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郑梓程出生在广东汕头。经历了汕头90年代的繁荣、千禧年前后的萧条,再到近些年变成旅游城市的爆火,30岁后的他开始在家族老人的诉说和文献资料里,探索更多关于家乡与家族的故事。
近日,郑梓程在AIKE的首次个展“惜别的海岸”正在展出,呈现了他从2022年至今,与家族、离散、地域有关的20余件绘画及一件影像作品。展览从一封75年前在海边寄出的家书开始,牵扯出郑梓程家族所经历的历史转变、家族情感,还有潮汕的习俗与信仰等。前不久,我们连线了郑梓程,他和我们讲述了那些年,在潮汕海岸发生的那些离别与归来。
责编:邓凯蕾
太姥爷写下第一封“寻子”的家书,1949
展览和故事,都要从一封家书说起。说是家书,其实不过是一张小小的纸条,只巴掌大,寥寥几行,写着“寻子”的消息。1949年,郑梓程的叔公,下班后一直未归家,与家人失去联系。太姥爷连夜写了一张纸条递出去寻人,家族的宗族长老,也动用了全部力量。他们常在海岸的码头,盼望、守候着。这封家书经熟人兜兜转转,直到十多年后,才到叔公的手上。叔公再次回乡,已是70年代。那时太姥爷去世,太姥奶也病入膏肓,但嘴里一直念叨着叔公的名字。
离乡多年,叔公一直与家人书信沟通,此封为太姥爷写给叔公的信,叹诉国内生活不易。太姥爷是那时为数不多的读书人,写得一手好字。叔公如今健在,郑梓程二月回乡时拜访了他。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些家书,一张张小小的纸条,连接着他们家族的情感与期盼,也和潮汕人们的离开与归来有关。郑梓程1990出生在汕头,他从小就爱听家族的老人家讲“那个年代的汕头”,人们出海做生意、亦或移民,每个人都满身风雨。郑梓程爷爷回乡证书
他的爷爷,刚到香港从苦力、小买卖做起,赚了一些钱后,和亲戚合伙开了咖啡馆;一个伯伯,60年代去到香港,一天打三、四份工,早上在餐馆,下午在服装厂;还有去泰国等东南亚国家谋生的。郑梓程笑着说,自己去泰国旅游,用潮汕话砍价比泰国话还行得通。“大部分人都是一个很朴素的愿望,为了挣钱,活不下去了,必须往外走。家族的人都飘零各地。”而在郑梓程童年的90年代,汕头已是经济特区,他形容,那是一个“迷人又混乱”的年代,“我记得小时候,可以轻松穿上香港最流行的衣服,喝咖啡、吃费列罗是家常便饭。现在想想觉得很神奇,当时放眼全国,估计没几个地方像汕头这样,因为地域的缘故,呈现出这样一种繁荣。”这种繁荣,在1997年的经济危机后骤然垮掉。郑梓程印象中,从千禧年后到他读大学,都非常萧条,“没有发展,所有人又开始想往外走。不过这几年,年轻人又开始回去了,想回老家有份体制内的工作,而且汕头莫名其妙变成了一个旅游城市。”郑梓程用“撕裂感”来形容现在的汕头,一面是他们非常传统的信仰、习俗、宗族文化;一面是新的楼盘、高铁、星巴克。木板油画,40 x 30 cm
城市更迭、家族中渐渐老去的老人,这些环绕在耳的故事,郑梓程想为此留下些什么。2019年2月,他开始拍摄家族的口述纪录片。展览一角,一个老款电视里循环播放着:长时间的黑白,是代表过去的海滩,直到出现一堆叹咏着潮汕传统歌曲的楼盘,画面开始变成彩色,意味着“现在时”。片子穿插着他用潮汕话说的旁白和老人家的口述,两个时空在此交叠。电视下面是渔网和礁石,一个汕头海岸的缩影;右边墙角,挂着一副小画,一位女性悲伤的脸庞。一面墙,寥寥几物,尽在不言中。布面油画,160 x 140 cm
他在《忧郁的那卡西》中描绘了影片中没表现的一个过往片段。亲戚漂洋过海后,赚了很多钱,生日那天,他给家里寄了一块花布,又用剩下的钱买了几瓶白酒在海边独饮,手里拿着家里刚寄来的信,看完他就烧掉了。“刚开始拍纪录片更多是冲动,没想着是一种创作,不过是老人嘴里念叨的一些往事,但我的初衷就是给自己、给我们的后人留下些什么,告诉我们从哪里来,经历了什么。哪怕这些故事在整个历史进程中,像碎片一样微小,但实际上能折射整个大背景。”背景的塔分别为潮州的三元塔和凤凰塔,人物手中的塔为潮汕的一种祭品,也是一种叫“糖塔”的食物。2022年7月,郑梓程开始系统地整理一直以来搜集到关于家族的资料,实际上,整个读博期间,郑梓程研究的课题正与潮汕、港澳台一带的“离散华人”相关。在整理和回看那些纪录片时,他脑子里开始浮现一些具体画面,“那些只言片语和我身上潮汕文化的复杂性开始联系起来,离散、祭拜、信仰或者习俗,它们其实是一个整体,正是这些东西,构成了我身上文化的根性。”布面油画,200 x 600 cm
展览主题同名作品《惜别的海岸》长达6米,画面信息庞杂:海岸、鸽子、火、还有戴着礼帽拎着皮包的人——这些贯穿了整个展览的元素,被他紧凑地聚集在这幅长卷中,似是郑梓程对潮汕文化与家族记忆一个“大集结”。画面最左侧,两位妇人趴在一块石头上,正钻看一个发光缝隙。郑梓程和我解释,在他老家附近的海滩有一块巨大的莲花峰,因造型像莲花而得名,南宋王朝当时被元朝军队一路追杀至此,文天祥便在这驻军、练兵。而这块石头,也被赋予了神话的传说——据说缝隙里有神仙。于是开始有很多人趴在这里求神占卜,今年能不能赚到钱?小孩在外面过得怎样?顺着画面向右看,一个穿着白西装、戴着礼帽,拎着皮包的人正朝着火堆走去,这是郑梓程从各类档案资料、影像素材里总结出、对60-70年代回乡的成功华侨的典型印象,“我记得小时候从海外回来的华侨叔叔,皮袋里总是装很多进口零食。为了表达这些食物多么诱人,我又特地画了两只土狗,一路闻着香过来了。”画面里的火,则是潮汕最硬核的民俗“跳火堆”,“一种狂欢的状态,为了增强这种感觉,我在里面画了一些赤膊的人、鸽子,但整个画面却是台风天前的低气压,暗红的天,让人不安。”展览中可以看到不少与火有关的作品,郑梓程直言,这是他非常本能的表达。作为地道的潮汕人,每逢初一十五、大节小节,他都会和家人一起祭拜。在操作这些仪式的过程,他曾问母亲,为什么去庙里烧香或祭祖的时候,一定要点香呢?母亲对此有个恰当的比喻:这就像一个wifi信号,连接两个不同的世界。布面油画,100 x 100 cm
“’回音’系列,我画了很多手和火,其实这是非常第一视角地表达——在做这件事时,我自己眼睛所看到的我的手、纸、还有火。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对着一团火说话,还是对着另一个世界的某种存在在讲话。”郑梓程解释。“潮汕人古时候一路从中原过来,一路天灾人祸,到近代又很飘摇。他们相信,冥冥之中,有人在保护他们。”
布面油画,60 x 80 cm
石榴粿是潮汕传统的食物,也是常见祭品之一。在潮汕,石榴寓意多子多福,石榴花也有驱凶辟邪之意。《太平洋最后的探戈》中,一艘渔船翻滚在巨浪上,郑梓程和我说,这叫“红头船”。当时,渔民会在船头画上眼睛,而红色代表神明。在潮汕过去几百年的历史中,这种船往返于东南亚和闽南地区,运输、抑或载人离开归来。人们带着几个粿、一披浴巾就出发,几个粿吃一整个路程,浴巾不仅用来遮盖避寒,被海水溅湿也可以立马擦干。“人在这艘船里,非常渺小,飘荡在整个太平洋中,你唯一的命运就是和这艘船联系在一起。”郑梓程,客从何处来,2023
布面油画,210 x 200 cm
不论这件作品,还是《惜别的海岸》《客从何处来》,郑梓程作品中的许多故事,都是在海岸发生的。他和我说,他们潮汕人都知道,在那时,一旦踏离这个海岸,就等于离开了故土。木板油画,60 x 40 cm
而作品常出现的鸽子,也是郑梓程对这群离散潮汕人的一个比喻,“人们常说游牧离散,就是去了便不回来。但潮汕人,特别是我们家的那些老人,哪怕是死了骨灰都要寄回家里。就像鸽子一样,它会为了食物飞出去寻找,但它心里有方向感,始终会飞回来。”这次展览的作品,都是郑梓程2022至今的新作。然而在30岁前,他的作品更多是围绕“图像”本身,譬如生活里荒诞的情节,这也是为什么这批新作画面仍有一丝超现实意味的原因。郑梓程觉得这和他的性格有关,他是个想象力丰富的人,从小听老人讲故事,那些画面就会浮现在脑中。与想象丰富画面相伴的,是多年勤学苦练的扎实基本功。小时候,郑梓程曾和当地文化馆退休馆长学画,这位老师傅在当地颇有名气,90年代曾在中央美院学习。画了7年素描,师傅才让他接触色彩。爱画画之外,他也对历史颇感兴趣,曾一度想报考历史系,但对艺术的向往还是驱使他报考了广州美术学院,他在那里完成了本硕7年的学习。毛毡布,尺寸可变
本科阶段,他叛逆地想远离绘画,那时候还没有实验艺术系,他和同学便成立了一个“天台实验小组”,做一些先锋实验,装置、影像,还有出版物。“瞎折腾了之后发现,自己还是逃离不了绘画,还是考了油画系的研究生。毕业工作以后,人慢慢沉稳下来,开始慢慢关注现实生活和自己的关系,才把目光投去了周遭。”郑梓程觉得自己在艺术里的这些年,是慢慢把目光从远方收回来的过程,一点点变得具体,直到30岁,读博以后,直接范围缩小到自己家族的历史。艺术家以外,郑梓程也是一名高校的艺术老师,和我远程连线时,他正在江西一个小城,带着学生们写生。他的创作也是集中式的,每天当然要动动笔,写东西、随手勾勒些什么,然后寒暑假集中创作。除了画画,他爱好很少,搜集旧物算其中一个,正如他少年时期喜欢历史,他的创作也与此息息相关。日常,郑梓程喜欢探索各地的跳蚤市场,搜集一些旧物件,工作室里甚至还有一个专门的货柜用来存放。他曾花50元买下一位老人的遗物,里面是他的一生不同时期的照片,还有奖章、证书、车票——在这些物品中,他拼凑出了这位老人的一生,并试图猜测:他是什么样的性格?家庭背景怎样?这一生看上去过得如何?郑梓程老家,祖屋上刻着先祖迁自何方,郑梓程家族明代早期从福建南湖一带迁至此处。即便画的都是南方的故事,但郑梓程却强调,自己一直很警惕艺术中的所谓“南方性”,“这不是我刻意的选择,虽然我画的是很地域的东西,只是因为这是我家乡,自然而然就出来了。我更想寻找一种’普世’的共性,它可以发生在潮汕,也可以发生在江浙沪、东南亚,甚至欧洲。”他坦言自己也试图去画北方的雪与松树,但就是画不出,但海的蓝,总会不自觉出现在颜料盘。但这种蓝色,或是关于海的意向出来后,他也开始自问,自己到底要画什么?“或许就是从潮汕出发,关于乡愁和思念,寻根问祖、离散亲人的思念,又或者是一种追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是人类永恒不变的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