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长书 | 《云落》:“县城感”与当下现实的历史命脉

文化   2024-11-04 09:52   北京  

2024年,中国作家网特别开设“短长书”专栏,邀请读者以书信体的方式对话文学新作。“短长书”愿从作品本身出发,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也愿从对话中触及当下的文学症候,既可寻美、也可求疵。纸短情长,我们希望以此形式就文学现场做出细读,以具体可感的真诚探讨文学的真问题。

张楚开始写长篇了,依然是县城故事。县城是中国社会的缩影,也是理解中国的锁钥,读懂县城就是在一定程度上读懂中国。在今天,乡土书写续写新篇,城市故事奔流不息,处在“县城”的人和事又将从何处安放?张楚以《云落》做出了他的文学回应。“短长书”第11期,批评家艾翔、程伟讨论县城样态与当下的现实主义问题,以及为什么《云落》值得一读。

——栏目主持人:陈泽宇



本期讨论


《云落》,张楚 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4年6月出版。中国作协“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入选作品。


这是一个县城女人的生活史、心灵史,也是一部中国北方县城的发展史、变革史。

主人公万樱面临着生活的种种压力,亲情和爱情从不同的方向给她带来考验,她以自己的智慧将它们融入了时间的长河。

她的朋友们也各自以不同的方式,在时代的潮流里前行,有的固守自己的方向,有的在分岔路口徘徊。所有这一切汇合起来,构成了一个时代。


作者简介




张楚,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收获》《十月》等刊,出版小说集《樱桃记》《七根孔雀羽毛》《夜是怎样黑下来的》《野象小姐》《中年妇女恋爱史》《过香河》《多米诺男孩》等。现为天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曾获鲁迅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孙犁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高晓声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奖、《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十月》文学奖、《作家》金短篇小说奖等。曾被《人民文学》和《南方文坛》评为“年度青年作家”。有作品被翻译成英文、德文、西班牙文、意大利文、俄文、日文、韩文、阿拉伯文等。



短长书


艾翔


艾翔,1985年12月生,先后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武汉大学、中国人民大学,文学博士,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与文化研究所副研究员,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发表各类文章百余篇。

程伟兄:


你好啊!《云落》在刊物刊发已久,书也正式出版,引起了不小关注。想必你也注意到了,想跟你交流分享一些阅读体会。我现在还记得一年多前等待《云落》时的心情,既期待又不安,既有底又没底。对张楚此前一系列中短篇小说的阅读,对他的风格已经比较熟悉,虽然他不断在调整,呈现出来的样子有明显的不同。当时经常想的事情是,这一部牵动了很多人心思的长篇,会以什么样子出现呢?虽然之前已经从作品中看到过不同的“张楚”,但基本是熟悉的,他会采用哪一种路径,哪一种方式,还是有所结合,都是让人兴奋又茫然的事情。直到靴子落地,拿到书的时候,好奇心才得到满足。不过应该说是过去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新的好奇被调动了起来,因为小说实在是太好看,那段时间头脑中天天都是云落的人和事,无论是县城的日常,罗小军的商业帝国,还是天青的身世,都吸引着我不断探究他们的生活与命运。

张楚是公认的写县城的能手,以至于他笔下的都市反而被忽视。这或许是一种不公平,但也是一种莫大的肯定与赞许,毕竟无论从人口还是数量来说,县城都比都市更为广袤无垠、繁复绵密。《云落》以将近四十万字的篇幅,讲述的故事超出了县城,但给人印象更深的却也还是县城。小说《云落》更大还是小说中的县城“云落”更大?我想或许差不多大,这意思当然不是书名号不占空间。《云落》的叙事空间从东部海滨直到西部荒漠,天青的主要活动场景还是大都市,没过多正面描写而已,省内也多次有省城、兰若市、青龙县、乐町县、孤竹县等地,自然远远大过云落县城。然而我回想了一下我的阅读体验,虽然小说有较为明确的地理环境,然我总会用我自己的经历强行脑补,最顽固的是罗小军追逐万樱的画面,我总会带入我在1992年到1997年上下学的那条漫长的路。

我生在乌鲁木齐,不但是西部内陆,而且是省会,与东部的县城云落几乎没有任何地理、历史或习俗上的相似处,不过这丝毫没有影响,这个场景像抽搐卡碟一般反复闪现在我的脑中。后来我想明白了,不同地方出现的差别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只是刚刚萌发,对于西部边疆和东部县城,当然不会随着沿海开放城市的最早浪潮一同变化,新世纪以后这种差异逐渐普遍,被遗落的地方也慢慢获得了发展的动力。不过2004年我就离开家乡去千里之外的北京上学,对家乡的回忆几乎停留在了1990年代。或许可以说,即使抛开《云落》的写作实践,从一般意义上说,“县城感”恐怕是绝大部分地方共享的人生体验,当然这里特指80后或部分90后以前出生的人们。

“县城感”可能是一个带有些许穿越色彩的描述,并不一定就是特指县城,像我这样西部边疆省会城市成长起来的人,也会对张楚许多作品特别是《云落》有一种特别的感触。我想或许这也是为什么关于“县城”的各种艺术作品会引发巨大的流量,受到了大量的格外关注。这样来看,《云落》真如同中华大地一样广袤,即使是北上广这样的国际化超级都市,或许也能找到关于“县城感”的回忆,这应该是张楚小说受到广泛欢迎的原因之一。可以说,他抓住了理解当下现实的历史命脉。

《云落》写的不仅仅是云落,《云落》里的人物许多都是云落人,却又不像云落人,比如天青,比如罗小军。当然,“像云落人”的群体也是包罗万象,来素芸、蒋明芳、常献凯等等,最像“云落县城”的当属“万樱”,她甚至可以看作是县城的人格化表征。不过正是在这样像与不像的纠缠之中,云落的故事才引人入胜,云落的形象反而更加清晰。这些人物都太有特点,以至于我会觉得真有其人,即使张楚说来素芸和蒋明芳是他凭空编出来的,连原型都没有,我也很难说服自己相信。万樱作为小说主角,出场并不少,但或许连她自己都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主角。选择她作为主角,是张楚的偏爱,她这样默默无闻、其貌不扬、藉藉无名、做事不显山露水的人,确实没有做主角的天分,完全被虚构的来素芸某种程度都更有潜力。万樱不但样貌完全不出众,性格介于男女之间,还有一身的缺点,张楚对此毫不掩饰,同样不掩饰的是作家对她的喜欢。这种喜欢与沈从文对翠翠的喜欢可谓天差地别,张楚对这个人物的喜欢绝不是外在的,也不是文化层面的,而是有更复杂的面相。

可能对张楚来说,现实主义从来不只是一种创作方法,而是一种职业操守。他对万樱的如实描绘,正是对县城以及当下中国社会真实呈现的基本伦理要求,是他自己需要表达出对万樱(县城)的留恋,也需要传递出万樱(县城)自身的困顿与缺陷。相比之下,“县城”这个概念框住的其实是评论者,却从来没有局限张楚的观察和思考。刚开始阅读的时候,我也产生了“传统女性形象序列中的万樱”这样的念头,但看完会想,万樱大概与以往的这些女性形象又有所区别,她的不惊慌是不是因为认知有限?她的情绪稳定会不会因为她完全意识不到事情的严重性?她真的依靠自身能力帮助过什么人成就过什么事情吗?不仅仅是万樱,纵横商海如罗小军,泼辣爽直如来素芸,好勇斗狠如常云泽,这些属于各个领域的强悍之人了吧,似乎都没有什么好的结局,靠经验与智慧,靠性格,靠蛮力,都很难改变事情的走向。

张楚营造出的现代人的有限性,应该也是这种“县城感”氛围聚拢的原因之一。县城在行政区域划分的阶梯上处在中间靠下的位置,哪里有那么多手眼通天的人物?即使精明如万永胜,也及时施展阳谋急流勇退。《云落》呈现的最近这几十年,是中国跨越式发展的几十年,对普通人来说一切事物不但莫测而且巨大,很难尽在掌握,稳定感之中有一种不稳定感,县城感之下有一种“反县城”的暗流,这便是张楚描绘的庞杂的现实。有趣的是,这样庞杂的现实,是被作家用绵密的细节呈现出来的。一切都在变动不居,只有万樱稳定如初,这或许就是罗曼·罗兰定义的那种英雄主义了。

反正我非常喜欢这部作品,不知你的观感如何。张楚的作品一直给我的是拒绝概念化的印象,有他鲜明的个人风格,差不多都不能被轻易定义,反而让人爱不释手。这种轻微的受虐快感,或许就是阅读的乐趣之一吧。期待听到你的高见,特别是关于《云落》以及县城和现实主义等相关问题。我总觉得,《云落》是让人怎么也聊不够的,特别期待能当面一叙!

 

艾翔

2024年8月13日




程伟


程伟,男,1987年2月生,文学博士,现为天津师范大学教育学部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茅盾研究、当代文学批评。学术作品散见于《文艺争鸣》《北京电影学院学报》《河北民族师范学院学报》等期刊。

艾翔兄好!


艾兄之信已收悉,很高兴能够通过书信的方式,与兄一起谈谈张楚的《云落》。

我非常能理解艾兄对《云落》出版之前的期待心情。张楚以中短篇小说久名于文坛,正如艾兄在信中所言,张楚的中短篇小说有着鲜明的风格,且不能被轻易地定义,那么他的长篇又会是何种风貌,让人期待不已,我亦有同感。

《云落》是张楚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耗时六年之久,可见其用力之深厚。张楚的小说以县城叙事而闻名,他能够把小县城百姓的众生态纳入文学叙事,让县城小人物也有自己的文学领地,这是极为重要且有意义的事情。当乡土文学和城市文学在各自的领域内灼灼耀眼之时,县城往往有被表达的话语弱化之感,张楚恰恰对此问题作出了文学上的回应。

“云落”这一文学上的地域,并非张楚新造之城,而是久已存在。张楚在《坦言——〈云落图〉创作谈》(《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4年第2期)中说,“很多年之前,我写过两篇关于女孩樱桃的小说,一篇是《樱桃记》,一篇是《刹那记》。”《云落》中主要女性人物万樱,便是就此成长而来。艾兄信中谈及了万樱的形象问题,认为其并不出众,“确实没有做主角的天分”,这是值得探讨的问题。一般而言,普通与大众的长相,才是生活的主流。很多男性作家笔下的女主人公,往往都是形象好,气质佳的美女类型。张楚恰恰反其道而行之,他能够把形象普通的女性作为主人公,能够看出张楚对生活的体察,具有文学史意义。另外,万樱身上可以看到张楚另一篇小说《野象小姐》中在医院做护工、被称之为“野象小姐”人物形象的影子,这位“野象小姐”和万樱一样,身材臃肿,长相普通,却也为人热情,乐于助人。《云落》中还有一位从省城退休后,到云落定居的老太太,这也是一位很关键的人物。她没有名字,从大城市而来,经历过抗日战争以及其他重要历史事件的岁月风云,身上藏着众多的秘密和故事。她知道常献凯父亲的故事,知道常献凯并没有亲生儿子,常云泽不过是他捡过来的而已……老太太身上藏着太多的秘密,却又极少主动提及。这一人物形象,似乎是张楚对于历史的一种隐喻:洪荒的历史轰隆隆碾过每一个普罗大众,有几个名字能够被留在历史之中,又有几个人的名字能够被人们记住。如果细细品读张楚的中短篇小说,老太太这个人物形象,也可从中寻找出一些蛛丝马迹。张楚极具代表性的作品《良宵》里也讲述了一位从省城退休后到县城生活的老太太的故事。两部作品中,老太太身上所透出的历史苍凉之感,有异曲同工之妙。通过以上所言,我们可以发现,《云落》是集张楚创作之大成,是对以往中短篇县城故事的再次书写。《云落》不只是对以往县城故事的重复,而是在成长,把云落这个文学中的县城故事,变得更加生动、细密。

张楚的县城叙事被众多批评家细致阐释,多集中于县城内的故事样态。我觉得张楚县城叙事的意义在县城内故事而外,还多一层值得探究的空间,那就是县城与世界的关系问题。中国改革开放四十余年而来,与世界接轨,经济迅速腾飞,社会结构发生了巨大变化。人们从封闭的状态,逐步走向开放,开始世界游,开始在世界中确认自身的存在问题。人们的这种变化在北上广深一线城市,不言自明。那么大城市而外的县城又是什么样子,是静止的保守,还是迅速地像北上广深一样拥抱世界。《云落》很好地注意到这个问题。云落县官方举办文化活动,既有开展中华传统的端午龙舟赛,也有举办世界性的马拉松大赛。《云落》开篇不久便写道,“上届不仅来了个奥运会季军,还云集了诸多非洲选手,大都是肯尼亚和埃塞俄比亚的运动员,细胳膊细腿的,黑老鸹般围着涑河飞了一圈又一圈。”云落中人们的衣着,也体现了很多世界性的元素。万樱会从地摊上花三十二元买LV皮包背着。罗小军作为云落著名的商人,买衣服,都要去罗马买。来素云向万樱、天青展示所买衣服的时候说,“我这双鞋咋样?美国代购的,比国内便宜一半”“我这衣服虽说是从美国奥特莱斯买的,却也值几个钱”,她开着宝马车,穿名牌风衣,却不去关心名牌背后的文化内蕴,不问品牌背后故事。罗小军为他儿子准备了一百万,“他想等着麒麟十六岁,就送他去枫叶国际学校读高中,将来去加拿大读预科”,同样也不去关心留学到底学什么。他们虽直接与世界相连接,却处于形式层面,不及世界文化的肌理。

万永胜可以是说《云落》中极富传奇性的人物,他从底层经过自身奋斗,一跃成为云落富甲一方的商人。他的办公室“墙上最早挂的是幅世界地图,后来是中国地图、兰若地图,然后慢慢地变成了云落县交通图”(《云落》第129页)。万永胜办公室地图的变化过程,就是作为云落人的万永胜与世界、云落和自己关系的思考历程。

云落人并非只是在县城固化静止的环境中生存,而是不断试图与世界发生连接,尽管这种连接很多都是形式上的关联,甚至是为了面子而存在。《云落》中的人们很少对世界性因素的精神要旨进行深度思考。县城以及县城中的人们正处在世界化之中,但他们又并非那么熟稔中国之外的世界到底为何,这正是许许多多中国县城的真实样态。从这一点而言,《云落》是忠诚于现实主义的作品。

以上,就是我阅读《云落》及兄来信后,产生的一点浅陋的想法。冒失之处,还望兄批评,期待再会!

恭颂秋安。

 

程伟

2024年8月29日于大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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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邓洁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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