴室后确能看到符合小序描述的一峰,但并未见有另一峰;而石听琴室册页角度为地面平视,自然无法看到后院的情形。得益于石舫位于石听琴室北侧,又石舫册页采取自南向北空中俯瞰的视角,我们终于得以在册页中完整地洞见石听琴室后院的两座峰石。此外,册页中石舫后院有一树形似棕榈,较为特殊。历史上苏州地区棕榈树本不多见,很少有文献记录其大规模引入种植的历史。清乾隆年间金友理编纂的《太湖备考》中提及,“西山石公王氏园中有异木一本,相传于广东带归,名铁树,形似棕榈”,时人虽已见过棕榈树,却仍觉得形似棕榈的铁树为异木,可见棕榈树当时仍不普及。在拙政园西花园的旧照中也曾出现棕榈树的身影,或许当时引进其他地区的珍奇树种也是一种筑园风尚。至此,我们已粗略了解顾沄《怡园图》背后的怡园营建史。怡园是一座常常会被低估的苏州园林,它不仅未能入选世界文化遗产的“苏州古典园林”名录,在天香小筑、苏州织造署均入选国保的今天仍保持省保身份,不得不说是一大憾事。刘敦桢先生认为,“此园建造较晚,力求吸收苏州各园的长处,如旱船、复廊、悬镜(面壁亭内)、假山、石室等,有集锦式的特点,庭院处理也较精炼。但作为全园重心的西部,山、池、建筑各部的比重过于平均,相互之间缺乏有力对比。园景内容,因欲求全,罗列较多,反而失却特色,结果,山比环秀山庄大而不见其雄奇,水比网师园广而不见其辽阔,是其不足之处”,以笔者粗鄙的理解,大约是指怡园想要包含的元素太多,当这些在各座名园中的熠熠生辉的名品汇聚一堂时,由于缺乏适当的过渡与衬托,反而削弱了彼此的特点,使得怡园虽堆砌了大量华美的辞藻,总体行文结构却丧失了自然流畅之感。但我们不应为此低估怡园的匠艺价值或史料价值,正是怡园的营建时间足够晚近,才能将过去诸多名园的长处荟萃一身的同时为我们留下诸多题款楹联、书画册页、家书日记等筑园细节,使得我们能够借此反推受其借鉴的其它名园的营建思路。作为苏州晚近城市园的收官之作,怡园能使后人在摸索当时苏州普遍存在的筑园格套的同时,还能够借此窥晚清苏州本土世家大族的交游情况及思想转变,具有丰富的晚清苏州社会史料价值,其背后所蕴含的文化内涵值得我们深入探索。受限于笔者个人能力,本文存在大量的假设与猜测,仍有许多不足还请各位师友多多包涵。苏州园林是一项交融了多门学科的具有强烈人文色彩的综合性建筑艺术,不同的研究者抱有不同的目的,亦有可能对此产生不同的理解,笔者尊重不同的观点,谨在此抛砖引玉,期待未来涌现更多有关怡园的精彩研究。
感谢孙渐老师提供相关素材,感谢苏台栖乌等老师,在我撰文期间不厌其烦地与我交流讨论,这为我的写作提供了非常重要的帮助。1. (明) 计成:《园冶》, 南京: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15年2. (明) 文震亨:《长物志》, 苏州: 古吴轩出版社, 2021年3. 童寯: 《江南园林志》, 北京: 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2014年4. 刘敦桢: 《苏州古典园林》, 北京: 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2005年5. 刘敦桢: 《刘敦桢全集(第四卷)》, 北京: 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2007年6. 陈从周: 《苏州园林》, 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2年7. 陈从周: 《苏州旧住宅》, 上海: 上海三联书店, 2003年8. 魏嘉瓒: 《苏州古典园林史》, 上海: 上海三联书店, 2005年9. 邵忠: 《苏州古典园林艺术》, 北京: 中国林业出版社, 2005年10. 曹林娣: 《苏州园林匾额楹联鉴赏》, 北京: 华夏出版社, 1991年11. (清) 金友理纂: 《太湖备考》, 南京: 凤凰出版社, 1998年12. (民国) 曹允源等纂修: 《(民国)吴县志》, 民国二十二年苏州文新书局铅印本13. 苏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 《苏州市志(1995)》, 南京: 江苏人民出版社, 1995年14. 苏州市平江区地方志编纂委员会: 《平江区志》, 上海: 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2006年15. 苏州市狮子林管理处编: 《顾沄怡园图》, 苏州: 古吴轩出版社, 2020年16. 苏州市园林和绿化管理局: 《怡园志》, 上海: 文汇出版社, 2013年17. (清) 顾文彬:《过云楼家书》, 上海: 文汇出版社, 2016年18. (清) 顾文彬:《过云楼日记》, 上海: 文汇出版社, 2015年19. 段逸山: 《“武陵顾从德”族望家世考》, 北京:中国典籍与文化, 2018年20. 仝胜楠: 《鬼神报应与明代戏曲教化》, 曲阜: 曲阜师范大学, 2024年21. 郭明友: 《苏州怡园建于吴宽"复园"旧址说考证》,无锡: 江南大学学报, 2014年22. 阴帅可等: 《邀石入园饬旧胜新——苏州怡园前叠山阶段取石运石过程分析》, 北京: 中国园林, 2021年23. 边谦: 《苏州怡园山水游观体验解析:以光绪三年(1877年)顾文彬所述游线为线索》, 北京: 风景园林, 2019年24. 杨姝: 《顾文彬文稿中“画”“文”“园”互文互证的怡园营造审美意象》, 北京: 艺术设计研究, 2024年25. 许嘉源: 《览画如游园——顾沄<怡园图册>研究》, 苏州: 苏州工艺美术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1年
转发是最大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