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外滩美术馆的“胡昀:远山”聚焦艺术家长期以来对殖民历史和全球化进程中各种群体流动的关注,通过一系列装置和多媒体作品,探讨、记录和见证人类/非人类的离散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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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元
Rina
上海外滩美术馆
“胡昀:远山”展览现场
上海外滩美术馆,2024年3月23日—8月25日
©上海外滩美术馆,摄影:颜涛
展览的入口在上海外滩美术馆的五楼,电梯门开,右手边一件极小而核心的展览作品是胡昀的《无名之云》:376粒刻有名字的米粒,被装入一只破损的青花瓷杯中,一半嵌在展墙里。这些名字大多没有姓氏,而是将广东台山地区的方言通过英语发音翻译/误译的结果。这些被“省略、异化甚至篡改”的名字,作为身份存在的最小单位,折射出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大量被迫流离失所的中国淘金者。“这些名字其实来自一份我在研究澳大利亚淘金者历史时发现的名单,这些淘金者大多来自广东台山地区,”胡昀说,“我想通过这种方式,让观众感受到这些被边缘化群体的存在。”
而有心的观众可以在四楼发现一位老人朗读这些名字的录音,方言的鼻音浓重,几不可闻,因此反而带来了某种肃穆而沉重的氛围——这些华裔劳动群体在全球化过程中的角色,也就像这种脆弱的语言系统,逐渐被边缘化而后佚失。
“胡昀:远山”展览现场
上海外滩美术馆,2024年3月23日—8月25日
©上海外滩美术馆,摄影:颜涛
五楼的其他作品亦在试图挖掘和重构被历史遗忘的人与物的命运故事,比如《无题(源自一段历时五年的远征往事)》其实取材于一本回忆录的插图,书中以个人视角记录了作者作为殖民者的矛盾情感。而胡昀对插图中的特定元素进行了重新编辑,并留下大量空白,以暗示选择性记录背后的暴力。
往下走的楼梯墙上则有一系列水彩作品《无记录》,绘制这些色卡的颜料全部来自被科学家重新“发现”的“超级植物”。这些植物以惊人的能力吸收土壤中的重金属,在当下资源开采过度的背景下,成为了人类未来的“矿工”。而胡昀以色卡的方式为这些植物画下了“肖像照”,“跳脱出知识分类系统的命名法则,以抽象的方式为它们创建档案,这些植物为了人类活动对环境的影响,也反映了我们对自然的依赖。”
串联起整个空间展厅的还有从五楼滴蜡到四楼的《查无此人》:这件作品由三个元素组成,一根蜡烛、一块铜板和一封信。蜡烛由白蜡虫分泌的蜡质制成(当年身处上海的法国传教士曾将这种原产于中国的天然蜡记录进西方的“自然系统”中),而蜡烛燃烧融化后滴落到一块从《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的碑首拓片翻制的铜板上,持续加热的铜板短暂保持了虫蜡的液体状态,顺着倾斜的铜板再次滴落的虫蜡最终重新冷却,凝固在四楼地面的那封家信之上(胡昀的个人收藏:傅丹2009年的作品《2.02.1861》)。胡昀以物品、材料和空间交织的方式,去打破线性历史的认知逻辑,让人关注到被历史遗忘的人与物的命运。
胡昀,查无此人,2024
虫白蜡蜡烛、电铸铜版、傅丹作品“2.02.1861”,裱白蜡木框,整体尺寸可变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再如《逃离(重访记忆1941-2013)》,实则源于艺术家胡昀对自己祖父的记忆。年轻时,祖父为了生计离开了家乡宁波慈城,此后再也没有回去。隔多年后,胡昀决定沿着祖父留下的记忆地图,“重访”他们共同的“故乡”。他用62张幻灯片记录下了这次重访之旅。在展厅中,这些幻灯片被一张张放映,仿佛让观众也成为了这段旅程的参与者。他将各种档案并置,并在展厅中派设游荡的口述者,让他们借助自己的理解与阐述,不定时去为观众讲述一则关于个人与时代命运的故事。
胡昀,逃离(重访记忆 1941—2013),2013
定时幻灯片,62件,尺寸可变,旧金山卡蒂斯特
图片由艺术家和旧金山卡蒂斯特提供
胡昀的这次个展也与上海外滩美术馆的建筑历史密切相关。在四楼,展览的核心装置是作品《空心人》,它很容易被当作展呈媒介,却其实是对这一主题的集中呈现:它参照了1933年亚洲文会博物馆开幕时的展柜陈列方式,用软质织物取代了原有的玻璃陈列柜。这座建筑物于1933年建成,曾作为中国最早的自然历史博物馆――亚洲文会上海博物院所在地。胡昀将展览定位在这座历史建筑中,试图唤起观众对博物馆分类体系和知识建构的反思。“这些陈列柜其实是人类对自然世界的一种解读和重构。”胡昀解释道,“我想通过重新演绎这种方式,让观众思考博物馆背后的权力关系和话语权。”
胡昀,空心人,2024
弹力纱、超高分子量聚乙烯编织绳,尺寸可变,由Roll渲染
图片由艺术家和Roll提供
原亚洲文会上海博物院展厅陈列
《无名之云》呈现的米粒微雕又辅以朗读音频,来诠释官方语言系统对劳工个人身份的压制,实则是微小而隐喻性的方式在与我们沟通,令我动容。最开始你为什么会关注那些被历史遗忘的个体和群体?
胡昀:我觉得这种感受应该每一个去到国外的人都会有,因为走出中国之后,我会很强烈地感受到自己作为华裔群体的存在。这种区别的感受让我很感兴趣去了解这些历史。这些群体长期以来都是被边缘化和遗忘的,我想通过作品去关注他们,探讨其中的复杂原因。而这些群体,比如澳洲的淘金者,他们虽然在当时的全球化进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但却一直处于社会的边缘,鲜为人知。他们的名字、身份都被误读和遗忘,这背后有着复杂的历史和社会原因。我觉得这种被遗忘的状态反映了一种普遍的现象:即使在全球化的浪潮中,也存在着许多被边缘化的群体,他们的存在和贡献常常被忽视。
我不仅关注这些海外华人群体,也关注来到中国的外国人群体。他们的生活经历和选择,往往能揭示一些关于现代性和全球化的有趣问题。比如早期来华的传教士,他们带来了现代博物馆等概念,但这些概念在中国的发展又与西方不太一样。我希望通过这些个体的故事,去探讨更宏大的历史和社会议题。
胡昀,无名之云(右下图为作品局部),2021-2024
376粒雕刻的米,碎瓷杯,3.5 × 3.5 × 6.5 cm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比如《无往之路》这件作品源于您对1908年美国探险家罗伯特·斯特林·克拉克组织的考察队的研究,《逃离(重访记忆1941—2013)》记录了你重访祖父记忆中的家乡,《轻拿轻放》则是祖父留下的手提旅行箱,承载如亚洲文会博物院的测绘图等。为何选取这种以个人/家族记忆为切入点的叙事方式?
胡昀:对我来说,不管这个话题有多么宏大,在我的脑中出现的都是每一个人的个体形象。这些人是把我们和这些事件连接起来的关键。我希望通过一些个人物品或经历,让观众能够以更平等的方式去接触这些历史,而不是给予过多的具体信息。
我认为历史和社会现象的本质其实都在于人。当我关注一些被边缘化的群体时,我并不想单纯地从宏观的角度去解释他们的处境,而是想通过具体的个人经历,让观众产生更直接的联系和感受。比如我祖父的生活经历,虽然很普通,但却可以反映出中国近现代史的一些缩影。我刻意避免过多地介绍这些人物的具体身份信息,而是希望观众能够自己去联系和想象。这种个人叙事的方式,让我的作品更具有开放性和互动性。观众可以根据自己的理解去补充和联系这些碎片化的信息,产生自己的解读。我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让观众成为这些历史故事的共同创造者,而不是被动的接受者。
“胡昀:远山”展览现场
上海外滩美术馆,2024年3月23日—8月25日
©上海外滩美术馆,摄影:颜涛
胡昀,轻拿轻放,2013
现成品皮箱内收藏级喷墨印刷品、绘画、刺绣、纸上拓印、干花,66 × 75 × 80 cm,口述者,旧金山卡蒂斯特
图片由艺术家和旧金山卡蒂斯特提供
棕榈作为一种热带植物,在博物馆、照片和插图中频繁出现,它也是早期佛教经文的重要载体,体现了殖民主义下的全球化进程。您如何在作品中探讨这种植物符号所蕴含的文化意义和权力关系?
胡昀:棕榈树从最初的自然景观,逐渐沦为装饰性的摆设,失去了原有的生态意义。它是一个很有意义的符号,它折射出全球化进程中人类对自然的改造和利用。所以我在展览中将棕榈树的绘画作品穿插其他作品之间,就像是一种“插图”般的存在,它们或隐或现,或被观众忽略,或引发新的联想。
除了棕榈树,在展览中你还会发现其他植物元素,比如有次在澳大利亚亚太三年展的一件作品中,我发现了一些特殊的植物,它们能够在被重金属污染的土壤中生存,甚至可以吸收和储存这些金属元素。这些“超级植物”引起了我的兴趣,所以在那个项目中我与一位颜料制作师合作,将从这些植物中提取出的金属元素作为原料,制作出一套水彩颜料,用于我的水彩画。而在本次在外滩的展览,我用每一种颜色涂了一小块色卡,在消防逃生楼梯的空间中进行展示。这些颜色并非植物本身的色彩,而是由它们吸收的金属元素转化而成。这些植物就像被边缘化的劳工群体一样,长期被忽视。它们被发现并被利用,却鲜有人关注它们本身的处境。这种被发现和被利用的状态,与我关注的那些被历史遗忘的群体处境颇有相似之处,它们也是全球化进程中的一部分,折射出人类对自然的剥削和改造。
“胡昀:远山”展览现场
上海外滩美术馆,2024年3月23日—8月25日
©上海外滩美术馆,摄影:颜涛
《凝视呼吸》作为一件参与性作品,您希望通过身体实践让观众如何参与并反思历史?
胡昀:我试图打破观众被动接受的模式,让他们成为展览内容的共同建构者。也是就说,艺术作品不应该是静止的、被物化的对象,而应该是一个动态的、开放的过程。我希望观众能够主动参与其中,通过自己的感受和联想,去建构和丰富作品的意义。同时我也希望通过这种参与性的形式,让观众对展览产生更深层次的思考和体验。他们不再是被动地接受我的叙事,而是成为主动的参与者和建构者。这种互动性,也许能够引发观众对于历史、社会、自然等更广阔议题的思考和反思。
“胡昀:远山”展览现场
上海外滩美术馆,2024年3月23日—8月25日
©上海外滩美术馆,摄影:颜涛
这次的展览展陈和导览手册也是完全不一样的顺序路线,路线分别为“自然历史博物馆”“远征探险”和“无光、无名、无记录”,但其中作品却并未严谨按照路线排布而是散落展厅四处。为何刻意使用这种方式?想要在观者观看的途中体悟何种意义?
胡昀:我把入口设在五楼是因为这个楼层的空间设计比较有意思,可以让观众在环形的走廊上俯瞰整个展厅。同时,这个入口是外滩美术馆后来建筑改造时增加的新翼,而不是原有的正门,我想让观众从一个原先并不存在的“后门”进入展览,这样的安排会让观众产生一种进入一个“历史片段”的感受。同时五楼的环形走廊设计也非常适合我的展览布局。观众可以在这里俯瞰整个展厅,感受作品之间的关系。这种视角上的优势,让观众能够以一种更全面的方式去理解和感受这个展览,也为后续的参观体验奠定基调。
展览手册的路线是美术馆建议的,我的作品涉及很多考察和旅行的内容,他们认为可以设置一些可能的路线供参考。对我来说这只是一种可能性,并不意味着观众就必须按照它走。相反,我希望观众能够根据自己的兴趣和感受,在展厅中自由穿梭,发现一些意想不到的联系。这种开放性正是我想营造的展览体验。
“胡昀:远山”展览现场
上海外滩美术馆,2024年3月23日—8月25日
©上海外滩美术馆,摄影:颜涛
关于艺术家
胡昀,1986年出生于上海,2008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现生活工作于上海和贝尔格莱德。作品包括绘画、水彩、行为、录像和装置。
他参加了第十届亚太当代艺术三年展(2021),第六届新加坡双年展(2019),第十一届光州双年展(2016),第四届广州三年展(2012)以及第七届深圳雕塑双年展(2012);他的作品也曾在广州美术学院大学城美术馆、昊美术馆、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广东时代美术馆及余德耀美术馆等机构展出。个展包括“失语所”,AIKE,上海,中国,2023;“微缩景观”,新加坡国立大学博物馆,新加坡,2019;“我们从未离开过”,西安OCAT,西安,中国,2017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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