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在UCCA举办的展览“不安的绘画”中,王晓曲最新的一系列作品以三色堇为创作对象。乍看展厅宛如斑斓花卉的标本,定睛一瞧再瞧,“花像”变成了人像,精细而扭曲的花蕊则成了拟态的微表情,隔空紧盯着观众,好像在传递某种信息。就此回溯她的创作脉络,这种视觉印象并不陌生。
和王晓曲的采访统共进行了两次,第一次是一种广义上的绘画主题与视觉语言的探讨,第二次则更为松弛而宽泛,在她不断唤起的回忆中,我才了解到她的笔下人的轮廓所蕴含的视觉经验,以及身为个体对群体的反观意识和身为女性对男性集体形象的审视意味。
(初次采访内容可见《artnow》第24期)
采访/撰文/编辑 :陈元
新媒体视觉 :Vicky
图片提供 :艺术家、
艾可画廊、星美术馆
与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王晓曲,会议室,2023
亚麻布上丙烯、水彩、油画棒
160 × 220 cm,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再一次扎进王晓曲的《会议室》(2023)中,我仍能感知到画面中所呈现的并不仅仅是花朵本身,它们是隐藏着肖像密码的游戏。王晓曲画的芸芸花卉,实则是人海众生相。倒无需在观看中体验身份的切换,但凡观看她的画面,总是能够找到一个令人着迷的界面,将美感与讽刺、观念与具体、现实与想象相嵌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人入胜的类真实世界。
这个“类真实”实指王晓曲近年的创作接近具象人物的抽象表达,通常以肉体、身份和社会的关系为基础。水性颜料晕染开的花瓣,花蕊以滴流处理,呈现出了一种肌肤般的质感。而凝神细看其中扭曲的肖像,多为肥腴的男性面征,似嬉笑怒骂。
若从浅表的视觉元素入手解读,王晓曲善画群像,自网络大众图像中搜集而来的集体照片为摹本,形象与具体的融合在她的作品中呈现出分外有趣的视觉张力。面部乖张表情与细腻的情感联系起来,超越了单一的视觉愉悦,亦呈现出人物在群体社会的多样性与同一性。
在非以花卉为描绘对象的《奔马图》(2023)中,这种错位和视角的转换也令人啼笑,得名于徐悲鸿同名画马作,这幅《奔马图》则像在描摹几位男性狂奔而变形的身态。若赋王晓曲作品以女性凝视的角度,她的作品扣紧了权利、金钱、地位、年龄等方面的不平等,将其化为让人产生压迫感的视觉印象;尽管这些采集于真实相片的“集体男性印象”无法全然解读王晓曲画中的诙谐感,但它们仍以一种有力而新颖的观看角度展示了一部分人的群体行为与意识形态。
王晓曲,过河,2019
布面油画
120 × 150 cm
在2021年星美术馆筹备组项目空间SSSSTART的个展“欢迎光临”,则是王晓曲绘画从面容模糊的群像逐渐转为具象的真实的节点,那个展览中王晓曲多以跳脱的鲜色来勾画某种想象力和幻觉的世界,如《旋转》(2018)、《过河》(2018),“无限接近一个切实可感的对象”,以引导观者思考现实和想象之间的界限,以及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这种视觉实验以扭曲的身体作为绘画对象,在肉体刻画和图像排布之间的博弈,亦可说是艺术家某种对身体性的反思。
星美术馆筹备组项目空间SSSSTART,艺术家谱系研究No.9 “王晓曲:欢迎光临”展览现场
纵览王晓曲的绘画脉络,很容易发现她始终在进行着某种对模糊但具象的探索,一种通过图像语言表达社会生活和诸人面貌的方式,也即集体对个体的影响。它是一种对抗也是对话,通过复杂的图像构建,使人陷入一种思考现实与想象之间关系的探索之中。
你有时会对同一主题或构图进行多次描绘。比如《丈量》之后的《奖章》,比如《严肃的男人》之后的《会客室》(三色堇系列还在持续),在反复描绘它们的背后,是否有意为观众创造/规划一种阅读路径?我们在这些作品中不难发现,你的绘画对象基本都是中年男性啊(笑)。
王晓曲:最开始进行绘画创作的时候,我希望去找到一些绘画与现实环境的联系,我看到不同地方的官方美术馆中,展出的大多是中国传统绘画,山水、瀑布,气势磅礴的风景,这样的图像占据了美术馆,与作者肖像并置在一起,他们往往是协会的画家,以男性为主,这样的并置也出现在很多人的留影照片中,我因此创作了一批以男性为主体的肖像,在创作时,除了刻板化的并置,我还会关注他们每一个人与风景之间的情感联系。
王晓曲,丈量,2021
布面油画
150×150 cm
王晓曲,奖章,2021
布面油画
100×100 cm
那他们是如何成为你描绘的主题,并进行持久探索的?
王晓曲:肖像画作为一个门类吸引着我,因为这个命题在美术史上经历很多迭代,留下丰富的可感信息:我从小接触到绘画图像的时候,就为个人肖像作品中生动的私密性着迷;而集体的肖像画,曾经已经被当成了一种公共艺术,我希望从个人的角度去创作群像作品。因为我的创作动力来自于对人的思考——权力,话语是如何塑造人的形象是我迫切关注的命题。我的创作可分为两类,一部分是群像,另一部分是同一个命题下的人物形象。我非常主观的给这些人物分类,在不同主题和故事中去创作。
那我们反过去看,你对这些传统元素是如何进行观看和重新构图的?在此基础上,你在追求什么?
王晓曲:因为我之前的素材来自于比如集体照、旅游照片或者新闻图片这样的公共图像,从中可以看出人对自我的定义以及和环境的关系,或者说,人们对于照片的呈现,就像是要去传达自己的美术观念一般,是一种肖像创作。在这些图片创作者的思路的基础上进行再创作,我觉得很好玩。
这些图像同时也让我观察到了一些无意识的部分,比如传统文化或社会历史对人的影响和塑造,我便开始了对人物原型的追溯。
上次我们也说到“联觉”,这种多种感觉互相影响或交织在一起的感知现象在你的绘画中多有体现。
王晓曲:对,它是画画过程中令我愉悦的元素。这并不是从图像表达角度来看待,而更多地来自绘画平面的语言特征,是一些无法通过语言描述的、关于诗意和形状之间节奏感的抽象感受。
你绘画的主体其实是一批对集体生活有记忆的那一批人。我也想知道你是否将画作呈现给他们去观看?比如我们的父母辈。
王晓曲:很多年前我画了毕业创作的作品,我当时的创作来源于我在街头和生活中拍摄的一些人物,画面中的人物做着相同的动作,好像在相互模仿。我父亲看了说觉得有种亲切感,他是一个沉默而严厉的父亲,很少与我交流,这评价还是由母亲转述给我的,也许他的熟悉感来自于绘画的人群,我画的都是随处可见的的形象,除了现实里的人物,我还引用了广告中的护士形象。
王晓曲,严肃的男人,2021
布面油画
60 × 70 cm
你有回过去看为什么自己会选择画这些集体主义的个人?
王晓曲:因为我就是身处其中的一员,对于人物的体察也来源于我的集体生活记忆,我记得在念初中的时候,每次下午走进校园,会看到所有穿着校服的学生在广播的音乐声中走进教学楼,他们的步调,节奏总在某些时刻与音乐完全一致。我每天都被这个画面吸引,人们好像在某种力量的指引下去行动,我画的人物大概始终与这种被动性有关。
集体给人带来安全感,但也禁锢着个体,我常常觉得画中的人物在逃离所谓的“主题图像”,逃离对形象的定义。我也希望很沉重的对抗通过轻薄,易于传播的图像,更容易去触达观看的人。
王晓曲,旋转,2018
布面油画
110 × 90 cm
在去年上海UCCA Edge“不安的绘画”中你的“三色堇”系列也会让我有种新奇感,和你平时绘画那种“具象的模糊”不一样,它反了一反像是“模糊的具象”。你还会继续就此为题材和媒介创作吗?
王晓曲:在这个系列中我细致地描绘了三色堇,因为花朵的脸是童年恐惧感的来源,他们有点像是头骨,我放大它们,发现太像我之前所描绘的人群了,于是我开始借物抒情,把我对人群的观察投射到了花朵身上,花朵的紫红色让他们看上去像是醉鬼,我设置了不同的场景,让他们有不同的关系,奔马也仿佛是醉汉笔下的抒情,整个系列就像是各种抒情的混合产物。这个系列激发出我的一些思考,比如酒文化和水墨写意中的男性气质的联系,我可能会继续关注这个题材,但是画画毕竟不是写故事,直觉总是比思考更快。我希望自己的创作更追随直觉。
有时我会在看你作品时联想到弗朗西斯·培根的肖像作品,肢体的独特变形与运动解构,但你的画更倾向于对形体轮廓的关注。这些符号以及肢体本身有何象征?
王晓曲:在绘画中,我尝试将不同的轮廓形式联系起来,将它们之间建立关系,我觉得描绘轮廓有点像是留下印记,留下痕迹也是我对于绘画的理解。
而就肢体元素而言,因为身体是每个人最熟悉的东西,所以说如果你用身体去比喻所有的东西,也会让人与物的距离拉近一点。身体也像是一种丈量的工具。
王晓曲,迎客松,2018
布面油画
160×200 cm
或者说其实回到绘画的客观性。
王晓曲:这个问题挺有趣的,因为绘画本身就是一个充满主观性的艺术形式,正是因为太主观,我在绘画之初总想去从相反的方向实践它,我想画出一种“客观”的绘画(比如对于他人图片的使用),这经常导致了我在创作过程中感到想法与手之间的断裂和挫败,最后留下一些别扭的客观痕迹。现在看来,我的“客观”绘画更准确的是通过描绘外部环境来体现一种“主观”,而不是类似于传统的梦境或者幻想的方式,通过主观地组织环境里的人事物,我把自己的潜意识外化为社会的潜意识。
那如果说你想通过你的绘画传递给观看群体一种信息的话,你希望是什么?
王晓曲:我虽然画的都是具体形象,但我的目的其实是通过形象传达不可见的部分,一种感觉的联通和释放,这是非常个人的,我希望观众感受到这部分,而不是某种明确的信息。
按这么说来,其实绘画只是服务于你个人的一个表达美的方式,但它恰好能够被观众看到?
王晓曲:对,是一种观看的思路,比如,我不信任我笔下的形象,希望观众也去质疑它们。
《artnow》第24期现已上市✨
更多内容尽在纸刊👇
🔍扫描下方二维码
或点击文末“阅读原文”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